第五十三章:推手
人多盲從,隨波而動。“公主來了”四個字,就像是塊磁石,吸引四面八方的人匯聚而來。
袁雋眼前一暗,見韓濟當先而立,張着雙臂護她在身後;落霞也迅速回身,與自家主子貼背站立,兩手起勢,格擋出少許空間。兩人比她高大不少,讓袁雋覺得自己此刻正像塊夾在饃里的肉。
袁雋伸手輕拉韓濟衣袖,失笑提醒:“先生,安平是自幼練武的,我自己能行。”
韓濟聞言,雙手微握,慢慢放下雙臂,人卻不肯讓一步,仍直直立在前頭。
袁雋見狀,側向輕移小步,沉氣出聲:“既知本公主在此,各位這麼圈圈層層地圍着,意欲何為?”
“公主可是為徐秀才主持公道而來?”
“瓊州世家欺人太甚,作惡在先,官府卻只抓徐秀才和瓊州流民,不能服眾!”
“瓊州鄉試舞弊,怎知只有三人,一定要徹查,給天下真正的讀書人一個交代!”
……
四周“伸張正義”之聲此起彼伏,多夾帶着私心私利。袁雋不禁冷笑,剛想開口,感到身後落霞竟放鬆下來,而後聽見她說:“主子,世子來了!”
袁雋回身一瞧,立即對上遠處蕭凌的視線,雖隔着重重人潮,仍清楚見其眼中罕見地盛滿責備之色,便怏怏轉回了頭。身前,韓濟也已看着蕭凌方向。
長風騎在馬上,以內力將馬鞭抖出一記空響,眾人立時循聲而望,見一公子白衣黑馬立在人群外,煞氣頗重。
四下一時很靜,長風冷聲開口:“我家世子習慣騎馬,不喜步行,有勞各位讓條道。”
話音剛落,蕭凌便驅使“追日”向前,見馬蹄踏來,不少圍觀百姓急急往邊上散,但於外圍的人尚有退後空間,越往裏的就很難再挪騰了。
蕭凌停馬,示意長風,眾人又聽那護衛模樣的青年說:“各位站得如此擠,馬蹄之下難免磕碰,不過大家放心,我家世子保證,若傷着碰着,事後皆可到留園領賠賞。有傷的治傷,沒命的下葬。”
聞言,人群中叫嚷聲起。當下匯聚者本以考生士子居多,鬧事由頭又是南海世家子弟仗勢欺人。此刻,不知哪裏冒出來的“世子”,囂張更勝,一下子如烈火烹油,引起眾怒。
韓濟眉頭皺起,下意識又將雙臂張開,低頭一看,卻見袁雋在笑。
那廂,蕭凌又驅“追日”上前三步,再度停下,森冷的聲音不高不低,卻壓住了嘈雜人群:“京畿重地,府衙門外,聚眾嘩鬧,圍攻皇親,這個理由,出兵也夠!”
此話一出,圍觀百姓先散不少。恰此時,京兆府大門敞開,府兵列隊而出,腳步聲震。滿身肅殺之氣的白衣“閻王”又催動高頭駿馬,蹄聲襯着府兵腳步,嗒嗒作響。“包圍圈”快速鬆動,蕭凌馬前,一條通向袁雋的窄路漸漸清出。
“主子,世子!”落霞毫不掩飾地笑,輕輕拽着袁雋轉身。
馬上的蕭凌定睛一看,見袁雋不慌不懼、不怒不惱,只微微低頭淺笑,便覺得壓在心頭半月的石頭輕飄起來,無足輕重、無關痛癢、無需理會。剎時,蕭凌笑了,白衣“閻王”突然變回翩翩公子,卻將仍圍在袁雋身邊的一干人等嚇得不輕,不由暗自慶幸此刻的公主仍好端端沒少一根頭髮,不然……下場不堪設想。
“追日”向袁雋走來,每一步都似踏在她的心上。袁雋意識到,其實自己,很想見他。過去半月,她因不知如何向蕭凌解釋,便一直等着蕭凌放下疑惑、放棄探究,先走向她,一如從前的每一次。
不過是仗着他的喜歡,任性作為,與燕洄並無差別呢……
袁雋想着,嘴角耷拉下來,下一刻,眼前出現了蕭凌的手:“袁禕然,上來!”
簡簡單單五個字,蠱惑着袁雋將手放進他的手裏,借力上馬,坐到蕭凌身前,耳邊傳來熟悉的溫熱氣息:“還有話要說嗎?若沒有,我們就走咯?”
袁雋微紅着臉說“等等”,見孫正業已出了府門,一掃小女兒情態,清了清嗓子,端着公主氣勢開口:“在場諸位,都是秉公守正、敢於仗義執言之士,尤其是這幾位……”袁雋抬手先划拉一片,又單點了幾個,“方才所求所訴,甚是有理。孫大人,勞您將幾位請進府衙,將各位需盼一一清楚記下,方便來日做個參照。若有不清楚之處,韓大人也在。”
韓濟笑嘆一聲,向孫正遙遙行禮,面容平靜篤定,轉又對袁雋點出的幾人致禮,說道:“諸位莫急,京兆府辦事極有效率,諸位列個隊,依次記錄,半日就好。”
眾人這才發現,今日這簍子捅得有些大了。
“走嗎?”蕭凌又在袁雋耳畔問着,聲音分外低沉。
袁雋看向韓濟,鄭重點頭:“此處就拜託先生了。”
“定不辱命。”韓濟行禮,目送袁、蕭二人合騎遠去后,朗聲道,“孫大人,諸位,我們也別耽擱了。請吧!”
