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飛蛾撲火
和明徵分開的半年,報社的工作幾乎就是程澈的全部生活。感情不再是生活的麻醉劑,哪一部分在疼,哪一部分正在癒合,她都清楚地知道。她知道她的世界正在下場滂沱大雨,那場所向披靡的大雨正在一遍一遍沖刷着自己的記憶。
有天報社接到群眾舉報某縣污水處理廠亂排污水。巧的是司機王師傅家裏有事,凌晨自告奮勇地拍着胸脯說自己駕齡已經五年,這麼短的距離一點兒問題也不會有。事情發生的時候,程澈和凌晨正在討論怎樣能安全巧妙地暗訪到這家污水處理廠。
忽然,凌晨發現不遠處的田裏有人焚燒秸稈,升起團團濃霧,風把濃霧和黑色絮狀物吹到了路中間,能見度很差。凌晨把車速降下來,轉頭對程澈說:“我回去得寫一篇關於焚燒秸稈的文章,太不安全了......”沒等凌晨說完,一個急剎車和轉彎,車已經衝出路基,駛上一個土坡,大概兩三秒的時間車已經四個輪子朝天翻倒在路邊的田裏。整個過程,程澈只覺得天旋地轉,彷彿在做場有些逼真的夢,她的頭被猛得撞了一下,然後整個世界就靜了下來。程澈閉着眼睛,恍恍惚惚像是看到言念遠遠地走過來,擁自己入懷,喃喃地說:“不要害怕,我在你身邊。”
“我還沒有女朋友,我不想死啊!嗚嗚......”凌晨的哀嚎把程澈拉回現實。程澈緩緩睜開眼睛,看到在駕駛艙里倒吊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凌晨,程澈摸摸自己的身體,還有知覺,只是胳膊上不知被什麼劃了一道口子在流血,她判斷自己應該沒有明顯的致命傷,然後趕緊問凌晨怎麼樣。“我感覺我全身都在疼,我是不是要死了。嗚嗚......”凌晨痛哭。“凌晨,你別哭,你聽我說,凌!晨!”程澈只得提高聲音打斷凌晨沉浸在自己會死的悲傷中,“你聽我說,我看到你身上是沒有傷的,你不會死。我們現在要做的是趕緊先出去求救,我們先試着解開安全帶。”雖然用一隻手撐着,在解開安全帶的瞬間,程澈還是重重跌落在了車頂。凌晨心急如焚地說,“我的安全帶解不開!怎麼辦?我好像聞到焦味兒了!車不會爆炸吧?程澈,你先出去吧。咱倆別都死在這兒。”
就在幾乎要絕望的時候,程澈發現由於翻車散落在駕駛艙里的一把工具刀,她趕緊遞給凌晨,自己用腳使勁踹門,門已經變形無法打開,她又拚命踹已經有了裂痕的玻璃。幾乎是同時,伴隨凌晨摔下來“咚”地一聲,車窗玻璃竟奇迹般地碎裂。程澈和凌晨掙扎着從車窗里爬出來,確定安全之後大口大口地喘氣,平靜了一會兒他們撿起居然還能用的手機報警。
程澈問凌晨要不要叫救護車,凌晨活動活動身體,居然嘿嘿笑了出來,“剛才覺得哪兒哪兒都疼,現在覺得除了輕微腦震蕩應該也沒別的事兒,你說,咱們是不是福大命大,今年的‘先進記者’肯定非咱倆莫屬。對了,我趕緊給報社打電話跟前輩說明一下情況。”凌晨在“劫後餘生”格外興奮,全然已經忘了剛才在車裏的痛哭流涕。
過了一會兒,道路救援車趕到,凌晨看到程澈坐在一塊兒大石頭上,神不守舍地望着那輛已經幾乎成為一堆廢鐵的車,凌晨想,程澈大概是嚇壞了,一時緩不過來,看見程澈似乎還在心有餘悸地發抖,凌晨脫下自己的外套給程澈披上。
程澈聽到凌晨和別人說話的隻言片語,“焚燒秸稈”“濃霧”“前面的車急剎車。”“方向盤”“引擎蓋變形”“車門擠壓”“反光鏡壓碎”“報廢”“不幸中的萬幸”。
處理完畢,凌晨走過來對程澈輕聲說:“你好些了嗎?”見程澈不說話,凌晨有些擔心地說:“你不會是有心理陰影了吧?咱們現在已經安全了,你沒必要再害怕了。你在想什麼說出來好嗎?”程澈聽到凌晨的話對他釋然地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到一句話,‘飛蛾撲火時,一定是極快樂幸福的。’”凌晨聽了程澈的話着急地原地跺腳,“程澈,你不會是嚇傻了吧?怎麼胡言亂語啊。”
