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蕖胭脂風斷續

芙蕖胭脂風斷續

報春荷

梁家一處曲水迴廊的大院這幾日清開了場子,擺了個爭花台在一池嘆頭的荷葉尖兒旁。

因為一場春雨,原定巳時的比武向後延了一個時辰,此刻三才門來求親的眾英雄,皆被安置在前廳喝茶躲雨,此刻空蕩蕩的後院空寂靜謐,只餘一聲聲肆無忌憚的鼾聲。

三道灰色的流影越過高牆無聲無息落到院內,三人望了眼躲在青樟樹上小眠正酣的少女一眼,相視一笑。

梁家大小姐梁菡此時此刻正在作個一統江湖的好夢,正正夢到登台封劍、與眾英豪舉杯暢飲之時,才將將端起杯來,卻覺自己腦後一痛,猛回頭一瞧,只見自己過世的老爹黑着一張老臉,抓着自己頭髮沖自己大吼:“死丫頭,又偷酒!今日摔死你個孽障算了!”

說罷摔手將自己往地上狠狠一摜!

“爹爹饒命!”梁菡驚出一身冷汗,猛地在樹上坐了起來,卻正巧與俯下身察看自己模樣的少年撞了個頭碰頭,一聲脆響,梁大小姐已哎喲連聲地抱頭哀嚎起來。

“你,你沒事吧……”一個木獃獃的聲音響了起來。梁菡惱怒地將頭甩過去,“你找死啊——”

然而與行止一般,這一聲怒斥在看清眼前人的剎那低落下去。

此時晨光剛褪,細雨才消,樹影婆娑之下,季康一雙獃獃的星眸看在她身上,彷彿刀光般雪亮耀眼,神色中有年輕氣盛掩不住的銳氣,卻在那銳氣中,藏着絲絲縷縷說不出的怯,欲走還停,欲落還飛,一片痴色,一溶銳氣,一縷怯意,這樣活生生的交纏起來,竟讓人看了不忍側目。

這樣一見驚艷之下,忍不住就要一點點細看下來,看那劍眉斜飛、蒼頰帶冷,看那蜂腰標挺、猿臂長展,看那細而不膩恰到好處的膚色與身量。說不出哪點好,然而每一點又是自自然然好到了人心裏去。

“咳咳,”身側一聲輕咳讓梁菡好不容易收回了眼,卻是徐淮之調侃之意十足地一聲調笑,“季康師弟,梁家大小姐可看了你好一會兒了,看來這個江湖第一名門望族的倒插門,師兄我是不必和你搶了。”

“你們——都是來比武招親的?”梁菡警醒過來,向後縮了一縮,“先說好,要娶我都得先打擂台,搶親搶來的婚事,我娘是不會認的!”

“呸!”又一聲怒啐將梁菡嚇得險些掉下樹來,“小姑娘不識數,眼神兒卻也不好,什麼叫‘都是來比武招親的’沒見着這還站着個大和尚么?”

梁菡定了定神兒,方才季康驟然現身太過耀眼,此刻她才看清眼前一併站了三人。

方才調笑自己的是個身量面貌都與季康無甚差別的少年,然而,那狹長的眸子中卻長含一抹笑意,不似季康的呆,卻有些別樣的魅,季康呆得華光四射恍如天人,他卻魅得惑人心神有如妖魔。

將這二人逐一看來,再看一邊提着禪杖的大和尚,頓時慨然而生“一雙並蒂蓮長在一顆土豆邊的”的悵嘆。

“你們到底是幹嘛來的?”梁菡自樹上坐了起來,散開的長發落了一樹,也不顧娘親好不容易畫上臉的妝容被她睡散大半,就這樣瞪着一雙略腫的杏眼,直截了當地質問身前三個大男人,“若是來比武招親的,就去大堂乖乖等着,我家自有好茶好水待着,若是來擾亂姑娘我終身大事的,哼哼。”

“豈敢豈敢,”徐淮之輕輕一伸手攔在二人身前,風度翩然地衝著小女孩鞠了個躬,淮之和師弟偕大師偶然路過府外,忽聞府內隱有雷聲異動,引以為奇,便貿然帶了師弟和大師進來查看,不料卻是梁姑娘酣眠在此,唐突佳人好夢,甚以為歉,就此告辭,千萬不送……”

說完他拉着兩人健步如飛,抽身便退。

“你……慢着!”梁菡思忖片刻,驟然怒發如狂,“你是說——說我——”

她一拍樹榦飛身而起,變掌為指直戳徐淮之頂門:“你——你敢!”

