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更誰與立踟躕

雨更誰與立踟躕

臨華的三月沒有一日會斷了雨,午時方停了半刻,這會兒又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為防比武的眾位生事,梁管家特意將四家之人安排在不同四處用晚膳。

說是四家,其實這第四家,即便算上個來蹭飯的大和尚,也僅得三人而已。即便如此,梁平也絲毫不敢怠慢,素食清淡可口,葷菜肥美味佳,吃得季康與行止兩個飯桶是頭也不抬。

“真是丟人丟到別人家了……”徐淮之將那隻顧哼哧哼哧塞滿嘴巴的倆人看一眼,又向桌子另一邊支着腮懶洋洋看着兩人吃飯的梁菡看一眼,不由舉起筷子撐住了額頭。

梁大小姐卻也真是,好好熱鬧的大堂不去,偏說他們這裏清靜要給擠一桌吃飯,來就來了也不好好吃,一雙杏眼只盯着他們仨看個不住,季康行止臉皮厚由她看,照吃不誤,可苦了徐淮之,被這大小姐看得渾身不自在不說,還得跟着這倆餓死鬼一樣的同伴一道丟臉。

一個梁菡也就罷了,那梁平居然也不識相,忠心耿耿地侍候在側,如不是被徐淮之眼神多次制止,大有也跟着湊上桌的意思。且他不看別人只看季康,那笑眯眯的模樣彷彿季康做他家姑爺一事已經是板上釘釘不可商量了。

季康哼哧哼哧吃了好一陣,梁菡和梁平兩個主人卻一筷未動,梁平臉上那笑,彷彿季康這一頓海吃是吃到了他嘴裏,帶到季康停下來喘口氣,他還殷勤地湊上一張老臉:“季少俠,粗茶淡飯地可曾覺得委屈了?若有需要,不妨叫下人再添些菜來?”

“好好……好……”季康頭也不抬,彷彿八輩子沒見過吃的了一般,看得一邊徐淮之不住搖頭扶額。

“罷了罷了……”徐淮之終於忍不住擲了筷子,“小康你慢吃,師兄出去透透氣。”

“怎麼你不吃了?”行止滿臉湯汁地抬起頭來,額頭上還沾着片菜葉兒,“吃啊吃啊,還有好多呢,吃了這頓,下頓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呢……”

“你也別給我吃了!”徐淮之沒好氣地一把拽起行止,“不是要問我家底兒么,想知道就跟我出去,少在這裏礙手礙腳……”

“誰說我礙手礙腳,我……”大和尚拈着一筷子菜捨不得放手,一隻大腳勾着桌子,“只許你家小康吃,就不許我大和尚多吃兩口?”

“走吧你!”徐淮之手上加勁,硬生生將行止拖下了飯桌,轉身對季康梁菡兩人頭也不回地,“小康你慢慢吃,梁大小姐你慢慢看,我把這礙事的大和尚拎走了——”

“慢走不送——”梁菡隨意向後揮了揮手,一瞥眼見梁平還垂頭立在一側,不由一怒,“那倆小子都走了,你怎麼還在這兒!”

“大小姐……夫人說……”梁平面有難色,“事情還沒定下來……小姐你和他單獨在一塊……這……”

“廢話真多!”梁菡猛然一拍桌子,“快去,再上酒來!”

梁平只得喏喏然退了出去,還乖覺地反手掩上了門。

“好,人都走了,”梁菡自后腰上抽出那把半人高的板斧,反手砰地砍在梁家上好的雕花木桌上,將滿桌飯菜都震了起來,濺了季康一頭一臉,“現下可以好好打架了。”

季康見滿桌的飯菜皆被震翻,竟還得空一手抓了個包子,抬起頭茫然看着梁菡,竟然有些委屈地開口:“這就不許吃了么……好容易師兄不管我吃飯了,怎麼你又來管我?”

“你你你……還沒吃飽呢……”梁菡吃驚地看着他,“都吃了半個時辰沒停嘴,你是什麼做的啊……”

季康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師父說練我這功夫費力氣,每日須得多進食多飲水,我打小兒便搶了師兄不少吃的,師父的飯菜也沒少讓給我,不知怎的,卻還是吃不飽。”

梁菡神色一時恍惚起來:“我聽說,尋常小戶人家常有飯菜不夠吃的時日,卻一直道是娘勸我吃飯的說辭,聽你說來,卻是真的了。”

“那是當然,”季康望着她笑笑,“以往每次糧食不夠了,師父和師兄就說菜難吃,不餓,我卻知道,他們是要讓着我的。累得師兄常年地吃不飽,現在就是讓他吃,他也吃不香了。”

“那這菜……”梁菡看着被她一斧頭震得滿桌的湯湯水水,臉色不由就是一黯。

“不礙事,你家桌子被擦這麼乾淨。”季康安慰地笑笑,“我帶了竹盒,一會兒收拾收拾,明早還能再吃一頓。”

“你不說要打架么?”季康看着神色忽然黯淡下去的梁菡突然開口,“就你跟我打?師父說不能隨便跟女孩子打架,你雖穿成這樣……卻也算是個女孩子吧?”

