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不會有下次
抹乾眼淚,她立在原地一陣嘲笑。
現在的白史木,越來越有君王氣宇,行事也越發武斷,手法狠辣……如果是他真的通曉了那些事,可曾還會憐惜她半分?
不行,她不能讓他曉得。
至於夏楚,要回歸了。
既然表面死不了,就讓她回歸吧。
看她有什麼臉面待在宮中。
一個跟過白風信的半老徐娘,她不信史木真會把她當做寶,不信朝臣們真會容許她母儀天下。對,她回歸是好的,惟有她回歸了,史木才氣認清她是一個如何污穢不堪的女人。如果否則,得不到的很好,她反會成為史木心口上始終的刺。
值夜的宮人立在閣門雙側,垂手頷頭。噤若寒蟬。
燈火下,夜帝面色慘白,坐在書案后的一張雕龍大椅上,不時的咳嗽着,在一本本翻看魏崢秘密遞來的奏摺。
這些奏摺,皆白史木硃批過的。
他細細地翻看着,偶爾皺眉搖搖頭,偶爾寫意的點點頭,偶爾又出了神,不知在想什麼。
“陛下……”
崔盛讚匆匆入內,附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
“通曉就到?”
看皇帝打了皺褶的眉頭,崔盛讚點點頭,長長一嘆。
“哎,看皇太孫的樣子,這回極是認真……這工作一出,連帶對太孫妃都冷了心。只怕這位入宮,會比太孫妃更繁難。再者,她曾是甘兒爺的人,朝中幾許人都見過臉,只怕以後,會生出很多是非來。老奴這邊看着,也是心驚不已。”
夜帝咳嗽着,喝了一口茶,揉着太陽穴。
“朕是有意將這夏廷贛的女兒許給史木,鳳命之身,乃國之吉兆。但後來,朕也親口許諾過老甘兒,不再窮究此事,也默認了他的偷龍轉鳳。只是不曾想,老甘兒卻是就如許去了……”
崔盛讚見他答非所問,咳了一聲。
“陛下又想甘兒爺了?您身子欠好,節哀才是。”
夜帝搖了搖頭,沒有回覆。
在崔盛讚的疑惑的目光里,他過了半晌,突然道,“史木這孩子是個斷念眼,如果是貳心悅之,強來怕是不行。”
“那……可怎生是好?”
夜帝瞥他一眼,“你且派人盯死了她,如果是守紀守己,朕便容她輕易偷生。如果有她疑惑儲君,欲行不軌……那就不怨朕容不得她了。”
“是。”崔盛讚垂下眼皮兒,一腦門的盜汗,“陛下,早些歇了吧,通曉那位就要回歸,奴才這就去安排。”
夜帝點點頭,面色微微一沉,像是剛想起什麼似的,聲音略有不悅地喊住他,“崔盛讚,你現在做事,是越來越不得朕的心意了。東宮夏氏的孩兒,朕叮嚀了如許久,為什麼現在還沒得信?”
他的聲音不大,人也生着病,略顯衰弱。可老虎病了,餘威仍在,聽得崔盛讚脊背一涼,趕緊跪了下去,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頭。
“前些日子,老奴按您的作用,交託下去了,但為免皇太孫生疑,影響與陛下的情份,劑量極小,未見動靜。至於現在嘛,陛下,容老奴多一句嘴,依老奴看,老奴以為……”
“再吞吐其辭,朕絞了你舌頭。”
“陛下。”聽他沉了聲,崔盛讚面色一白,苦着一張老臉,如失父母普通看着他,“老奴跟了您這些年了,你的心思,老奴很是清楚,陛下不想留她的孩兒,無非是皇太孫心悅於她,怕外戚干政,夏氏母憑子貴,尉遲玉善乘隙擅權。可現在,皇太孫對夏氏已生嫌隙,對尉遲玉善更是早有顧及……老奴以為,說究竟,那也是皇太孫的骨肉,皇家子嗣,陛下您的曾孫,老奴就想……”
“崔盛讚啊崔盛讚,你膽量大了去了!”
