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身之謎
茂密的叢林,掩映着無數起伏跌宕的矮嶺,一條小河從野花遍開的綠嶺中穿而過,逐漸隱沒在一片樹榦粗壯,枝繁葉茂的森林中。
如果循着河流的走向,游步於密林內,走不多時,便會看到一幢幢通體漆黑的木製建築,這些建築形態各異,很少有重複,整個建築群被一條從小河引出的活水包圍,宛若一個小城。
小城內,能見到各族的人穿梭往返,時不時還能聽到幾嗓子虐待耳膜的噪音,城內走動的各色行人,路旁嬉戲的孩童,卻似乎都對這些毫無徵兆的大嗓門習以為常,沒有誰掩耳,也沒有誰的臉上會產生異樣,大概是聽習慣了。
小城談不上安謐,相反還有些熱鬧,時不時能見到有人一言不合,便開始動手動腳,可小城內的人都顯得很從容,臉上大多洋溢着自信的笑容,即使那些冷着臉,會忽然從你面前幽靈般飄過的怪人,也是一個個眼高於頂,傲氣的不行。
魔界常見的麻木獃滯表情,在這裏很難見到,一張張鮮活的面容上,喜怒哀樂,毫不掩飾,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似乎也很簡單,在臉上就能清楚的看出來。
如果是惺惺相惜的兩人錯身而過,要麼是人模狗樣的互相吹捧個不停,要麼就是淡淡點了頭完事,如果是一方看另一方不順眼,不是視之不見,形同陌路,便是當場隨便找個茬,立即開打,絲毫沒什麼掩飾,路人也見怪不怪。
只要不出人命,那些提着木棍到處溜達的大塊頭,似乎連看你一眼的興趣都沒有。
這是個有着很多奇怪居民的小城,宛若一個實力至上,卻處處自由的魔幻之城,也許轅門上貼着的一幅對聯,能夠說明這裏居民之間的關係。
左邊轅門柱上貼着的上聯是:“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右邊轅門柱上貼着的下聯是:“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轅門頂上是四個歪七八扭的大字,橫批:“不服不行!”
旁邊還刻意署上了三個字“執法處”。
據說,小城內真正知道這幅對聯,究竟寫的是什麼的人,不超過兩個,因為這本就是執法隊的巴雷與巴魯哥倆,學寫“毛筆字”的時候,一時間豪興**,揮毫潑墨而成的作品,還特意借鑒了人間中土的習俗。
如果說小城內,還有誰能半看半猜的弄懂這幅字,恐怕就是教巴雷與巴魯寫字的那個人了。
那個人就住在小河盡頭,河水因地勢忽低,折曲成瀑的小潭畔,一個據此十里的幽谷,也是這座名為黑巢的小城周邊,最為安靜的所在。
沒有人敢隨意闖入那處地方,也沒有誰願意驚動那個人。
小河水流淌至高處斷崖,水飛長空,嘩嘩漫瀑,天降之水落於瀑下水潭,風動珠簾,流水披紗,激起了潭面億萬點飛濺的白花,沸油般滾個不停。
水潭邊,蒙蒙水霧籠罩的嶙峋怪石上,端坐着一個閉目盤腿打坐的紫發男子。
當斯影找到瀑布下打坐的鐘道臨時,後者已經一動不動的在此待了七天。
斯影靜靜的看着眼前打坐的鐘道臨,心內油然升起一股難以名狀的感覺,她從鍾道臨的身上,似乎察覺到了一種,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氣息。
不但不屬於魔界,而且同樣不是人間的氣息,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詭異感覺。
自當年被鍾道臨從峨嵋帶回魔界,幾年來,眼前這個熟悉的男子,卻越來越讓自己感到陌生,那個嬉笑怒罵,百無禁忌的鐘道臨不見了,變成了一個讓自己又熟悉又陌生的矛盾體。
就像是挨着的兩條平行線,看似緊密,卻有着最大的距離。
斯影明白鍾道臨清楚得知道自己來了,如果換成是以前的他,見自己站在身邊,這麼久不說話,肯定迫不及待開口追問。
可是如今,明明知道她就在身旁站着,鍾道臨卻仍是毫無所覺的樣子,讓斯影沒來由的感到一陣氣惱,發恨的低喊一聲,道:“我來了!”
