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平靜的傅不易喝着酒,不知在看向前方的哪裏。他嘆了口氣。Lisa的鼓勵,讓他想說出那些不願提及的過往了。

“你說,作為一個普通家庭,普通人,最想找一個什麼樣的媳婦兒?年輕時,我就很明確的意識到,要找個能持家過日子的。所以我找到了我前妻。如我所願,家務活兒,帶孩子,她一個人都做的很好。但,由於性格的原因,最終分手。之後不久,單位改制,我下崗了。工作,婚姻,雙重打擊,我的抑鬱症嚴重了。為什麼這麼說呢,我覺得由於我性格的原因,我打小就抑鬱。好在有陽依始終陪着我,才讓我能堅持到今天。隨着年齡的增長,或許擇偶標準會有所改變。我覺得其實我真正想找的是樸實善良沒心計的那種。所以我找到了離婚後第一個女朋友。她不嫌棄我沒工作沒錢,只圖我人好。但,一個樸實的不物質的女人,並不代表她是沒有底線的。當時,由於抑鬱症的原因,我脫離了社會,脫離了社交圈。我不想走出去,不想工作,我只想呆在家裏。其結果是,靠父母養我。正因為這樣,我跌破了她的底線。又或許用現在的一個說法,她從我身上看不到未來。她對我說,不管掙多掙少,只要肯干,就不會餓死。之後,我明顯感覺到,她疏遠我了。我們不了了之了。”

“後來,迫於生計,我做過幾份工作。工作期間,我認識了第二個女朋友。就是今天出事的這個。她同樣不嫌棄我。我很慶幸,我遇到過兩個好女人。但好女人不代表就和你有緣。好女人值得擁有,但就看你配不配擁有。她是敢愛敢恨型。優秀,能幹。自己做點小生意。她主動向我示好。但我自卑,感覺兩人差距太大。我不敢接受她。我對她說,我們不合適。但她對我說,沒有合不合適,只有願不願意。我被這句話感動了。我們在一起了。”

“我們的性格相反,是互補型的。她完全彌補了我性格中的缺陷。當我有事兒的時候,與別人發生糾紛的時候,她知道我處理不了這些狀況,所以她總是主動站出來幫我解決。並且她會因為能幫到我而感到開心。”

“她知道我沒錢,所以也不和我提什麼要求。相反她會主動請我吃飯,給我買水果。而我在與她相處中,始終堅持一點,我不能給她什麼,但我也絕不會花她的錢。所以她給我花多少,我會再給她花回去。或許正是我的這一點,她才願意繼續和我交往下去。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你不管多卑微,只要你有所堅持,會有人認可和尊重你的。”

“有一件事我很難忘。一次逛街,她相中一串水晶手鏈。標價兩塊五。她對我說,你買這個送我吧。我買了,她很開心。當時我想着說,兩塊五的手鏈,我倒要看看你能戴多久。半年。她整整戴了半年。後來是因為繩子斷了,珠子都丟了,才扔掉。我再次被感動了。再樸實,再不物質的女人,心裏也是渴望她喜歡的男人為她買些什麼的。這與物質無關,她僅僅是想通過這種方式來體現對方對她的愛。”

“一次,我出了車禍。她放下生意來醫院照顧我。一連半個多月。她因此少掙了不少錢。但她什麼也沒說。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裏。她越是對我好,我就越覺得愧疚。自卑的心理讓我心生退意。她完全是在為沒有未來的感情付出。我承受不起。”

“相處第四個年頭。突然有一天,她給我發了一段話。她說,我爸對我說,你找的那個人有沒有錢沒關係,只要他對你好就行。我馬上就理解了這話的含義。她要帶我見家長了,而且為了打消我的顧慮,直接表明了她父親的態度。自卑的我自感無顏面對她的家人。我沒有回復。過了幾天,她又把那段話重發了一遍。我扔沒回復。”

“我們分手的轉折點終於出現了。五年前,她父親突發急病,去世了。又是由於我的自卑,不願面對她的家人。我沒有去弔唁。而對她,我也只打了一個電話簡單的安慰一下。我真的不會安慰人。我知道在這件事上我做的太不好了。但,我無能為力。她沒說什麼,一如既往。但我知道,我傷到她了。”