夜帝重重一嘆,卻是沒有叱責,只是拿起手上的一本厚厚線裝書來。
“這本書里有一樁前朝太宗秘聞,說的即是外戚干政,皇權旁落的工作,那婦人也曾為皇帝所不喜……崔盛讚,朕來問我,朕另有幾年好活?這天下,能落到尉遲玉善那種人手裏嗎?本日不得勢,可夏氏女有心機,不代表她未來就不能得勢。尤其史木對夏氏,除了情愛,另有恩義啊。”
白日裏富麗堂皇的宮殿,入了夜,已冷寂一片。
郎淋端着一個托盤,穿了一套水藍色的長裙,身姿慎重地步入內室,看了一眼那昏黃的燈火下,沒有打扮,披頭散髮的婦人,輕輕嘆了一口吻,逐步地走了過去,攏好了她的頭髮。
“娘娘,夜了……”
貢妃沒有回頭,也沒有看她,聲音喃喃。
“郎淋,我適才睡著了,夢見老甘兒了……他對我伸出雙手,他說,母妃,孩兒死得好慘啊……你必然要為我報復啊……他的臉上,皆鮮血,身上也皆鮮血……”
郎淋抿了抿唇,和婉地嘆。
“娘娘,你是太過牽挂甘兒爺了。”
搖了搖頭,貢妃看着眼前跳躍的燈火,一動不動。
“可我該如何為我的孩兒報復?他吃了那樣多的苦,受了那樣多的罪,到頭來,還死的那樣慘……我不幸的兒……就如許去了,連一子半女都沒有留下……”
說著說著,貢妃低低飲泣起來。
郎淋站在她的身後,屏聲斂氣地聽她哭啼,眉目凍結成了一團疼痛,喉嚨也哽咽了起來。自從晉王故去,她便被貢妃召至宮中相陪,幾乎每一日,貢妃都會像過去一樣,讓她跟她講白風信的工作。講他稀飯吃的,講他稀飯穿的,講他的一言一行,時而哭,時而笑……
因而,她也跟着回首了一次。
從梳角辨的小丫環開始,她就連續跟着白風信。即使只是端茶倒水,她也樂意。她連續把自己當做了他的人,她相信,早晚有一日,貢妃瞻仰的“一子半女”,必然會是她為爺生的。
可爺的天下里,突然多了一個白風靈。
有了她的發現,他的身邊更是容不下她了。
終於這一次北伐,他卒在了陰山。
因此,這一切,都是白風靈害的。
想到這裏,她苦笑一聲,忍住內心刀割普通的痛苦,輕聲一嘆,“娘娘,有一事,奴僕是不想報告您的,怕您聽了悲傷。可想到爺,奴僕這心底,又落不下去。”
貢妃半趴在案几上,聽得云云提及,面色一變,就回過甚來。
“什麼事?”
郎淋垂下了頭,目光里浮起盈盈的淚。
“女人要回歸了,是皇太孫接回歸的。娘娘,甘兒爺這才剛剛歸天啊,她竟要另嫁他人……且不說她該不該為了爺以全名節,就說她如嫁了皇太孫,甘兒爺的臉,往哪擱呀?”
貢妃臉上掛着淚,滿臉驚愕。
“竟有此事?”
郎淋幽幽道:“是。娘娘,當初爺為了她,做了幾許忤逆陛下的事,又幾許次虎口餘生?很后,乃至為了她,把命都丟在了陰山皇陵,她竟是半分膏澤都不顧,貪婪繁華榮華,着實……令人酸心。”
說著說著,她竟是痛哭着半跪在了貢妃的腿上。
貢妃看着她,目光涼涼地嘲笑一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噙着眼淚的美眸里,露出一抹母狼護犢子般的冷光來。
“小賤人!恬不知恥。”
。
夜二十七年仲春二十七。
天氣悶沉,即無風雨也無晴。
卯時,都門城門,一陣塵土飛騰。
白史木坐在輦轎上,白凈的面貌隔着長幅下垂的絳引幡,潮濕如玉,一襲杏黃色的五爪金龍儲君袍,將他襯得雍容矜貴,考究無雙。看着官道上緩緩行來的馬車,他清靜的面色下,視野一片模糊。
一晃眼,兩年過去了。
這般拘了她回歸,她可有怨?
馬車越來越近,白史木的手心越攥越緊。
自她北去,他籌謀了這般久,想念了這麼久,天涯望斷,她終是返來。可如許近了,他卻突然沒了勇氣。心底死死壓制的慌亂,並非他諳習的感覺。他從不怕懼什麼,也從未有過這般大的壓力,乃至有種想轉身離開,不敢面臨。
“殿下!”
一騎快馬沖了過來,人尚未至,那人已翻身下馬,痛哭流涕的跪在地上,望着輦轎中的人,啜泣道,“奴才不負主子所託,終於將七小姐帶了回歸,只是途中七小姐被暴徒所傷……現在仍然昏迷不醒……請殿下懲罰。”
白史木微微眯眼,只抬了抬手。
“何公公費力了。”
何承安內心一松,如釋重負。
“奴才不費力,是殿下寬仁,奴才差事辦砸了,殿下不但不罰,還……”
他正想尋幾句逢迎的話說一說,以免皇太孫秋後找他算賬,可還沒說完,就見他下了輦轎,徑直走向了他身後的馬車,一步一步,走得極慢,面上的情緒不明。
“殿下?”
何承安跑了過去,想扶住他。
可白史木卻擺了擺手,阻止了他,略微在馬車前失色少焉,終是一嘆,抬起手來,切身撩開了車簾。
“呵……”
光線太暗,白史木背光的臉看不太清,但他聽見自己狼狽地笑了一聲。只管他不知自己為什麼要狼狽,更曉得現在的他在她的眼前基礎不須要狼狽。可看着她,他終於或是狼狽了。
“回歸了就好。”
他跨前一步,踩着何承安遞來的馬杌子,上了馬車。
她仍然沒有動。他想,也能夠,是她動不了。
他當心翼翼地避開她的傷口,可在將她抱起來時,她或是吃痛地“嘶”了一聲,他的眉頭蹙得有些緊,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將她輕輕環在胸前,逐步地跳下車,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向自己的輦轎。
她曉得,白史木說的是她受傷的事,不會再有下次。這句話如果是夏楚聽到,該得有多打動?可她除了以為諷刺和玩弄以外,並沒有半分旁的情緒。
“孫正業在東宮候着,回去便讓她給你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