“嗯!”
泥偶般坐了七天的鐘道臨,只是鼻間輕嗯了一聲,似乎還打算繼續坐下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斯影暗自一嘆,伸手撫了撫額前被水霧打濕的髮絲,平靜道:“你吩咐我死隱一族的事情,已經完成,東西也拿來了。”
“跟我有什麼關係?”
鍾道臨仍舊不緊不慢的淡淡道:“交給督明也就是了。”
“你?”
斯影臉上怒容一閃,伸腳踢起了一塊碎石,朝鐘道臨眉心激射而去,光火道:“站起來!”
“啵”的一聲脆響。
斯影忽然瞠目,眼睜睜的看着自己踢飛的小石頭,居然真的穿過鍾道臨的額頭。
盤坐於石頭上的鐘道臨,隨着被石子擊穿額頭,身體就好像是琉璃鏡一般,整個碎裂霧化消失了。
“還是這麼孩子氣。”
一聲飄忽的輕嘆傳來,斯影駭然扭頭望去,就見鍾道臨不知何時站到了自己身後,正面無表情的看着自己。
“你…你怎麼做到的?”
斯影放下心來的同時,卻又大訝道:“你什麼時候學會了死隱一族的移行換影…不對…這是什麼功夫?”
“你說為何人的眼睛,能夠看到各種景象,顏色?”
鍾道臨沒有直接回答斯影的問話,緩步走到潭邊,在潭水中洗了洗手,才道:“我這些天,一直在思索人的五識,一直被我所忽略的五識。”
“眼、耳、舌、身、鼻,這不是你們人間和尚們的說法么?”
斯影不明白一向對光頭不屑一顧的鐘道臨,為何說起了這個。
鍾道臨輕輕甩了甩手,抬起了頭,深邃的眼光中,再無一絲喜怒哀樂的神色,幽遠平靜,道:“佛道之分,不過男女之別,不能說男人就是女人,卻不能說女人不是人。”
斯影聞聲愕然,鍾道臨雖然說得通俗,卻也明白,迷惑道:“可五識不過是身體上的感觀而已,有什麼可思索的?”
“我們學會了刀耕火種,學會了製造刀槍劍戟,學會了爾虞我詐,也明白了木浮於水,春去秋來,潮起潮落的自然規律。”
鍾道臨淡淡道:“卻一直沒有真正的了解自身。”
鍾道臨說著,彎腰從潭邊的碎石灘上,撿起了一枚光滑的鵝卵石,隨手拋了出去,“撲通”一聲落入深潭,激起了一朵水花,沖斯影道:“你說我剛才做的事情,值不值得想一想?”
“想想?剛才做的事情?什麼事情?”
斯影猛地一愣,張口結舌,愕然道:“不會是想一想怎麼扔石頭吧?”
斯影的一句戲言,卻惹來鍾道臨一個孩童般的真摯笑容,道:“不錯,你說我怎麼就能拿起那顆石子呢?這個想法是從哪裏生出來的呢?你我身體內產生想法的那處地方,究竟又是哪裏?”
“人也好,禽獸也罷,為何會思考?”
鍾道臨幽幽道:“想法從何而生,眼、耳、舌、鼻,身還是第六識的意?意在何方?起於何處?”
斯影雙目迷茫的看着眼前站立的鐘道臨,從沒有一個時刻,讓他感到鍾道臨是如此的陌生,這小子到底在說什麼?
“我一直以為懂了,甚至明白了超越九識的領域。”
鍾道臨落寞道:“誰知現在才明白,我連眼耳口鼻這些感官,所包含的自然至理,都一直沒能弄明白。”
“可是,我居然能輕易的利用自然界所包含的力量。”
鍾道臨雙目空洞道:“你說,奇怪不奇怪?”
