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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黎明之前

特派員曾七的到來立刻讓梅園變得緊張。

誰也沒想到,蔣委員長會在這個時候派曾七來到米糧。看見曾七的那一刻,屠蘭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會吧,神秘至極的曾七,怎麼會突然來到梅園?

“蘭龍,不認識我了?”曾七望着面容憔悴的屠蘭龍,心裏湧上一股別樣滋味。

“曾先生,是你啊。”屠蘭龍緊緊抓住曾七的手,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還是叫我七哥吧,叫先生我不習慣。”曾七笑笑,眼角的餘光掃了掃院子。梅園的寂靜超出了他的想像,他的預想中,梅園應該是另番樣子。

“七哥,快請進。”屠蘭龍一邊躬身迎請曾七,一邊跟袁潔同打過招呼。他沒想到,七哥會把潔同也帶來,想想,他跟袁潔同沒見面也有一年多了。潔同跟小六結婚,屠蘭龍因為戰事,未能參加他們的婚禮,只是讓妻子祖蔦蔦送了紅包。一年多不見,潔同出落得越發標緻。

“姐夫,梅園好氣派啊!”袁潔同一直喚祖蔦蔦姐姐,屠蘭龍自然就成了姐夫。她走進梅園,滿眼都是新奇,左顧右盼的樣子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

“氣派頂啥用,幾顆炸彈丟下來,頃刻間就成廢墟了。”屠蘭龍傷感地調侃道。

“少司令言重了,老爺子的梅園,哪個敢炸,除非有人活得不耐煩。”曾七一語雙關道。

“快請坐,七哥,一路辛苦,蘭龍有失遠迎,實在對不住。”屠蘭龍邊招呼客人邊讓副官騰雲飛拿茶葉,他點名讓騰雲飛拿極品鐵觀音。

曾七跟袁潔同眼神一對,彼此會意地點點頭。茶剛端上來,屠蘭龍就讓騰雲飛去叫阮小六,他心想,阮小六見到自己的妻子,不知會瘋成啥樣。

曾七擺擺手:“等一會兒再讓他們見面吧,潔同這次來,有話要跟少司令說。”

屠蘭龍“哦”了一聲,目光疑惑地擱在袁潔同臉上。袁潔同頷首一笑:“姐夫怕是不知,我這次來,是給特派員做秘書。”

“秘書?”屠蘭龍越發驚訝,他還從未聽說潔同的工作有過變動,怎麼?

“是委員長點名讓她到我身邊的,她原來的礦務局因為太原淪陷,暫時癱瘓。委員長也是一個偶然的機會發現她的才幹,潔同很能幹。”曾七興緻勃勃地說。

“可賀,真是可賀,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屠蘭龍由衷地道。

袁潔同臉頰微微一紅,心裏同時嘆服曾七撒謊的本領。其實她到曾七身邊,完全是另碼事。

簡單聊了幾句,騰雲飛出去了,屠蘭龍交代,梅園加強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指揮中心一步。

這時是上午九點過一刻,太陽剛剛把梅園罩住,黃花岡那邊的槍聲還沒打響,遠處的夫子廟,也聽不見有啥動靜。鬼子像是因了曾七的到來,突然改變了計劃。

曾七拿出委員長的手諭,鄭重其事地交給屠蘭龍。屠蘭龍看完,長嘆一口氣道:“不瞞七哥說,米糧城早已成眾矢之的,這棋到底怎麼下,蘭龍心裏沒底啊。”

曾七起身:“少司令多慮了,重慶方面對米糧城極為重視,委員長特意叮嚀,要我等全力以赴,幫11集團軍打贏這場保衛戰。”

一聽又是打,屠蘭龍的神情就暗了,擱在曾七臉上的目光黯然離開,憂傷地投向窗外。窗外春光明媚,太陽把梅園照得暖烘烘的,兩隻畫眉在枝頭上發出悅耳的鳴叫。可他的心,卻感受到陣陣涼意。

曾七拿眼示意了一下袁潔同。袁潔同起身,聲音甜甜地說:“姐夫,先不說這些,你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屠蘭龍回過身子,袁潔同已從包里掏出一個大信封,屠蘭龍還在愣怔間,袁潔同已從信封里取出兩張照片,是蔦蔦母女的合影。

“蔦蔦?”屠蘭龍往前跨了幾步,一把搶過照片,“潔同,你見着她們母女了?”

