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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諜戰迷情
山上的戰鬥是范忠先打響的。
趕在井澤他們到來之前,范忠已把鬼子的幾桿長槍綁在幾個隱蔽的地方,自己手握兩把短槍,候在第五盤道的一塊山石下。井澤帶着大隊人馬上了盤道,一眼望見小田原子的屍體,屍體高掛在樹上,那條寫了字的白布帶很像一面招魂幡,迎風飄蕩。井澤哇哇大叫,手裏的軍刀連着砍斷幾枝小樹。
“范麻子,我要活吞了你!”井澤歇斯底里叫喊了一聲,大刀一揮,鬼子像亡命徒一樣,開始往盤道上沖。
范忠不急於開槍,消消停停等鬼子上了第五盤道,才從山石後面閃出來。他沒沖最前面的鬼子開槍,那樣會浪費子彈。他沖中間打,兩把手槍“叭”“叭”連打三下,就有六個鬼子喪了命。屍體砸倒了幾個鬼子,小鬼子一陣驚慌,踩的踩,踏的踏,陣形就亂了。亂了好,范忠將手槍往腰裏一插,他知道這玩意兒子彈不多,不如長槍實用。毛腰跑到第一桿槍前,沖第四盤道一陣猛射,鬼子“哇哇”亂叫着,又有好幾個滾下了山。前面的鬼子離開盤道,爬到山坡上,沖四下一陣亂射,子彈被密密的灌木擋住了。鬼子四下尋找范忠的影子時,范忠早已躍到第三把槍前,對準剛剛拐上盤道的鬼子又是一陣點射。幾支槍輪番射過來,盤道上的鬼子就成了沒頭的蒼蠅,嗡嗡亂叫着,卻找不到襲擊他們的人。范忠心想,要是有幾顆手榴彈該多好啊,沖鬼子中間一扔,連炸帶驚,准能幹掉一大片鬼子。
井澤起先以為中了沈猛子的埋伏,緊忙躲在衛兵後面,倉皇中差點一腳踩空,滾下山崖。半天後井澤才反應過來,偷襲他的不是沈猛子,而是大煙鬼范麻子。
井澤刀一舉:“給我往上攻,山上只有一人,我要活扒了他的皮!”
一聽只有一個人,亂了陣的鬼子重新定下神來,緊貼着崖壁,往上前行了。范忠打一陣換一個地方,敏捷的身子穿梭在灌木叢中,搞得鬼子摸不清他到底在哪,山腰裏卻一直響着亂麻麻的槍聲。鬼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是沒能幹掉這個煙鬼,倒是讓范忠瞅准機會,又幹掉不少。
幾桿長槍里的子彈很快打光,范忠不敢蠻戰,他必須要把鬼子引到天險口子,那兒有天羅地網等着呢。范忠這才拔出手槍,邊打邊往天險口子方向跑。井澤惱羞成怒,命令隊伍快速追擊。一上了盤道,山道突然變寬,視野也開闊不少,井澤從望遠鏡里清清楚楚地看到,大煙鬼范麻子往直插雲霄的天險嶺方向去了。
“范麻子,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老亂他們早已埋伏在天險嶺,就等鬼子撲上來。大約兩個小時后,鬼子的先頭部隊到達天險口子。滿懷信心的鬼子兵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天呀,路,路呢?
本來還算寬暢的山道,在天險口子這兒突然拐了個彎,鑽進兩座石峰里去了。那石峰恰若鬼鑿神劈,如一塊巨石從中間裂開了般,險惡得怕人。石峰中間,被老亂他們炸下來的亂石如猛鬼厲獸,分外猙獰。鬼子的路被嚴嚴實實地堵住了!