斯影被鍾道臨一陣瘋言瘋語,弄得一個頭兩個大,一頭霧水道:“什麼奇怪不奇怪,利用什麼自然的力量?”
“風!”
鍾道臨一聲輕吟,單手食指忽然點向天空。
毫無徵兆的一陣狂風呼嘯而至,帶着瀑布中無數水滴,漫卷上天,就在兩人的頭頂,瞬間形成一股旋轉風暴,刮來捲去。
突然出現的風暴,嚇得斯影猛地一縮頭,剛要逃離所站立的位置,卻發現頭頂的風暴儘管捲來捲去,肆虐無匹,卻連自己的發梢都沒有颳起,睜目細看,發覺風暴似乎被半空中一個透明的平面隔離了。
斯影雙眼看着天空形成的風暴,發獃的工夫,只見旋轉風暴越轉越快,越來越小,旋轉着朝下界慢慢降下。
不多時,便成了一個在鍾道臨指尖上,不停打轉的陀螺旋風,好一會兒才慢慢消失無形。
鍾道臨甩手之間,一股火苗又突然從掌心竄出。
緊接着,電閃雷鳴,與鍾道臨眉心平行的高度,又立即出現幾朵不知從何而來的雨雲,淅淅瀝瀝的朝鐘道臨那隻火焰騰騰的掌心,落起了小雨,熄滅了火焰。
斯影看傻了眼。
“明白了吧?”
鍾道臨搖頭道:“我明白怎麼利用,卻是不求甚解的明白,就像你我都知道人間有日月星辰,卻不知是從何而來,就像你我都知道天很大,卻不知盡頭在哪裏,延伸至何方,就像你我都知道植物是沒有感覺,不會思考的,卻當你我將手伸向含羞草時,才會發覺錯的多麼離譜,更別說那些連鳥都吃的怪花了。”
鍾道臨抬起頭,雙眼直視空中的黃色太陽,感受黃日光芒的溫煦,伸手一點天空,大嘆出聲,呻吟道:“就像你每日都能見到的這個,再也平常不過的天空,可誰又能告訴我,為何魔界居然會有九個太陽?”
斯影被鍾道臨問得啞口無言,一直以來生活在魔界,她幼時起便只是知道苦練功夫,長大后無論做什麼,首先想到的便是生存,為了死影一族,也為了自己。
斯影孩童的時候,或許還會對風颳起的樹葉,地上爬行的小蟲有所興趣,可如今她已是一族之長,掌握着數千族人的生死前程,哪裏還有工夫,去注意什麼太陽月亮,天有多大,吃鳥的花?
斯影暗道,莫說是不知道魔界為何有九個太陽,就算為什麼會有你這樣的怪胎,我也同樣不知道。
“天地之間的法則,你我所不明白的,始終會比明白的多,永遠都無法全部勘破。”
鍾道臨雙眸一黯,忽然閃過一抹悲傷,道:“就像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誰又能知道究竟是出自身體內的哪個地方?愛恨情仇,喜怒哀樂,本身就是你我永遠弄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嗷!”
一聲震天虎吼傳來,鍾道臨收回思緒,扭頭就見到渾身着火的嘯岳地虎,連滾帶爬的從林內狼狽竄出,後肢一蹬地,“撲通”一聲,躍進了水潭。
被濺了一身水的斯影大為光火,黑虎剛把火滅了,落湯雞般的從潭水內跳出,還沒站穩,又被斯影一腳踹了進去,怒喝道:“小黑,滾上來。”
寒潭水面上露出了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地虎撲楞了一腦袋,苦着一張大黑臉,沖斯影吐了吐紅色的長舌,伸出胖乎乎的虎爪,朝樹林方向點了點,說什麼也不出來了。
斯影順着黑虎指點的方向望去,就見林內紅影一閃而逝,忽扭頭問鍾道臨道:“你真的不打算把火麒麟跟小黑帶去魔殿?”