程澈站起來,把凌晨的衣服還給他,深呼吸一口氣,臉上是如釋重負的笑,“凌晨,我沒事,抱歉讓你擔心了,這場突如其來的車禍然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現在必須要去做的一件事!”程澈說完轉身離開,凌晨有些懵,他反應過來的時候程澈已經走到了馬路上。馬路一百米左右有一個長途汽車站。“程澈,你要去哪兒?”凌晨大聲喊。程澈背對着凌晨臉上帶着幸福的笑容也大聲回應,“北京!”“你去北京幹什麼?”程澈轉過頭把兩手聚攏在嘴前,用盡全身力氣大喊,“我!要!去!找!我!愛!的!人!”程澈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她的衣角飛旋如蝴蝶般起舞,她的長發義無反顧地飄起。
言念,等着我。我要站在你面前,對你說,我愛你。生命何其寶貴,我們已經浪費太多時間,現在,我把我劫後餘生的每一天都悉數交付於你,但我仍覺不夠。
當程澈站在北京熙熙攘攘的街頭一遍一遍撥打言念的手機號沒有人接聽的時候,她隱隱的有些不安,這種不安提醒着程澈,她以為與言念久別重逢的這一刻或許因為來的太久而冷卻蒼白。
當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程澈還有些不敢相信,直到她看到手機屏幕上清清楚楚地寫着“言念”兩個字的時候才覺得這不是夢,她的心猛烈地跳動,彷彿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膛。她緩緩接起電話,“言念......我是程澈。”“對不起,你應該是打錯了。”電話那頭一個陌生的男聲回答。“請問,您不認識言念嗎?這個手機號碼是您一直用的嗎?”程澈小心翼翼地問,生怕錯過對方的一句話。“我不認識你的朋友,這個手機號是我一個月前剛註冊的,你朋友已經註銷掉這個號碼,電信運營商收回再出售也是有這種可能的。”
掛掉電話的程澈,突然想到什麼似地撥出了一個已經很久沒有聯繫過的號碼。“依依嗎?我是......程澈。”依依聽出了程澈語氣中的不尋常,但還是平靜地問,“程澈?你有什麼事嗎?”程澈知道打電話給依依問言念的消息這本身就是一個荒謬的錯誤,但她既然已經做了這個決定,就不能再瞻前顧後,她做好了承擔一切的準備,哪怕她程澈要背負一輩子對依依的愧疚。
“依依,你知道言念現在在哪兒嗎?請告訴我他的手機號碼?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依依沒有想到程澈會突然問她這個問題,她有些慌亂地回答,“言念去年出國留學了。”“他去哪裏了?”程澈焦急地問。“你要去找他嗎?”“對,我要去找他,而且我不會再錯過他!”電話那頭的依依聽到程澈堅決的聲音,令她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將要永遠退出言念的生命,她現在甚至連乞求愛情的籌碼也沒有了,她漸漸握緊的拳頭像是她漸漸做出的決定,她一字一句地說:“你可以去找他,但是有個事我要提前跟你說一下,我已經通過言念學校的留學申請,下個月就會去找他,而且......我們馬上就要訂婚了。”
程澈聽到“訂婚”這兩個字的時候,有一種用刀子劃過心上的感覺,連這一刀一刀都變得緩慢而溫柔,只因這疼痛是言念給的。