“哈哈哈……”徐淮之笑得挑釁味兒十足,腳下卻絲毫不停,攔着二人狂退如飛,嘴上還絲毫不饒人,“梁大小姐放心,不就是睡覺鼾聲如雷么,我三人嘴巴緊得狠,斷不會在外亂說……哈哈哈……”

“你!”梁菡氣得俏臉發白,腳下也不由慢了下來,眼看追不上三人,足下一絆停了下來,猛一跺腳,“你胡說,胡說!”

他三人前追后打地,早將前廳一干人驚動,只見管家帶着一干嬌客急忙忙趕了過來,在場十幾個英雄豪傑,猛一進後院的門,卻瞅見如花似玉的梁家大小姐衣衫不整,妝容凌亂,正含羞帶臊地追打三個大男人。嘴裏還不住嬌嗔叫罵。一時間眾高手不由面面相覷,不知何從下手。

還是那管家穩健,一見之下已然吩咐關了後院的門,免得更多人衝進來看見這不體面的一幕,一邊沖帶着兩人奔走如風的徐淮之蹙眉開口:“三位大俠可是來參加比武招親的?若是來比武招親的,就得按規矩來。”

徐淮之一邊有條不紊地還掌擋住梁菡猛攻,一邊帶着笑意開口,“前輩說笑了,在下三人不是來比武招親的,實在是貴家小姐——”

“你作死啊!不許說!”梁菡急了眼,手上加勁猛攻。

徐淮之甩起袖風連解梁菡三四招,還有閑沖管家一擠眼一攤手,似是萬般無奈示意“你家小姐不讓說的話我也沒轍”。

在場許多人已然發出了類似“哦……”的瞭然之聲。看場景,顯然就是梁菡給人輕薄了,正對着負心漢氣得跳腳呢,只不過,這一下蹦出來仨負心漢,似乎有點多……

梁家管家有些急了,畢竟事關小姐清名,出了事,就算自家人不追究,三才門的各位也難以善罷甘休,此刻人群中卻有人驚咦了一聲:“快看那個光頭,不是個和尚么,難道和尚也……”

話未說完,只聽半空一聲炸雷似怒吼:“放屁!你行止大佛爺今日才碰上那倆臭小子,被這女娃娃不分青紅皂白一齊追着打也罷了,還背上這等晦氣事,誰再多嘴,老子剁他全家!小女娃娃,你還不住手!”

“就不住手,今日我非殺了你們三人滅口!”梁菡愈怒。一雙玉掌上下翻飛,與徐淮之廣袖交錯纏鬥,直看得眾人眼花繚亂。

“夠了!”管家一聲大喝,突然起身疾步,直插到四人當中,左手挽了梁菡疾攻,右手攔了淮之妙斷,將四人腳步生生打斷,“都給我住手!”

梁菡是知道自家管家厲害的,當即住手,卻仍拿眼神狠剜着那三個罪魁禍首。

“不知三位大俠光臨寒舍,卻是我梁平招待不周了。”管家不卑不亢地放開梁菡的手,衝著三人淡淡一揖,神情態度都溫良恭謹得無可挑剔,徐淮之虛虛抱拳一還禮,季康只是獃獃站着,行止卻只“哼”了一聲。

“這位大師可是空山寺的‘子午手’行止大師?”管家似是沒聽到他這一聲哼,轉過頭來恭恭敬敬道。

行止見一日之中已有兩日叫出他名號,不由臉色轉和,嘿嘿一摸腦門:“真想不到,大和尚俺禪居空山十幾年,江湖上居然還小有名氣,哈哈,哈哈哈。”

徐淮之伸手在他背後一拍,行止忿而回頭:“幹什麼,佛爺名聲在外,你小子眼紅了是怎的?”

“不幹什麼,”徐淮之淡淡一努嘴,“其實淮之一直想說,大師僧袍的后領子上綉着空山寺的山符和大師禪號呢!”

眼見行止臉色頓時黑了下來,他還好死不活地回頭對着季康,用不大不小剛剛叫行止聽見的聲兒咕噥了一句:“別人才套問了一句就將自己整個家什搬了出來,和尚念多了禪,腦瓜兒果然不太好使。”

“你小子放屁!”行止又羞又怒,“老子行得正坐得直,出身正派,不怕說與人聽,倒是你二人來歷不明,行蹤詭異,端的可疑!”

