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九十七章 君不君,則臣不臣
下龍灣,海上桂林。
大明在安南新置的高平、諒山、武安、新安四府之一的新安府,府城縣城皆在下龍灣的下龍港。
下龍灣有三千多個海島,秀美的海岸神似桂林山水的海濱風景。
下龍港,本非此名,原有安邦、綠水、雲屯等名,在很長時間,這裏不過是偏遠的北部沿海漁村,後來暹羅等國來越貿易,申請在下龍灣海島建立庄點,稱為雲屯。
直到大明紹天朝艦隊降臨,水師戰艦上的龍旗飄揚,威武霸氣,於是當地人都稱之為神龍降臨,明軍也覺得這些土着們的說法挺好,於是將新建港口取名下龍港。
明水師來時,這裏僅有四個漁村,二百多戶村民,一千二百多口人。在下龍灣里,有許多不能上岸居住的疍戶,只能在水上船屋裏居住,一直倍受欺凌,這是一個很特殊的族群,從中國東南沿海一直到中南半島沿海,到處是這些人的身影,都受陸地打壓。
明軍來了后,也按中原對疍戶的政策,招他們入籍,授予身份,允許他們上岸定居,甚至分授給他們田地等等,取消了對他們特殊的歧視政策,一時間大量沿海疍戶來投。
下龍灣熱鬧起來,不僅是明軍艦隊在此進駐,新建了下龍港在這裏貿易,方便經過的商船補給等,這裏迅速興盛起來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下龍港北面有東南亞最大的煤田之一的鴻基煤礦。
大明早就已經知曉這裏豐富的煤炭資源儲存量,尤其是其可露天開採,是優良的無煙煤,更難得的是臨近下龍灣,方便運輸。
大明在廣州的佛山,有整個大明朝最大的冶鐵加工產業,佛山產的廣鍋等名揚四海,成為重要的貿易產品,甚至為如今的大明軍工業,提供優良和充足的鐵料。
佛山冶鐵製造業,離不開煤炭,傳統的燒木炭是遠遠不夠的,下龍灣北的鴻基煤礦距離佛山又近,尤其是海運方便,儲量又高,開採又易,明軍水師佔據前,大明就開始在這邊合作採礦了。
明軍水師進駐,安南正式割讓四府後,少府監和戶部、工部各分立了一家大型採煤礦場,也有許多大明商人湧入。
到如今,礦區已經有七萬多人,其中礦奴都有兩萬多,許多交趾越人也跑來礦區或挖礦或從事周邊服務等產業,讓礦區無比興盛熱鬧。
從福建兩廣等南下的漢人都有兩萬多。
這座巨大的寶庫引來無數人馬,長達二百多里、寬三四十里的礦區,露天儲量就有兩億多噸,地下儲量二十多億噸,表土還薄,又有臨海靠港,海運便利,以前的交趾人根本沒想到自己瞧不上的北部,居然有此寶貝。
距離北海港不過二百六十里,從北海到廣州九百里,全程也不過一千二百里,但鴻基礦場的煤到下龍港,裝船海運到廣州佛山,卻是非常便捷。因為朝廷控制了這個寶貝煤礦場,廣州佛山的鐵冶產業都又上了一層高樓。
現在無數的人在往這片地區匯聚,下龍港里兩個碼頭也是永不停歇,無數運煤船滿載着煤駛離,卻又有許多商貿船駛來,除部份是來補給的,也有一些是來轉口加工的畢竟這裏的煤便宜,人工也便宜。
當然還有許多船是直接來送奴隸的。
礦場需要大量的礦工,而奴隸是成本最低的,皇家的、官營的,還有那些私營的,都缺人手,都喜歡用這些奴工,管他是日本來的還是朝鮮來的,又或是從交趾占城緬甸呂宋蘇門答臘婆羅洲爪哇馬來半島或是天竺非洲來的,也不管是黑皮膚還是白皮膚還是黃皮膚棕皮膚的,到了這裏只有一個身份,便宜好用的挖礦工。
雖然這裏的煤礦可露天開採,表土還薄,但採礦依然是個非常費人的產業,需要青壯勞力,而且損耗驚人,奴隸無疑是最好的產業工人。
吳三桂站在船甲板上,帆船正在入港。
看着猶如一副水墨畫的下龍灣,再看看又彷彿如清明上河圖般興盛熱鬧的下龍港,吳三桂迎風而立,海風拂面,卻吹不走滿心的愁悵。