井澤還未到達石峰前,老亂他們的槍聲已響了起來。霎時,天險口子槍聲大作,彈飛如雨,鬼子狼嗥聲響成一片。鬼子小隊長舉着戰刀,拚命吼喊:“還擊,還擊!”但前面的鬼子哪還有還擊的信心,他們自知走上了絕路,紛紛抱頭鼠竄,有的跳下山崖,有的鑽進山洞,有的索性就往石峰中間硬鑽。72團的弟兄居高臨下,鬼子一舉一動都在眼裏,機槍、步槍、手榴彈,一陣緊過一陣,打得鬼子呼爹喚娘,血肉橫飛。井澤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再想後退已沒了機會,只能硬着頭皮,指揮隊伍四下散開,同時命令擲彈筒對山上還擊。
老亂他們儘管準備充分,但還是低估了井澤聯隊的實力。為走這條山道,井澤扔掉了輕型山炮和重力炮,但把擲彈筒一門不落地帶來了。石峰雖高,但為了保證有效射擊,老亂他們埋伏的地方距峰下也不過二三百米,這正好是擲彈筒的有效射程。前面的鬼子倒地后,後面的鬼子馬上醒過神來,在井澤的叫喊聲中,紛紛架起擲彈筒,沖峰頂還擊。五分鐘后,老亂他們的火力被壓下去,鬼子漸漸佔了上風。井澤堵在最後面,他身邊的衛兵部隊沖後退的鬼子開槍,逼迫鬼子往上沖。峰下有幾塊空地,正好給了鬼子藏身的地方,在擲彈筒兇猛的火力下,鬼子的機槍手也攀上山崖,時高空射擊,雙方一時形成膠着狀。
戰鬥持續了將近四個小時,老亂他們雖然佔有優勢,但在長時間的消耗中,這種優勢漸漸被疲勞取代。鬼子仗着人多,一撥一撥往上攻,老亂害怕子彈不夠用,命令弟兄們用石頭。滾滾山石雖然幫了弟兄們,但弟兄們體力消耗很大。更要命的,雙方打得正酣時,南邊峰嶺上突然冒出一股敵人,約有三百多。這股鬼子不知從哪兒摸上來的,一上來便搶佔了南側那片高地,居高臨下地沖老亂他們瘋狂掃射,反而讓老亂他們陷入被動挨打的局面。好不容易把這股鬼子壓下去,正面石峰下,井澤又發動了新的進攻。
趁老亂他們剛才被咬住的空,井澤迅速作了調整,將三個大隊分成若干小分隊,避開石峰,鑽到兩側密林里,利用灌木和山石的掩護,跟老亂他們打起了游擊戰。
這個時候,沈猛子正帶着其他三個營,在亂石崗子跟佐佐木火拚。馬鞍坡已經失守,國軍73團雖經奮力抵抗,但終因寡不敵眾,鬼子從三面合圍,形成一個強大的火力圈,團長朱大泉在突圍時壯烈犧牲,73團剩下的也不到一個營。
鬼子佔領馬鞍坡后,佐佐木的特遣隊迅速掉轉槍口,在十多輛坦克的掩護下,沖亂石崗子撲來。日軍士氣高漲,為激勵鬥志,宮田司令官已經連續三次向他的士兵們懸賞了。馬鞍坡戰役剛一結束,宮田司令官就又許出了願,只要拿下劉集,每個營賞十個花姑娘,供官兵享樂。小鬼子一聽有花姑娘,越發玩起命來,剛一交手,就給沈猛子一個下馬威。
鬼子幾十門重炮齊發,密集的炮彈壓住了72團的小山炮,陣地前沿的機槍手又不敢貿然離開掩體,鬼子的坦克如入無人之境,轟隆隆輾了過來。坦克後面,崗本新派的步兵大隊如同蟻群一樣有恃無恐地往上撲。
72團的弟兄們也不示弱,面對鬼子的進攻,三個營擺出三角陣形,頂在前面專門打鬼子的坦克,坦克的火力剛壓下去,兩翼的機槍手便跳出戰壕,沖鬼子猛烈掃射。亂石崗子上泥土翻滾,殺聲震天。就在沈猛子們咬着牙打退鬼子第一輪進攻時,天上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轟響,小米湯失聲叫道:“團長,飛機!”
沈猛子抬頭望了一眼,天空中果然飛來幾架敵機。
“七營長,七營長,機槍!”沈猛子邊打邊喊,他的聲音很快被炮彈聲掩蓋。七營這邊早就準備,未等敵機飛到頭頂,機槍手已射出了子彈。
宮田終於調來了飛機!