街上來來往往汽車鳴笛的聲音,店鋪里大聲地放着最流行的情歌的聲音,過往的行人高聲打着電話的聲音,程澈什麼都聽不到,如墜冰天雪地的無人之境,只是安靜,只剩下安靜,她感覺到自己的心正在一點一點失去溫度。那些因為想念一個人而輾轉難眠的夜晚正在一點一點褪色,那些自己的青春歲月因為另一個人的漸行漸遠而正在一點一點蒼白,那些義無反顧如燒過的灰燼一樣正在風中一點一點消失直到煙消雲散。程澈知道,她來晚了,一切都結束了,她的星空從此一片漆黑,所有星星都隕落了。
程澈不知道就這樣腦袋一片空白地走了多久,路過的行人都在看着這個悵然若失緊緊攥着手機,臉上胳膊上都是傷口的女孩兒,猜測着她發生了什麼。
程澈抬頭看看古色古香的校門,緩緩步入,想到眼前這一切是言念待過四年的地方,她的眼裏起了一層薄霧。程澈走過一條林蔭小道,路的兩旁是枝繁葉茂高高的樹木,陽光透過葉子的間隙撒在路上,斑斑駁駁。她想像着言念無數次經過這裏的樣子,他是個不喜歡喧鬧的人,他一定穿着筆挺的襯衣,帶着喜怒不形於色的表情,耳朵里聽着音樂匆匆走過,彷彿整個世界都與他沒有關係。程澈走過教室圖書館,想像着言念看書時候認真的側臉和習慣微微皺起的眉頭。
言念,我多想再見你一面,即使就這樣遠遠看着,就已經足夠。程澈就這樣一點一點走過每一個言念走過的地方,如果此刻能夠將這七年的時間重疊該有多好,這樣在下一個轉彎的時候她發現言念也在微笑着向自己走來。可惜很多事都沒有如果,讓人心酸。
程澈坐在操場的台階上,看着籃球架下大汗淋漓打球的男生,躺在草坪上枕着胳膊微閉着眼睛的女生,還有樹蔭下並肩坐着的微笑的情侶。言念,你是否也曾像我現在這樣,想起我,想起我們之間那僅有的幾個片段。或許你早已經忘記,你才能遠遠的出走,不回頭看。
校園廣播這時竟然傳來《第一次》的鋼琴前奏,程澈怔怔地聽着,突然就淚水洶湧,像個孩子一樣把臉埋在臂彎里失聲痛哭起來。過了一會兒,不遠處幾個女生猶豫了一下,還是坐過來拍拍她的肩膀輕聲安慰她,打籃球的幾個男生也圍過來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有沒有能幫上忙的。程澈哽咽地說:“我丟東西了。”大家聽到她這樣說都鬆一口氣,紛紛自告奮勇,“丟什麼了,我們幫你找回來。”程澈抬起頭,紅紅的眼眶裏還是不住地湧出淚水,她目光空洞地望着一個方向,“他走了,我再也找不回來了。”程澈的話讓大家都為之動容,有兩個女生眼眶也漸漸泛紅,背過身去偷偷用手抹了下眼淚。大家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就這樣坐在她的周圍,陪着這個瘦弱肩膀長長睫毛女孩如故事一般的淚如雨下。
這是程澈生命中最長的一次哭泣,耗盡了她所有氣力的哭泣,像是透支了她所有的愛的能力。末了程澈站起來和大家微微鞠躬致意,“謝謝你們,現在......我也該回去了。”
言念,我走了,從此,我活在過去,你活在未來,我們將永遠活在不同的世界裏。你會是幸福的那一個人,而我是永遠會祈禱你幸福的那一個人,祝你幸福,祝你們幸福。
幾天之後,程澈重回報社上班,報社同事看着程澈有些憔悴與瘦削,以為只是那場車禍的緣故,大家紛紛送上關切,前輩甚至一改往日的嚴厲,跟程澈說如果需要續假的話他一定會批准。程澈禮貌地向大家致謝,並表示自己很好。
程澈的劫后重生,沒有重生,沒有言念,只是重新回到了之前的生活。程澈每天安靜地寫稿、採訪、加班,依然是雲淡風輕的樣子,沒有人看的出那些芒刺在心,紋心刻骨的痛。
言念,今晚是平安夜,雪花落在我臉上的時候,我終於坦然,不再難過。其實,從前、現在、未來,我一直就是那個孤獨的守望者,春天柳絮的漫天飛舞,夏天蒲公英的紛飛飄揚,秋天桂花的落英繽紛,我都可以把它們當我們的那個聖誕夜見證的漫天雪花。言念,是你讓我不懼怕一個人的天長地久,也許,就這樣想着一個人過一輩子也不是一件難事,我想試一試。眷眷往昔執子之手,憶此就能與子偕老。