身為大明安南都護府副都護,駐安南總督,掛安南將軍印的驃騎大將軍,吳三桂剛四十齣頭,四十一歲的吳三桂站在船頭,回顧這半生,年輕得意過,也曾彷徨茫然過,曾經大明將門中最耀眼的新星,崇禎末年天下期盼的救星,再到降順再反投滿清,開山海關引清軍入中原。
他背負罵名,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不僅為女真人攻城掠地,甚至是無情的鎮壓屠城。
如果女真人能夠坐穩江山,也許他也不失在新朝有一席之位,甚至滿人兌現承諾的話,他或許能成為雲南王或是緬甸王,就算背負罵名,可也值了。
“大帥,港口水師有船來相迎了。”一名飛騎尉官上來提醒他。
吳三桂瞧去,一條快艇駛來,上面是水師的蛟龍旗。
他的目光變的複雜。
龍旗飄揚。
誰能想到大明還能中興?
也許不能叫大明中興,應當叫朱以海再建江山,這個紹天朝雖然還打着大明的旗號,他也是朱元章的子孫,但這跟以前的大明完全不是一個王朝,除了保留了明這個國號,仍然是姓朱的當皇帝外,他覺得現在紹天朝,跟以前的大明完全就是兩個王朝。
朱以海跟劉秀一樣再建了一個王朝。
他吳三桂本來也是新朝功臣的,歸附新朝後,他也是出了許多力建了許多功的。
不僅率陝甘歸附,還圍剿了孟喬芳等率領的韃子湖廣陝甘的這支重要力量,把韃子的支柱又砍斷一根。
甚至後來他與洪承疇平陝甘回亂,不惜殺百萬叛亂,而後又來安南,手上也是沾滿了越人的鮮血。
可如今,一道聖旨,就要召他回京。
“為本帥更衣。”
吳三桂回艙,更換官袍,特意換上皇帝御賜的飛魚袍,看着鏡中那個人,紫袍玉帶,紫袍上的飛魚,形似龍蟒,可終究既非蟒更非龍。
“大帥,耿仲明死了,錢謙益也死了,北京就是個陷阱,不能去啊。”身着麒麟賜服的張國柱在一邊勸說。
“一旦進京,就再無生機了,咱們為朝廷出生入死,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如今這天下太平,便開始要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了,我等豈能答應?”
吳三桂看了眼張國柱,繼續盯着鏡中的自己。
張國柱還在那裏勸說,他已經勸了一路了,吳三桂知道張國柱這些話並不都是為自己好,張也是個降將。
他也是大明遼東邊將出身,鐵嶺邊軍出身,清軍入關后,他為劉澤清麾下游擊。劉澤清降清,他卻沒降,跑到崇明與一群奔逃至此的巡撫總兵們一起擁立了義陽王為監國,此後隨王朝先陳梧等南下江浙。
陳梧襲朱以海,黃斌卿火併王朝先,張國柱身為阿梧麾下,卻也打着自己小算盤,想趁機搶地盤,他假意投降留守定海的王鳴謙,結果卻是詐降奪城,最後還想奪寧波,結果王之仁及時回援,張國柱偷雞不成蝕把米,不僅寧波沒拿下,定海也丟了,甚至他麾下那支人馬也幾乎損失殆盡,最後帶着一些親兵出海北逃,最終去杭州降了清軍。
相比起當年一起南下火併朱以海的王朝先,張國柱走了許多彎路,王朝先被黃斌卿欺騙火併后,隻身投了朱以海,雖然坐了多年冷板凳,可後來還是贏得了信任,慢慢的出任實職,如今甚至成為衛藏將軍。
而張國柱降清后,雖然得授副將,後來還升授總兵,再記名提督,可朱以海北伐戰場在三吳之地,張國柱首當其衝,屢戰屢敗,最終沒逃過被迫投降的命運。
此後他比王朝先待遇更差,冷板凳坐的更久,好在後來從海上去河北敵後游擊,再去遼東繞后,也實打實立了些功勞,憑藉著那股狠勁,張國柱也得了個悍將之名,之後又隨吳三桂去陝甘平亂,更是每戰當先,跟張勇並稱殺神,個個手上沾滿十數萬人血。
之後又調去雲南,再調到安南,他跟吳三桂也算是老搭檔了。吳三桂是安南總督,他是安南巡防營提督。
吳三桂是涼國公,他也得封桂國公。