要說這也是宮田最大的一塊心病,還在谷城時,他就要求最高司令官派飛機增援。最高司令官嘴上說得好聽,滿口答應等他一到米糧,就派飛機過來。誰知他這邊都打了好長時間,天上還不見響動,宮田心裏就犯了疑。再三追問,才得知日軍另一主力在白水河右岸齊家山一帶跟共產黨的18集團軍幹上了,那裏戰爭打得格外殘酷,日軍不得不把空中力量全部集結過去,米糧山這邊暫時顧不上。宮田心裏極為不滿,嘴上卻又不敢說,畢竟,他面對的不是什麼正規軍,屠蘭龍這支隊伍,在最高指揮官那裏,是不能跟18集團軍比的。
聽到飛機的轟鳴聲,宮田司令官笑了。飛機這時候趕來增援,證明帝國軍隊跟18集團軍的戰鬥已告一段落,儘管他還沒得到關於戰事的最新消息,但他堅信,大日本帝國的軍隊勝了。
“勝利一定屬於天皇!”宮田說完,走出營帳,手捧望遠鏡,欣賞似的觀看起前面的戰鬥來。
已經在中國大地上作戰無數次的日軍轟炸機一點兒也不懼怕機槍,九架轟炸機分成三排,經驗老到地向亂石崗子和黃花岡輪番投放炸彈。沈猛子罵了聲他姥姥的,從機槍手手中奪過機槍,對着迎面飛來的敵機就是一陣猛射。敵機像是有意要激怒他,一個俯衝朝他撲來,沈猛子一驚,狗娘養的也忒膽大了,就在他射出第二梭子彈時,敵機扔下三顆炸彈,囂張地遠去了。
陣地前沿的山坡被炸得慘不忍睹,四處都是焦黃一片,樹榦燃起了火,小樹被連根拔起,地上已不見一星綠色。十幾個弟兄在第一輪轟炸中受傷,沈猛子他們現在連抬傷員的時間也沒有,有人受傷,後面的人順勢將傷員往戰壕里一撈,就又投入到戰鬥中去了。敵機飛來飛去,連續轟炸了三次,最後竟滅絕人性地朝劉集丟下幾顆炸彈,揚長而去。
劉集頓時陷入混亂!
通往米糧城的石橋已被擠得水泄不通,人們扶老攜幼,紛紛往城內逃。182團團長范子義起先還攔擋着不讓劉集的百姓過橋,敵機一轟炸,他就知道,劉集保不住了,於是命令守橋的弟兄收起槍,全都撤到宋家園。
范子義也是一肚子火,崗本二次發起攻擊時,他就請示化天明,想把隊伍拉到黃花岡去。化天明厲聲阻止了他,這讓范子義大為不快。
“鬼子都囂張成這樣了,還不讓打,這槍,帶着還有啥用!”范子義牢騷滿腹。馬鞍坡失守,朱大泉以身殉國,深深刺激了范子義。他脫下軍帽,沖馬鞍坡方向垂首默立三分鐘,然後將軍帽一甩,沖弟兄們吼:“都給老子聽着,這仗別人不打,老子打!”
范子義差點就帶兵衝到黃花岡了,若不是屠蘭龍派騰雲飛及時趕過來阻止,這陣他就在殺小鬼子了。騰雲飛雖是擋住了他的人,卻沒擋住范子義的心,敵機囂張而去后,范子義再也憋不住了。
“把機槍和火炮帶足了,半小時后出發!”
范子義決定冒險,他的血性不容許他隔岸觀火。
不只是范子義,11集團軍內部,請戰聲響成一片。先是老團長顧善義請戰未成,憤而離開梅園。臨走時給屠蘭龍留下一句重騰騰的話:“老司令瞎了眼,竟收下你這麼一個孽子!”
接着是49旅和51旅,就連炮兵旅旅長左相偉,也沉不住氣地來到梅園,請求出戰。
屠蘭龍一一將他們擋了回去,他怕請戰的人會越來越多,索性命令副官騰雲飛,封鎖梅園,沒他的傳喚,任何人不得進入梅園。
騰雲飛心情悲傷地向下傳達了這一命令。
很快,就有消息傳來,第六師在副師長老槐和章國振的帶領下,連夜朝鳳橋方向開去。他們不走石橋,直接要從鳳橋開往娘娘山,然後過紅水溝。騰雲飛思考再三,還是將消息報告了屠蘭龍。屠蘭龍沉思良久,抓起電話,打給了黃少勇。
“你是代師長,那邊的一切由你決定,將來出了問題,你給長官部解釋!”
黃少勇什麼也沒說,接完電話很久,他又抓起電話,打到長官部。長官部居然明確告訴他,如果日本人不騷擾米糧城,11集團軍就不得開槍!黃少勇這才懂了,大聲嚷嚷着要抗戰的閻長官,其實一點兒抗日的興趣都沒有,他只是在盤算,如何把11集團軍控制到自己手中。
包括蔣委員長也是,他們的目光都盯在米糧山這塊地盤上,而不是盯在日本人身上!讓宮田順利通過米糧山,把米糧這座金山完好無損地留給他們,把屠老司令的11集團軍不損一兵一將囊於手中,這才是他們所想的。
黃少勇忽然就對屠蘭龍多了一份同情。
梅園不出兵,也不能全怪屠蘭龍啊。但這些,他怎麼跟老槐跟章國振講?