袁潔同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故意賣關子:“你先看照片嘛,我姐漂亮不?”

屠蘭龍定睛瞅了照片好長一陣,眼睛不自然地就濕潤了,照片上蔦蔦母女甜蜜地偎在一起,臉上漾着幸福的笑。尤其真真,那副乖巧樣兒,可愛極了。

“潔同,快告訴我,她們現在在哪?”

“特派員,你看他急了沒,我說他一定會急,你還不信。”

曾七沖袁潔同呵呵一笑:“果然讓潔同說中了,少司令是個情種。”

屠蘭龍收好照片,不自然地沖曾七笑了笑,又盯住袁潔同,目光里滿是焦灼的期待。

袁潔同賣夠了關子,這才道:“放心,姐夫,她們母女現在很平安。”

“真的?”屠蘭龍一步躍到潔同面前,表情驚駭極了。

袁潔同莞爾一笑:“姐夫,別這樣嘛,你這樣子要是讓我姐看見,那還不得擔心死。”

屠蘭龍訕訕地笑了笑:“你個小丫頭,就會貧嘴,快告訴我實情。”

“讓特派員告訴你吧。”袁潔同走過去,提起暖水瓶,給幾隻杯子蓄了水,重又坐下,眼巴巴地看住曾七。

曾七正了正衣襟:“少司令,此事說來話長,我還是挑重要的說吧。嫂夫人跟千金的確是落入了小鬼子手裏。七天前我們從牛鼻子山路過,正好聽說此事,當時負責押送嫂夫人跟令千金的是日軍特務機關松原手下的一幫人。這幫人行蹤詭秘,裝備精良,我們不敢擅自行動,緊着向委員長報告了此事。委員長聞知后,勃然大怒,小鬼子竟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拿我堂堂11集團軍少司令的家人做人質。當晚,委員長就派特工隊到了牛鼻子山。重慶方面的特工組織你也知道,小鬼子豈是他們對手,第二天上午十點,嫂夫人跟令千金就被成功營救了出來。”

“真的?”屠蘭龍一直緊繃著的心這才嘩地鬆開,因為太過激動,聲音也走了調。

曾七大聲笑了笑:“少司令,這事豈敢兒戲,我這次來,就是專程向你報告好消息的。怎麼樣,這消息激動人心吧?”

“太激動了!”屠蘭龍重重握住曾七的手,這一刻,他的心裏既感動又慚愧,一股熱浪騰在他胸腔里,像要把他燃燒。半天,他問:“她們呢,現在在哪?”

曾七垂下目光,臉上滑過一道複雜的表情:“不好意思,少司令,本來我是想把她們帶回來的,一則,路上不安全,怕出意外,另則,大戰在即,我也怕她們來了反倒讓你分心。不過你放心,她們目前已被委員長接到重慶,明天你就可以跟她們通電話。”

“重慶?”屠蘭龍眉頭一皺,怎麼又去了重慶?他怪怪地盯住曾七,似乎不太相信曾七後面說的話。

曾七釋然道:“少司令不必多想,委員長讓她們去重慶,也是出於多方面的考慮。我想,只要她們娘倆安全,比什麼都重要。”

屠蘭龍點頭。

說實話,聽到蔦蔦母女被救的消息,屠蘭龍是發自肺腑的感動,可是一聽“重慶”兩個字,他的心立馬又變得黑暗。轉來轉去,蔦蔦母女還是人質,眼下雖說是安全了,可以後呢?就算把小日本趕走了,委員長如果讓他回重慶,他去還是不去?