今年初,朝廷還加封他太子太保,加實封通前共一千八百戶,能有此官爵名位也已經很不錯了。
可朝廷突然一道詔書,要他們交接印信,立即入京,一切都變了。
耿仲明和錢謙益的死,尤其是罪臣錄的出現,讓他們都知道正在發生什麼。
事發突然,大內御前侍衛護送着宣旨的行人突然到來,還先以聖旨召了安南的數名大將,讓他們調了精銳直接來見他們,沒給他們半點考慮反應的時間,一再催促下,也只得交出兵符官印等,然後跟着北上。
眼看着就要進下龍港,在這裏補給后,下一站就是廣西北海港,直接就出了安南省境,他們就更加沒有迴旋機會了。
張國柱不願束手待斃。
曾經的遼東邊將,後來亂世里的軍頭,張國柱的年紀比吳三桂大,這半生經歷也是非常豐富的,他心裏很清楚,自己要是進京,肯定落的跟耿仲明一樣下場。
他不甘心。
這位曾經也是反覆無常的軍頭,一遇到這種緊急情況,立馬想到的就是反他娘的。
只是吳三桂這一路上不聽他勸。
“大帥,反了吧。”張國柱再次懇求。
“君不君,則臣不臣,紹天帝無信義,則我等也不再用忠誠於他。”
吳三桂整理了下飛魚服,望着張國柱,直接問道:“反?我們現在就是那待宰的羔羊,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咱們現在身邊連個親兵都沒有,你說反?我拿刀你提弓,咱們兩人砍翻那幾個大內御前侍衛,再砍翻安南派來護送的禁軍?奪了這條船,然後再炮打下龍港,把下龍港佔了,再扯旗造反?”
今時不同往日了。
張國柱不是什麼守規矩的人,他吳三桂自然也不是那本份的將領,崇禎朝以來,他們反反覆復,哪個不是手握着一支兵馬,然後就能翻雲覆雨,反覆橫跳的,畢竟只要手裏有刀有槍有人馬,那亂世里就是草頭王。
可自從他們降朱以海后,朱以海就沒再給他們這種本錢了。
吳三桂降清后,韃子都還起碼讓他統領了大半舊部,可朱以海卻完全不給機會,一歸附后就又是整軍,又是調員,舊將東征西調,麾下人馬也大多重整,到後來乾脆把他調入朝中任職,脫離了舊部眾。
後來他陝甘平亂,再到鎮守安南,雖然職權挺重,可卻再沒有真正的兵權在握。
本身紹天朝的軍隊制度建設上,就與原來大明朝不同了,以前將領們手頭最倚重的家丁部隊,紹天朝沒了。
將領們的標營直屬部隊,也沒了。
鎮協標營各級外,就算是一鎮提督或總兵,他不再是全權,有軍令、參謀、後勤、監察等幾大處,各有軍官分掌,主將下面有好幾個副職,也不完全是主將屬下,而是各有職掌互相監督制衡的,主將不過是在指揮方面有更大話語權而已。
這些制度下,吳三桂就算是安南總督,也根本難以說一呼百應,直接造反的。
畢竟大明地方上的軍隊,還他娘的分成了幾大系統,有駐防禦營系統,有省巡防營系統,有團練系統,另外屯鎮、驛鎮也屬於地方武裝,但卻各有指揮體系。
比如各省駐防禦營,只受駐防禦營提督統領,省防巡警備營,只受省巡防提督統領,而各新恢復的都指揮使司,則只負責團練,以及招兵動員等。
吳三桂身為駐安南總督,實際上權柄不如內地的總督,而且和內地總督一樣,是無權直接指揮調動駐防禦營的,調動省營、團練、屯鎮等,也要通過巡撫巡按的聯署,並經過省提督、省都指揮使、團練總兵等。
其中最精銳的駐防禦營更是調不動,只能請求配合,還得經過朝廷批准。
另外就是安南還駐有水師部隊,水師同樣隸屬駐防禦營的一種,一樣無權調動。
如果是鎮壓安南的土着叛亂,那麼手續齊全的情況下,吳三桂是能夠調動轄下的這些人馬,甚至請求駐防禦營陸軍和水師的配合的,還能徵召安南莫氏、武氏的人馬。
可如果他要造反,那他就沒有手續。
更別提如今大明如日中天,他要造反,誰肯附從,連他娘的升龍城的莫氏,宣光的武氏,甚至是順化的阮氏他們,都絕不會公開支持他的。
吳三桂若有選擇,還會束手待擒?