在黃少勇犯怔的空,章國振和老槐已帶着兩個旅來到鳳橋邊,負責把守鳳橋的三營長蘇長茂剛剛接到司令部遲參謀打來的電話,要他嚴守鳳橋,不得讓一兵一卒通過。老槐他們來到橋頭,見蘇長茂持槍站在那裏,老槐喝了一聲:“讓開!”
蘇長茂呵呵一笑:“我不能讓開,司令部有令,任何人今晚不得過橋。”
“老子要是非過不可呢?”老槐臉上塗著一層殺氣,可惜蘇長茂沒注意到。
“這得司令部發話,沒有司令部的命令,誰也休想踩上鳳橋。”蘇長茂仗着自己是少司令的親信,話語裏對老槐就有些不敬。
章國振走上前,上下打量了蘇長茂一陣,問:“你就是三營長蘇長茂?”
蘇長茂點頭。
“認識我不?”章國振的樣子有些怪。
“嘿嘿,章旅長哪個不認識,章旅長是跟我說玩話呢,你的大號,三營弟兄個個知道。”
“那還不讓開?”
“我不能讓,我是受少司令之命,前來把守鳳橋的,擅自放人過去,本營長就是失職。”
“你真不讓?”
“不讓!”
“讓”字還沒落地,三營長蘇長茂腦袋上已開了一個洞。章國振這一槍打得真是太快了,撥槍到開槍,不過一閃眼的空,眾人都還在看他怎麼跟蘇長茂周旋,他已將槍插進了槍套。
蘇長茂朝後一仰,人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人群一陣騷亂,橋上的三營弟兄被突如其來的殺戮驚圓了眼,等反應過來要舉槍時,手裏的槍早被章國振的警衛營奪了。
“你不該殺他。”過了鳳橋,老槐沖章國振說。老槐認為章國振過分了,不管怎麼,蘇長茂也是在執行軍務,教訓一下足矣。
“誰阻攔我,都得死!”章國振憤憤地丟下一句,快步朝前走去。老槐怔立片刻,兀自嘆了一口氣。他知道章國振心裏堵,可這個時候,誰心裏不堵?
更堵的是屠蘭龍。
梅園是封鎖住了,2號路、1號路兩邊都進不來人,可是電話一直叫個不停。每一次電話鈴響,對他都是折磨,他現在已經害怕聽到那個聲音了,但他又不能不聽。
他的心,其實一直被前方的戰事揪着,揪得很緊,此起彼伏的槍炮聲快要讓他窒息。他感覺四周都是黑壓壓的槍口,全都對準他,他想逃,真的想。
他要逃到大同去,繼續做他的24師師長。他要逃到太原,逃到妻子和女兒身邊。但他逃不脫,他被幾根繩子捆綁着,掙脫不開。最粗的那根,其實還是來自他自己。
他怕什麼?妻女,岳丈?好像是,好像又不是。怕委員長,還是閻長官?
他恨什麼?譚威銘,池少田,那些曾經有能力跟義父抗衡,後來又有能力跟他爭奪司令位子的人?還是傳說中跟義父遇難有關的人?
他躲什麼?宮田,崗本,還是他自己?
電話又叫響了,屠蘭龍剛抓起電話,庄國雄的聲音就像催命似的叫響:“司令部嗎,我是庄國雄,鬼子出動了飛機,12師頂不住了。我們要炮,炮,求求你們,增援一下吧。老譚已經被敵人困住,生死不明,鬼子的炸彈快要把黃花岡炸翻了。”
屠蘭龍啪地掛了電話。
庄國雄幾乎隔十分鐘就打來一次,屠蘭龍害怕聽到他的聲音,又渴望聽到他的聲音。自己這是怎麼了,中邪了,着魔了?奇怪,聽到譚威銘被困,怎麼會有一種快意恩仇的感覺?
電話安靜了不到三分鐘,就又叫響,這次屠蘭龍沒接,他想一定還是庄國雄,他害怕自己動搖。其實從庄國雄打來第一個救援電話,動搖之心就開始活躍,有那麼一刻,他都差點要發出命令了,後來還是果斷地忍住。
他在等。到底等什麼,他說不清,也不想說清。也許,誰也在等,委員長,閻長官,包括宮田,都在等。那就等吧。
電話頑固地叫着,屠蘭龍終於忍不住了,走到桌邊,抓起話筒,意想不到的是,電話里傳來長官部孫長官的聲音:“是蘭龍嗎,告訴你一個不幸的消息,蔦蔦跟真真全落到了小日本手裏,目前正在被押往米糧山的路上。”
屠蘭龍眼前一黑,險些栽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