“什麼叫算是!”梁菡沖沖一怒,“你見過臭男人長我這樣的么?只怕你是山窪窪里出來的,從小也沒見過幾個姑娘吧!”

季康很不好意思,也學着行止抓抓頭,卻將一頭亂髮撓得更加慘不忍睹:“下得山來,算上沿途賣水的大娘,當壚賣酒的大嬸和你,一共也就認識了這麼三個,昨日倒是在你家後院很見了幾個,卻都記不清樣貌了。”

“那——”梁菡抓起桌上翻倒的酒杯,自斟了一口,“你昨日說沒找見漂亮女孩兒,是沒覺得我是個女孩兒……還是沒覺得我漂亮?”

窗外雨聲淋漓,梁菡這一句,到得後來,幾乎都要被雨聲掩了去。屋內燭火微明,季康默然未答,好似是沒有聽到。

然而他一雙眼睛,卻是分明轉了過來,眼中的迷離怔忡之色,彷彿這一眼,乃是初見一般。

梁菡被他看得心裏忽忽就是一喜。她一向以相貌出眾自詡,與季康這樣眼神彷彿的目光,她也見過不下百次。然而季康這麼平常地看了過來,眼裏微末的一點嘉許和驚艷,卻讓梁菡覺得山海傾覆一般,震撼不已。

對看良久,季康突然一笑:“雖然我沒見過多少女孩兒,但你確實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一個。”

梁菡默默地舉起杯子擋住臉,燭火搖曳,微光明滅,季康卻分明自她拿彎起的眸子裏看到一絲綻開的笑意。

梁菡放下杯子之時面色已淡然如初,若無其事地咳了兩聲,開口卻扯向別處:“你說你會的不是‘拙意解憂’,那你師兄弟到底是哪門哪派的?你們下山來比武招親,可是看上了梁家財大勢大?”

季康搖了搖頭:“我不是來招親的。”

梁菡臉色一變,卻知季康是個不會騙人的,想到自己方才幾乎是在與他**的幾句話,不由得臉上就有了些羞憤之意:“那你是來攪局的么!”

季康有些尷尬地搖搖頭:“師兄和我此次下山,卻是為找一隻什麼東西來給師父賀壽。”

“一隻東西?”梁菡好奇,“就說,是一隻罕見異獸神禽了?”

“對對,”季康忙不迭點頭,“師兄說了,是一隻‘鷹熊’,我是沒聽說過,師兄說找到了我自然也就明白——我說錯了么,你你,你笑什麼……”

“沒,沒什麼,”梁菡捂住嘴,笑得眉眼彎彎的,“原來你師父過壽,卻要你師兄弟抓‘鷹熊’來下酒,如此氣魄,當浮一大白!”

言罷她抓起桌上酒壺,將四個酒杯全滿上,一口氣倒了兩杯下去,臉上隱隱浮出紅暈,左手抓起斧頭砰地砸在桌上:“喝啊,你怎麼不喝?”

季康驀地抖了一抖,偷瞟一眼梁菡臉色,只得悶不做聲地吞了兩杯下去。

卻不料見過量淺的,卻沒見過這般量淺的。梁菡這兩杯薄酒下肚,立馬和變了個人一般,眼中清冽水色漾得彷彿要溢出,口齒都不清不楚起來,望着季康只是呵呵傻笑,抓着酒壺一味斟酒,真真勸都勸不住,更何況季康壓根兒不勸,酒到杯乾來者不拒,喝得叫一個爽快。

梁菡見他如此,更加不能落了下乘,只可惜她雖有虎膽,卻無海量,幾杯拼過,便毫無懸念地撲翻了桌子,就依着冰涼的地板,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時屋內只剩下個手足無措的季康,看着在地板上蜷成一團的梁菡,想去叫她,卻覺不敢,欲要喊人,卻覺不妥。

仔細想了片刻,便搬起桌子,將梁菡整個兒罩在桌下,為她擋去燭火明滅的華光,自己棄了椅子,背靠桌角做下,靜然等着自己師兄與行止等人回來。

門外雨聲淅瀝,屋內燈燭搖曳,桌子底下的少女一頭長發如扇子樣打開鋪在身下,青色束身短打的衣衿錯開一角,隱隱看得見中衣上精繡的暗紋,月白中衣,雪白芙蕖,細細的綉線在燈下熠熠發著光。

為了季康那一句“漂亮女孩在哪兒”,她還是賭氣認真挑了衣服出來,只不過這中衣再美,卻是蓋在那粗布的短打之下,唯見一角。這樣心思,卻是季康無法讀懂的了。

然而雨再大,燈再暗,酒意再濃,少年卻只是靜靜地守着桌子一角,守着自己為梁菡搭的這小小的棲身之所,看着她瓷白膚色合歡長睫,聽着她囈語喃喃呼吸勻凈,一時竟也呆了。

“好看……”季康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了這樣若有所思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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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英雄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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