算了,不想了,還是曾先生說得對,只要她們娘倆安全,比什麼都重要。

曾七並沒有跟屠蘭龍講實話。蔦蔦母女並不是委員長的特工隊所救,她們落到日本人手裏不假,松原手下秘密將她們送往米糧也是真,只不過,從鬼子手中救出她們的,是共產黨的特工組織。眼下蔦蔦母女也沒有在委員長那兒,她們被秘密轉往延安。曾七所以瞞掉這些,是怕屠蘭龍鬧出新的誤會,曾七這次來的首要任務,不是讓屠蘭龍信奉誰,而是儘快讓他放下思想包袱,全身心應戰。至於將來11集團軍何去何從,那是下一步工作。

說完蔦蔦母女,話題回到眼前的戰事上,曾七沒急着讓屠蘭龍表態,他知道,屠蘭龍表這個態很難,儘管蔦蔦母女已逃出虎口,但仍然不能保證屠蘭龍就沒有顧慮。一則,屠蘭龍的老岳父祖慈航老先生還在日本人手裏,很有可能已被松原手下押送到了米糧,特工隊遲行動了一步,沒能解救老先生。如果宮田拿老先生做人質,威脅屠蘭龍,屠蘭龍不會不有所顧慮。另外,閻長官那邊仍然施加了太大的壓力,怕是在屠蘭龍心裏,閻長官這塊砝碼更重。

閻長官居心叵測啊,糊塗的屠蘭龍,他怎麼就能對閻長官言聽計從呢?難道他不知道,自己早已被出賣?閻長官是拿他和11集團軍跟日本人做交換,包括他的老岳父還有蔦蔦母女,都是閻長官親自送到松原手裏的。

閻長官費盡心思,終還是不能得到11集團軍,又怕11集團軍被蔣委員長收編,於是一橫心,就將11集團軍拱手送給了宮田。為掩人耳目,閻長官特意讓長官部發了許多擾亂視線的急電,他在那些電文里義正詞嚴地要求屠蘭龍抗日,目的就是在全國人民面前表明他閻某人的態度。你還別說,閻長官這把戲,還真騙過了不少人,包括蔣委員長,也讓他哄得一愣兒一愣兒的。這次蔣委員長派曾七來米糧,就是讓他親自督戰,免得姓閻的再耍花招。

姓閻的能不耍嗎?“盧溝橋事變”到現在,姓閻的耍了多少花招?!

可惜,這些他沒法跟屠蘭龍挑明,有些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屠蘭龍未必相信。要不然,他也不會冒如此風險帶袁潔同來米糧。要知道,委員長指派給曾七的助手並不是袁潔同,袁潔同壓根兒跟重慶諜報組織無關,她的名字甚至還出現在重慶諜報組織的黑名單上。曾七的助手是一個長得跟袁潔同有幾分像的女諜報人員,曾七巧用調包計,拿袁潔同的照片做了調換,弄到一張假通行證,又用其他事件將她調開,這才把袁潔同順利帶到了米糧。這事要是讓委員長知道,怕是曾七這條命,就要丟在米糧了!

好了,不能耽擱了,再耽擱,小鬼子的炮火,怕就炸到米糧城內了。

曾七跟袁潔同使了個眼色,自己借故到梅園轉轉,把袁潔同留給了屠蘭龍。

副官騰雲飛陪着曾七,來到屠老司令的書房。曾七曾是梅園的常客,屠老司令坐鎮米糧時,他幾乎每年來一次,來了就陪老司令下棋。老司令棋術精湛,棋風剽悍,常常殺得他片甲不留。不過曾七還是喜歡跟老司令過手,那種酣暢淋漓的殲殺和驚險刺激的博弈真是過癮。想想,日子過得飛快,他跟老司令至少也有十年交情了吧,那時候梅園還沒建成,置身其中,雖然也是鳥語花香,景色宜人,但遠沒現在這麼氣派,這麼森嚴。屠老司令真是個人物哩,曾七雖然沒能說服屠老司令,讓他改弦易轍,參加到他們的陣營中來,但曾七不後悔。在曾七心目中,屠老司令是真正的英雄。

英雄不問出處。曾七忽然就想起這句話。

可惜,英雄最終也落個遭人殘害的下場。站在屠老司令的遺像前,曾七忍不住就黯然落淚,屠老司令死得太慘,他身上一共被打了86個槍眼。

對這一事件,曾七也展開過秘密調查。一開始他懷疑是蔣委員長所做,因為老司令出事前一個月,委員長曾給老司令發過一封密函,也特意派軍統的人到過米糧城。無奈老司令誰的碗也不想端,他沖軍統的人說了一句過激的話:“對不起,委員長的碗端起來燙手,米糧山這幾萬張嘴,我屠某人還養得住,不勞委員長費心了,讓他操心好自己的事就行。”

