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曲終人散
待到月明星稀之時,她正欲睡下,卻隱約聽到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側身往外一瞧,正是溫葉庭的身影,在無垠的月光上顯得分外清冷。
這樣的溫葉庭,好像她一開始認識的那樣,舉世無雙,令人神往。
看了好長一會兒,溫葉庭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正歪着頭對她笑,那笑,是久違的歡喜。
“你怎麼找到這裏來的?”她覺得好奇,率先問了一句,說完轉身進了屋去。
溫葉庭一邊朝她闊步走來,一邊打趣道:“我要說是誤打誤撞來的,你信嗎?”
她沒忍住笑了一聲,窮追不捨地說道:“我在這裏待了這麼久了都沒摸清楚方向,你這剛來倒還後來居上了,我可不服。”
她的語氣充滿了愉悅,讓溫葉庭原本沉重的心也放鬆了下來,如釋重負地應道:“整座鎣城參考的是卦象,恰巧我幼時對此頗感興趣,所以一開始我進來之後就大概推測出了方位。想找你,並不難。柏鎣必定怕你趁機逃跑,所以將你安排在最為隱蔽的地方,夜裏只要你一出去,就很容易把自己繞暈,說不定還會自投羅網。”
“看來,我真是小瞧他,也小瞧你了。”她自嘲地回道,隨後又壓低了聲音,“你來找我,不怕他發現?”
溫葉庭也笑了一下,一邊往屋裏走,一邊說道:“難道我不來,他就不知道咱倆會想辦法見面嗎?他把我留下來,正是他無比狂妄自大的表現,以為就算咱倆能夠串通起來害他,他也有把握操縱全局。他之所以留你性命,恐怕正是因為你的血對他來說是突破口。”
“這些你都是怎麼知道的?”她隨意坐下,滿臉疑惑地看着溫葉庭。
溫葉庭坐在她身旁,輕聲回道:“冬青前輩和玉茗夫人這些日子也沒閑着,等他們研究透徹我才來的,這才耽誤了幾日。冬青前輩告訴我,柏鎣曾經修鍊邪術之時出現過五感盡失的情況,所以讓我想辦法試探一下,從今日他的表現來看,至少他的嗅覺是不靈敏的,也就給了我那個計劃更好的助力。”
“什麼計劃?”她用手撐着臉,睜着大眼睛又追問道。
“迷惑他的計劃。”溫葉庭說完頓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他之所以只要婦女及孩童的血,便說明一件事情,成年男子的血對他來說許是臟污的、不可用的。但這些也只是我淺薄的推測,於是我原先打算將自己的血液不知不覺混進他平時里所飲的血中,看是否會有什麼反應。但原本血液的氣味就有所不同,我一直擔心被他發現就不好開脫,沒想到這下好了,倘若他的嗅覺真的有問題,那這血液他自然是難以分辨的,我成功的機率也就大上了幾分。”
她點點頭,隨後又記起什麼來,“可是,每次柏鎣都是當面讓我將血液給他,照你這樣說,要在我的血液里混入你的血液,或者將我的血液替換成你的血液,應該怎麼做才好?”
“所以,明天咱們得分頭行動。我交給他的那個藥方,其實是冬青前輩和玉茗夫人研究出來的,只有一個功效,便是讓五感不通的人癥狀加重。明日我會負責引他離開寢殿,還會在他的寢殿替他備上一份大禮,而你要做的就是趁他視線模糊的時候將血液調換成我的。我們動作必須得迅速,照冬青前輩的說法,那個丹爐所產生的藥效時間非常短暫,柏鎣又精通醫術,就算一時半會瞞天過海了,事後他回想起來也能發現不對勁。到那時,我們得搶佔先機,不然就更難對付他了。”
她微微頷首,聽起來這個計劃危險非常,柏鎣雖然未在她面前顯露過武功,看不透他的深淺,但以他這麼多年的修鍊,就算她和溫葉庭合力,這勝算也不知有幾成。
她想罷不禁擔憂道:“如果,我是說如果,要是我們猜錯了,柏鎣的五感並沒有不通,那該怎麼辦啊……”
溫葉庭情不自禁拉住了她的手,細聲說道:“采采,我早就想過了,倘若今日柏鎣聞出了那書卷的異味,證明我們的猜測是錯的,那我還有下一個計劃。只是……這個計劃對你我來說更為沒有把握。”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動了一下自己的手,低着頭問道:“那又是什麼計劃?”