“怎麼?”梁平似是十分詫異,“大師並不清楚兩位少俠的來歷么,既然如此,又為何隨他們一道……闖進我梁家后——”

“梁平你給我閉嘴!”梁菡羞憤交加,哪還容他問起這個,未等梁平將話說完便大聲將他喝退。

梁平饒是主管家中大小事物,梁大小姐發起威來他大半還是不敢硬去招架,當即將身子一側讓出來。梁菡抽了個空子抽手就將徐淮之衣襟揪了起來,直視他一雙狡黠的眸子:“你小子聽好,只恨我梁菡現下有把柄在你們手裏,不能當場將你雙手雙腳給剁了。可今日無論我梁菡嫁了三才門中哪一家,他們都不會與你善罷甘休,你今日最好先自報家門,省得不明不白死在這裏,立個碑也只能寫‘無主野狗’!”

“梁大小姐還是先放手,”徐淮之被她揪住衣襟,卻仍笑得風輕雲淡,“就算真如你所言,也得你先嫁出去才行,你這麼凶的樣子被在場各位少俠看在了眼裏,只怕武還未比,腿先軟了。”

梁菡聽得一怔收手,再不好出手去和他計較,只得恨恨剜他一眼:“現下先算你狠。”

一回頭對梁平道:“管家,替本姑娘將這三條野狗轟了出去!”

“且慢。”管家正在為難,徐淮之卻伸手將自己背後季康從人堆里拎了出來,“既然是江湖中公開的比武招親,那麼我這師弟無論從年齡資歷上來說,都不算配不起梁大小姐,我們既然遠到是客,主人招待不周,卻又怎麼說?”

“你方才還說你不是來招親的!”梁菡氣得臉都白了,“現在又說來招親,騙小孩子呢?”

“梁大小姐真會說笑,”徐淮之笑着攤手,“既然我們不是來招親的,那大小姐倒說說,我師兄弟倆與行止大師,為何會來此地啊?”

“你——”梁菡被他噎得半晌吐不出一個字,賭氣回過身去,“好!便放你們進來筆試,若是你兄弟比了個斷手斷腳,那可怪不得我梁菡!”

“大小姐放心,”徐淮之將手一拍,“比武我師弟生死自負,招親也與淮之兩不相干。”

行止聽了這話,不由在身後一捅一直一言不發的季康:“喂喂,你師兄在坑你啊,要把你嫁給這瘋丫頭,你是傻了吧,就這麼由着他?”

“怎麼能這麼說?”徐淮之一把拉過季康,見怪地看了行止一眼,回過頭來笑眯眯對着自己師弟,悄聲,“小康,你最是孝順,見着那個漂亮女孩兒沒有?師父肯定喜歡,想不想帶回去給師父看看?”

季康聞言不由就向梁菡這邊望了過來。

他方才一直站在徐淮之身後,又時時低着頭,故爾在場之人並不多注意他,而這一望之下,卻讓全場人直覺,這俊秀少年,那一雙散散愣愣的眸子,竟是衝著自己望過來的。

梁菡已是第二次被他這麼望着了,然而較第一次,卻又大多不同,首次那一望,惘然迷茫如海霧翻天,這一次,卻清澈純凈如高山垂雪。

梁菡被他望得心頭一陣空茫,又彷彿有一羽不能加的力量撫過,頓時,十七歲的少女不由得就覺得,自己原先如此圓滿的生命里,不知不覺就缺了點什麼。

她禁不住自思自忖:我應該還不差吧,還算是個漂亮姑娘么?

梁菡年方十六,身量卻已頗高了,才長成形的身材將本來就細的腰襯得如花莖柳枝。因經年養尊處優,膚色也是瑩白如雪,一雙杏眼水波清亮。讓人一見之下便會為這樣的青春韶秀屏息凝神。

季康確是屏息凝神,仔仔細細看了好久,卻突然回頭,對着師兄吐出了千不該萬不該的一句:“師兄,漂亮女孩兒在哪裏,怎麼我找了這麼久還沒找見?”

梁菡一張俏臉頓時黑了下來。徐淮之半同情半撫慰地看她一眼,轉頭對季康訓斥道:“就是方才樹上睡着那女孩,你方才不還說人家漂亮么,怎麼人家打你幾下,你就不認賬了?”

“我什麼時候說過……”季康莫名其妙,卻給徐淮之迅速打斷了下去,“人家姑娘這是素麵朝天就還引得你這樣,若是梳洗起來,淡加描畫,你小子還不給看得眼都不眨?”

梁菡聞言就向自己身上看去,可不是,為了睡得舒服,她只着一套洗得發黃的棉布小衫。一頭長及腳踝的青絲也在方才爭鬥中纏了個亂七八糟,加之臉上妝容化散,胭脂橫陳,粉黛錯亂,卻也真“好看”不到哪裏去。

梁菡一跺腳,沖季康嚷了一聲“不許看”,便着急忙慌一捂臉,急匆匆地向內屋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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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英雄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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