這話令委員長勃然大怒,委員長發火的時候,曾七就在身邊。

“娘希匹,我的碗燙手,別人的碗就不燙手?你去告訴他,敬酒不吃,我只能給他罰酒了。”

偏偏那時候,曾七因為一樁急事要去南京,等把南京的事辦完,想去米糧時,就聽到雞公山發生了災難。按曾七目前掌握的資料,蔣委員長暗殺老司令的可能性不大,這事十有八九,是閻長官乾的。第二戰區長官部有位內線說,事發前半月,閻長官連着向米糧方面發出五封密函,其中一封是發給12師師長譚威銘的,一封發給了池少田,這兩個人,都是可以取代老司令直接登上梅園寶座的,可惜這兩人都沒作出反應。那人還說,“雞公山事件”發生前一天,閻長官跟松原在太原秘密見過面,而在雞公山現場,有人發現一具沒來得及處理的日本武士的屍體。那天的突襲中,確實也有日本武士出現,他們是扮成佛教信徒混入雞公山嶽王廟的。那一天,屠老司令是去雞公山嶽王廟還願的。

屠老司令別的廟都不去,每年一次岳王廟,卻是少不了的。

但他出行的時間極為保密,如果沒有內應,外人很難刺探到具體時間。還有,屠老司令的貼身衛隊要麼是神槍手,要麼就是武林高手,但在那一天,衛隊的表現大失水準。所有這一切,都讓曾七把懷疑的目光聚集在屠老司令身邊的幾個親信身上,但衛隊隊長在那天死了,屠老司令的副官也一同丟了命。安全回來的,除了老團長顧善義外,再就是少校參謀遲大年。

顧善義會做這種背信棄義、喪盡天良的事?不可能,絕不可能!那麼?

“遲參謀最近怎麼樣?”曾七突然轉過身,盯住騰雲飛問。

騰雲飛不明白曾七的用意,搪塞道:“大家都很儘力,請特派員放心。”

“我問的不是這個!”曾七忽然就生了氣。他不能不生氣,如果屠老司令真是這幫人裡外串通,陰謀殺害,他絕饒不了他們!

騰雲飛一怔,特派員面前,他這個副官就顯得很沒有分量了,他陪着曾七,謹小慎微,生怕一不小心,就惹來殺身之禍。

“特派員的意思是?”騰雲飛小心翼翼地問。

“算了,跟你問這些也是多餘,陪我到外面走走吧。”

“特派員請。”騰雲飛如釋重負,其實他是想說些什麼的,有關遲大年,還有阮小六,他真想說些什麼,但他吃不準,有些話到底該不該說?

兩人出了老司令的書房,沿着石逕往假山那邊去。假山後邊,是老司令曾經習武健身的地方,當年陪老司令練拳的拳師,正是曾七的叔叔,可惜後來為了保護老司令,死在了1號路。對那次槍殺,曾七記憶猶新。有人害怕老司令把山頭坐大,就精心培養一批殺手,打入11集團軍內部,如果不是老團長顧善義目光敏銳,提前識破陰謀,怕是……

血腥,到處都是血腥。曾七從穿上軍裝進入特工組織那一天,他的生活就跟“血腥”兩個字分不開了,到現在,曾七都記不清自己殺過多少人,又被多少人追殺。彷彿他這條生命,天生就是為“殺戮”兩個字來的。曾七厭倦了,但他又不能厭倦。現在他走在另一條路上,這條路將更加漫長,血腥味也一定會更濃。

快到假山跟前時,負責把守大門的警衛兵跑來跟騰雲飛請示,老唐帶着娥兒,要求見少司令,問能不能放行?

曾七一聽是老唐,搶先一步說:“是戲園子那個老唐吧,好久沒見他了,快請他進來,我要跟他敘敘舊。”

老唐告訴曾七,表舅送來消息,烏鴉跟老鼠同時受到宮田懷疑,目前都在受審中,能否咬牙挺過去,還很難說,讓這邊做好應對準備。另外,據可靠情報,祖慈航老先生已落到宮田手中,松原也到了米糧,局勢將會進一步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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