“追日”載着袁雋、蕭凌向袁府而去,行得極慢,一路上引眾人目光彙集。袁雋幾次使力夾馬腹,“追日”不理不睬、自有節奏。蕭凌見袁雋有些羞惱,笑得很舒心,炫耀似地說:“它不聽你的。”不一會兒,又像告罪:“是我沒教好。以後不會了,你別生氣。”說完,靜了好一會兒,才又絮叨:
“袁禕然,自你今日出門起,我便跟在後頭了,落霞沒告訴你嗎?就算她沒說,你自己也沒發現嗎?功夫都練到哪兒去了?還是孫院正目光如炬,你確實就是個看着精明的,於自己性命攸關的事情半點不在意。再這麼下去,總有一日,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
蕭凌說話時,下顎堪堪擦着袁雋頭頂。她一時分不清,他的話里,以後不會的是什麼,讓自己別再氣的又是什麼;也分不清,他說她“總有一日,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是句玩笑話,還是對自己前世的中肯總結。
袁雋一路無語,待到了家門口,未及下馬,突然便轉回身說道:“蕭諾一,你沒有任何對不住我的,所以,我便是生氣,也絕不是氣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好不好?”
蕭凌覺得自己此刻與袁雋有些太近了,好像只要略略低一低頭,她的發就會掃過他的唇,他的顎就要抵住她的額。蕭凌不敢再動,低聲說著:
“好!”
袁雋一路小跳着步子走進內院,直到見着秋水錯愕卻又快速轉為瞭然的目光,才停了下來,不無尷尬地問道:“何事?”
“主子,己巳在內書房。”秋水輕聲回稟。
袁雋正色步入書房,己巳一身合體窄袖衣裳,看不出半點“韓汜”的影子,自書櫃陰影一側閃身而出時,很有死士的樣子。不過,才一開口,就讓袁雋想起了姜姝的那句話——
十分不正經。
“主子,近日可有喜事?我此次會試名落孫山,難免有些傷懷,現下又要離京了,要不您就當體諒體諒我獨自在外不易,把方才在府門外發生了什麼,說給我聽聽唄?讓我高高興興地走嘛!”
“韓汜,你若要傷離別,自去寧國公府找姜姝,不必來此見我。”
“主子,”己巳單膝着地行禮,“己巳知錯了。”
“說吧!什麼事?”
“京兆府里那個叫徐棠的,”己巳起身,神色慎重,道:“可用!”
“為何?”
“此人不是個莽撞人,心思玲瓏,一點就通。他能說出口的話,必有所依憑。”
“你在瓊州就認識他?”
“是。瓊州鄉試,事先拿到考題,找上他和另一人代筆的,分別是戚、邢、朱三家的小少爺,都是瓊州地界上累世權貴之家。我設法看過徐棠寫的文章,確實不凡;也調查過他這個人,自小聰穎,性格又隱忍,於前途上很有野心,只家世清貧了些。原本其結交三位世家少爺,也有為自己鋪路的打算,不想被用之則棄。
其好友遭設計而自戕后,他曾打算去知州府求告,我命人在府衙前演了一出,他一下子就明白了留在瓊州就沒有活路,後來出瓊赴京也很聰明地沒有走錄名換引的正規路子。我派人冒充朱家管事,給他好友家裏送了些銀子,那人家裏聽說徐棠要為自家孩子赴京喊冤,便把銀子都給了徐棠,他這才有了進京的盤纏。
但徐棠到底歷練不夠,出瓊州沒多久便被劫了道。不過,他倒也會想辦法,混在流民中間,靠着腦子聰明,帶着那隊人順順利利走到了京城。我在那些人里還塞了祖孫三人,手裏有瓊州知州鄒霆貪墨朝廷於去年夏、冬兩季撥下的賑災銀兩的證據。徐棠應已有所察覺,對祖孫三個頗為照顧,但事情知道得並不確切。
此番,他已成功告出第一狀,入了不少人的眼。我揣度着,他應該會一貫到底,絕不會放棄這個揚名的機會,畢竟以小博大,再差也不過賠一條命,若成事,便有機會青雲直上。
原本,我還想再安排得停當一些,哪知還是少算一步,他與流民隊伍皆被擋在城外入不了京。我本想來找主子討主意,但那日四方館外見您似乎有別的重要事情,便想着再緩緩,也為再看看徐棠的本事。我計劃着,到了落榜考生不得不離京的時候,若他還沒弄出名堂來,就只好請主子想辦法了。所幸,如今一切都剛剛好,大概也是鄒家多行不義,老天也容不得了吧!”
“鄒家?大姜後母族?”
“是。姜、鄒兩家世代聯姻,從利益根本上,已然是一家。姜家以外戚之勢入京,鄒家在瓊州繼續為兩家經營,打傷一個,另一個也得賠進去!此番瓊州鄉試舞弊,表面上捅出來的只有戚、邢、朱三家,但其實鄒家嫡長孫鄒耀也是今科考生。而且,只要稍稍細想,戚、邢、朱三人既在鄉試時就已是靠舞弊上的榜,緣何入京會試依然能中?估計,榮國公府在這裏頭也下過不少力,自然是為了鄒耀。只是,帶出會試舞弊,難免會連累到老爺子。”
袁雋心中驚詫,己巳一個人在南海,從冒名頂替身份成了杏林韓家的繼承人,到一步一步謀划佈局把鄒家往死里推,到底吃了多少苦、耗進多少心血精力?
“己巳,謝謝你!”袁雋說著,向己巳十分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
“主子,你這是做什麼?您讓我去瓊州,不就辦事的嗎?吳叔說過,姚家血脈有恩必報、有仇必報。姜家指使薛家害了主子父母,我們做死士的,自然應該盡心竭力為先家主報仇的。”
“是!報仇!你可知如新草?”
“知道。毒草,作用傷口,外創不愈,月余而亡。主子怎麼問起這個?”
“我娘……正是死於如新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