元旦這天,報社年會,平常習慣了緊張效率工作的大家趁着這難得的機會好好地放鬆了一把,聚完餐后一行人又去了KTV。領導帶頭高歌一曲,並笑着“命令”大家必須每人唱一首,大家毫不拘束,紛紛響應。包間裏本來是吵吵鬧鬧熱鬧非凡的聲音,甚至連前奏似乎都沒有人注意到,突然有一股清澈的泉水一樣的嗓音淌進大家的耳朵,嘈雜的聲音漸漸靜了下來,大家都探着頭尋找這歌聲的來源。只見程澈沉穩地坐在一個角落,雙手拿着話筒,眼睛安靜地看着屏幕,臉上溫柔認真的表情不知為什麼讓大家有些感動。沒有人再說話,整個包間只有淡淡的伴奏和程澈講故事一般的聲音。
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
漂洋過海的來看你
為了這次相聚
我連見面時的呼吸都曾反覆練習
言語從來沒能
將我的情意表達千萬分之一
為了這個遺憾
我在夜裏想了又想不肯睡去
記憶它總是慢慢的累積
在我心中無法抹去
為了你的承諾
我在最絕望的時候都忍住不哭泣
陌生的城市啊
熟悉的角落裏
也曾彼此安慰
也曾相擁嘆息
不管將會面對什麼樣的結局
在漫天風沙里
望着你遠去
我竟悲傷得不能自己
多盼望送君千里直到山窮水盡
一生和你相依
直到下一首歌曲的名稱出現,大家似乎才從程澈唱的故事情節里回到現實。領導帶頭鼓掌,讚賞有加,“沒想到小程唱的這麼好,真是深藏不露,以後和兄弟單位的唱歌比賽咱們終於可以揚眉吐氣了。”報社人事部門的曾姐大大咧咧地說:“條件這麼好的小姑娘,怎麼現在還是單身呢。小程,你說說你找男朋友的標準,曾姐幫你介紹。”曾姐拍拍胸脯。曾姐一語既出,大家都附和着表示贊成。程澈大方地站起來,看着大家莞爾一笑,“謝謝曾姐,謝謝大家的好意,我已經有男朋友了。”大家表示不信。程澈說:“是真的,我男朋友在國外。”凌晨見狀,怕大家再多問,站起來替程澈打圓場,“程澈說的是真的,我作證。”
程澈坐下的時候,輕聲對凌晨說:“謝謝你,凌晨。”凌晨往程澈這邊挪了挪,側過頭說:“你從北京回來,我就覺得不對勁,但沒敢多問。你沒事吧?你......找到那個人了嗎?”程澈默默搖頭,“我去晚了,他已經出國了。”“啊?”凌晨有些失態地喊了一聲。不過幸好正在唱歌的人有些跑調,大家哄堂大笑,並沒有注意到程澈和凌晨的反常。凌晨壓低了聲音對程澈說:“既然都決定邁出這一步了,為什麼不想辦法聯繫他呢,或者乾脆一張機票天涯海角隨他去了!”“因為......”程澈苦笑了一下,“他馬上要訂婚了。”凌晨蹭的一下站了起來,想要說點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只得又坐下,看着電視屏幕上的歌詞發獃。程澈像在對凌晨說又像對自己,她喃喃地說:“天教心愿與身違,但因為在我的生命中他出現過,所以這般情深緣淺我也心甘情願。”
要不是凌晨一直嚷嚷着讓程澈下班后陪他去百貨公司給他女朋友挑新年禮物,程澈都不敢相信一年已經過去了。從北京回來以後,程澈的生活平靜得像是一汪湖水,岸上無論春和景明,夏紅柳綠,還是秋風瑟瑟,冰天雪地,湖面都毫無波瀾。程澈沒有在等言念,言念說過天上的星星看似孤獨,但是它只要有默默守望的另一顆,即使中間有一光年的距離,即使愛而不得,也是幸福。程澈也沒有期望着再見到言念,見到也好不見也罷,他都是她今生今世的唯一了,旁人覺着她孤獨,她卻覺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