鍾道臨對黑虎的蹦來跳去,視若無睹,應聲道:“不光是它倆,小風跟小雷也不打算帶,它們幾個傢伙最小的也幾百歲了,可在它們悠長的生命中,不過是三歲的孩子,四小生性頑皮,嬉打愛鬧,本就不應被我束縛,我走後,就讓它們自由選擇地方,快快樂樂的生活吧。”
“可四小畢竟能助你一臂之力。”
斯影擔心道:“九重天乃拘司魔界死魂的可怕所在,本就兇險異常,加上魔殿內的二聖,你不是已經能把火麒麟化鎧了么,多一重保護,便…”
“不必了。”
鍾道臨淡淡道:“天下雖大,到如今能奈何得了我的人,屈指可數,除了計督霍羅這兩個傳說中的人物,別人我還不放在眼裏。”
“那果比呢?”
斯影知道鍾道臨是不想讓四小涉險,知道自己再勸也是無用。
“還是老樣子。”
鍾道臨伸手在胸前虛抓,通體漆黑的虛無之刃,赫然出現在手中,嘆道:“為了壓制刀內的邪靈,小丫頭一直沒再出來,不出來搗亂也好,光是上次獅子峰的事,小丫頭出來也不會輕饒了我。”
“為何不幹脆將這把刀丟掉?”
斯影是除果比外,另一個知道鍾道臨刀內秘密的人,忍不住道:“真的無法挽回了么?”
“這把刀要是能扔,我早就丟到魔海了,生生死死,不過如此,順其自然吧。”
鍾道臨平靜道:“上次被‘他’來個鵲占鳩巢,以致我生機就此而斷,如果不是刀內仍有小丫頭牽制,‘他’又不想我這麼快死,我早便形神俱滅了。還能撐多久,連我自己都沒把握,只求臨死之前親上魔殿,搞清心中那個一直未曾解開的謎團。”
“那黑巢呢?”
斯影道:“你創建黑巢,不就是為了把魔界搞亂么,如今黑巢與魔族的爭鬥,正處於關鍵時刻,你難道就這麼置身事外?”
“殺戮的**,對如今的我便像是個雙刃劍。”
鍾道臨說道殺戮之時,渾身隨之散發出了一股近乎妖異的邪氣,雙目異芒閃動,冷冷道:“每次出手,總會讓我產生一股嗜血的渴望,難以壓制,不知是因為古萊,還是隱伏於我內心的邪靈作祟,所以,不到萬不得已,黑巢的事情,我便不會輕易插手。”
斯影看到鍾道臨雙目之中的邪芒,心中沒來由的一寒,顫聲道:“我明白了,‘他’一直是在利用你殺戮的**。”
“所以,我才要思索自身。”
鍾道臨淡然道:“佛家說靈山自在心頭,道門修鍊皆為煉心之法,一旦能悟出自身蘊含的寶藏,讓我找到人身中與天地之間相連的神秘一點,勘破十間界謎局,小心‘他’偷雞不成蝕把米,被我給化了。”
斯影鄭重地點了點頭,道:“那便不要輕起殺戮之念,以免被‘他’所乘。”
“不。”
鍾道臨眼中寒芒一閃,厲聲道:“就像風暴一樣,最強的也是最弱的地方,始終便是風暴中心的那一點,只有在極端的殺戮中喪失自覺,‘他’才會從我心靈中浮出,陰極必反,也將是‘他’露出破綻的一時。”
斯影駭然道:“你該不是想去故意殺戮吧?”
“不出手,是因為還沒到出手的時候。”
鍾道臨深邃的目光投向遠方,幽幽道:“或許,幾萬人的屍體疊在一起,能讓‘他’生出興趣,我便去拿魔族人,開第一刀吧。”
斯影並沒有因為鍾道臨的口出狂言而出聲嘲笑,反而心底陣陣發寒,她清楚的明白,一旦鍾道臨在心無顧忌,毫不留手的情況下全力出手,將有一番怎樣的景象。
那已經不是魔界中人憑想像,能夠明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