“總不能坐以待斃!”張國柱不甘心,這種軍頭亂世里走過來的,骨子裏還保存着不行就反的念頭。
“也許引頸就戮才是我們最好的歸宿,起碼還能保存家族。”吳三桂嘆氣。心中滿是不甘,可卻被束縛的死死的,無能為力。
想他堂堂吳三桂,如今鎮守安南,身為總督,可皇帝居然只派幾個御前侍衛護送着九品行人,宣一道聖旨,就能將他拿下。
他連半點反抗的餘力都沒有。
他在安南其實也有些親兵,甚至有些暗裏豢養的死士家丁,可他卻連召他們的機會都沒有就被帶走了。
反?
他當然想反,可現在一點本錢都沒有,拿什麼反?
真一時情緒上來,憑着這滿腔怒火就反了?
那結果呢?
吳三桂做事,向來喜歡謀定後動,喜歡三思後行,他總是思前顧后,是個精於算計的人,或許骨子裏還始終保留着他們老吳家的商人天賦。
“大帥,我在礦區里也有自己的礦,那裏有不少族人親戚,還有許多家丁礦奴,我知道大帥在礦區也有不少人,礦場裏的看守也是有不少武器的,咱們進港后,找個機會逃去北邊礦區,招集人馬先佔了礦區,到時扇動那些礦工奴隸造反,承諾只要他們跟着起兵,就還他們自由,甚至殺敵還能立功受賞,咱們先奪礦山再奪下龍港·······”
吳三桂很佩服張國柱的大膽冒險,這計劃可不是一般的大膽。
“我們礦場裏才多少家丁護衛,多少奴工?皇家、官營的三大礦場你知道有多少護衛武裝嗎,知道朝廷在那邊駐了多少兵嗎,有多少民兵、團練,尤其是在下龍港,這裏的水師你知道有多少炮艦水兵?”
想跑去礦場扯旗造反,難如登天。
可張國柱卻已經咬牙切齒的道,“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既然他朱以海不給咱們活路,那咱們也跟他拼了,敗了不過一死。”
“不反,死我們一人,敗了,必是滿門抄斬。”吳三桂提醒。
“大帥何必這般喪氣,未必就一定會敗,咱們在礦場扯旗舉兵,若是拿不下下龍灣,大不了往西去,十萬大山裡還有的是機會,實在不行,咱們就一直往西南,去那蠻荒之地,佔地為王,總好過這般束手待擒引頸就戮。”
吳三桂知道他說的是安南西面的南掌國,南掌國以前是孟人真臘國統治,真臘衰弱后,湄公河中游的泰人城邦陸續成為獨立城邦,後來諸城邦聯盟組建了泰人聯盟國家南掌國,也叫瀾滄國,后南掌被迫歸附安國。
此時的南掌國實力弱小,甚至內訌不斷,隱隱分裂為勐占等四大割據勢力,在安南、緬甸、暹羅幾大勢力的包夾下,南掌這個湄公河中游的內陸國家越發衰弱。
若是能拉一支部隊過去,吳三桂認為還真有機會佔地為王,而且那裏身處內陸,偏遠落後,明軍都未必能夠去圍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