溫葉庭無可奈何地又笑了一下,卻沒有回答,這個計劃他並不想告訴她,從一開始他就做好了和柏鎣拼個你死我活的準備。他問過冬青如何煉製才能讓丹爐爆炸,倘若柏鎣沒有暴露出任何缺點,他則會選擇這條或許要同歸於盡的路。
但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會採用如此極端的方式,畢竟他是真心想要和她一起離開這裏,自己的這條命也是她說了算。
她見溫葉庭沒有作聲,倒也明白他那些沒有說出口的話了,事已至此,她忍不住開口問道:“那你今日來找我,便是為了交代這些嗎?”
溫葉庭搖搖頭,“不全是。那日你曾說,我為何從來不問你怎麼想,當時我沒有勇氣回答,今日我想告訴你了。”
她愣了一下,猶豫道:“什麼意思……”
溫葉庭抬起頭來,真誠又坦白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為何不問你,是因為我害怕自己知道了你的心意後會動搖。我想過,假如你和花間會這樣一直共存,那等一切結束,我會自行離開,再也不來見你。”
她聽到溫葉庭這樣說,心中浪潮湧動,許久才說出一句,“我聽不明白。”
“采采,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如果哪天你消失了,花間她留下來了,那我也沒有辦法履行對她的承諾。同樣,假如,你沒有消失,還和花間共存着,我該如何對待你,又該如何對待花間呢?我已經辜負過花間了,我又怎麼能心安理得地當著她的面愛你呢?所以,我不敢問你,那是因為若是你也同我一樣,我就捨不得……捨不得離開你。可我又不能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也不能什麼都不說。”
她這下子明白了溫葉庭,也理解了溫葉庭。
溫葉庭既期待她也同樣愛着他,卻又害怕她愛着他。
可她又何嘗不是溫葉庭這樣想的?
她也無法接受自己佔據花間的位置,不管是她留下還是花間留下,也不管溫葉庭怎麼選擇,這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對的,至少,是不安心的。
她當下不知哪裏來的勇氣,相當冷酷地回了一句,“你應該早問我的,那我就會篤定地告訴你,我必須離開這裏,沒有誰能讓我留下。”
溫葉庭不是沒有料想過這個答案,但聽到的這一刻,卻還是相當難受。氣血好似一下衝上了頭頂,手指甲都掐進了肉里,只得佯裝無事地回道:“我知道了。”
說罷,溫葉庭站起身來,又接著說了一句,“你早些歇着吧,我會想辦法讓你離開的。”
她頷首,一步都沒有挪動,只是看着溫葉庭的身影漸行漸遠,在那一刻她很想衝上去抱住他,但內心的理智還是制止了她。
“石姑娘,你不必這樣。”花間的聲音略帶啜泣,“該離開的人是我。”
“花間,我不允許你這樣說,你是最委屈的那一個。何況,我不是為了你,是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溫葉庭。你我都知道,我們改變不了歷史,我遲早會離開,與其牽腸掛肚地離開,不如洒脫坦蕩地離開,這樣也好讓他過好下半輩子。”
花間懂得她這話的含義,但又覺得不吐不快,乾脆利落地問道:“難道你就不想試試嗎,萬一你真的能留下來呢?倘若留下來的人是你,而我消失了,是不是你和溫葉庭就能一直在一起了?這樣,興許就是最好的結局。”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否定道:“我坦白跟你說,人都是自私的,很少有人能像你這樣,愛得無怨無悔。老實說,我不是沒有想過要留在這裏陪在溫葉庭的身邊,可每每有這種想法的時候,我都由心覺得慚愧,覺得不堪。我猜你應該也設想過無數次,要成全我和溫葉庭,但我更希望你為自己而活,沒有人值得你放棄活的機會。我石徑悠,你也知道,是個死腦筋的人。不管是前生還是來生,我都不想虧欠任何人,包括你。我喜歡溫葉庭,可喜歡也就只是喜歡而已,它並不能讓我毫無負擔地接受你的放棄,更不能讓我去對抗命運的使然。”
“可是……”花間還想說點什麼,卻又被她打斷了,“我累了,不想再說這些事情,花間,無論如何,我祈願你能活下來。”
“我知道了。”花間說了同溫葉庭一樣的話。
話說到這裏,她又想起柏鎣當初說有辦法讓她離開這具身體,還得藉機弄清楚他說的那個辦法到底是什麼才行。
想着想着,她的眼睛變得迷離,她好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掉在水平面上,柔軟而又平靜。在這水天一色之間,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生前的那個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