“過了一段時間,我們發生了矛盾和爭吵。她終於把她的抱怨說了出來。她對我說,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所以人都來安慰我,而你呢?你在幹什麼?我無言以對。之後,她疏遠我了。而我,並沒有去補救。我知道,是時候結束了。我終於失去她了。我不知道我是應該慶幸,還是應該傷心。或許我應該慶幸,我終於不用背負這份沉重的感情了。潛意識告訴我,放下是對的。我應該放下。我承受不起她對我的好。或者說我是理智的,理性的。”

“後來,我們成了存在於社交軟件里的所謂好友。我們沒有閑聊,只是有事兒需要對方幫助的時候才找對方。就這樣直到現在。”

“失去她,我並沒有傷心。一點反應都沒有。或許是因為我覺得做的對。我既然做對了,那我為什麼要傷心?但我又覺得,或許是因為我的抑鬱,或者什麼,使我無法感受和表達。我沒有大喜大悲。我也沒有平靜的心情,始終處於焦慮煩躁的狀態。但我始終覺得,我心裏是有一份傷感的。就壓在我心裏。我沒有能力,沒有方法,沒有渠道,去表達,去調整,去宣洩。始終壓在那。”

似乎傅不易講完了。他默默地喝着酒。Lisa一直靜靜的聽着。她沒有吃醋。

許久。Lisa覺得傾聽和靜坐的陪伴,並沒有對傅不易產生一個安撫的效果,沒有達到任何效果。她覺得他此時希望她能為他做點什麼,她也希望她此時能為心愛的人做點什麼。

能做點什麼?身體的接觸,可以安撫,這是人類的原始需求和本能。就像嬰兒哭鬧時,被抱起的一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Lisa緩緩抬起手,想放在傅不易的肩膀上給予安撫,想要再次進行這有儀式感的安撫。在半空中,她的手停了下來,因為傅不易唱了一首歌。“彷彿天和地在挑選我跟你,如像我亦重遇了生死,難道只好淌淚心痛告別你,無法讓我此際替代你。”似乎此時傅不易已經失控了。他先是哽咽,既而大哭。他在宣洩。低沉悲傷的哭腔,配上這支曲調和歌詞,感染了除Lisa以外的周遭一切。

Lisa驚愕了,詫異了。喃喃道:“沒想到,你居然唱的是這首歌?”

哪首歌?鄭伊健的《甘心替代你》。看過古惑仔的人都熟悉的,浩南因為小結巴的死而傷心欲絕。這首歌就是那個橋段的背景歌曲。關鍵在於這首歌的名字。

甘心替代你。傅不易要替前任去死?

Lisa傻了。那她算什麼呢?她又在這幹什麼呢?她來到他身邊,想安撫他,完全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自作多情。他,述說著自己的過往,唱着自己的歌,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世界裏。而她,此時她只是空氣,樹洞,或別的什麼。那在這三個月裏呢?她又算什麼呢?這三個月的時間,又算什麼呢?

當你覺得你在一個你很在意的人面前完完全全是一個多餘的存在的時候,你會覺得你在這個世界上都是一個多餘的存在。你就是塵埃,毫無意義。

Lisa慢慢的,僵硬的撤回了停在半空的手,此時此刻她想剁掉這隻手,她覺得這隻手就和她一樣,是多餘的。在傅不易的生命里,毫無意義。她輕輕的點了點頭,像是在確認着什麼,或者已經確定了什麼。她拿起一瓶酒,獨自,走了。默默地。她不是怕打擾到他,她此時也根本不可能打擾到他。

既然風不肯挽留,塵埃只能順勢飄走。

她,獨自,飄在街上。漫無目的。最悲傷最絕望的哭,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此時Lisa這樣,面無表情,卻淚流如注。喝着酒。她只想喝酒,只想飄着。她沒有去回憶他們在這三個月的點點滴滴,她已經回憶不起來了。她排斥回憶,排斥曾經,身體的本能將這些都屏蔽了。她唯一能記得的只有傅不易唱的歌。“不管天邊風已起,只想依依看着你,經得起憂傷與悲,只因心中有着你,路遙長夜記憶從不捨棄。”

“你為什麼要唱這首歌?”Lisa聲嘶力竭。

優秀的人,內心裏都是有小驕傲的。

優秀如她,內心裏的小驕傲連同自尊,全部喪失,全部被踐踏。一切,那麼不值得。平生第一次體會到了卑微。就算當年被拋棄,她都沒有過這種感覺。真的。

酒喝完了,她來到垃圾箱旁邊,要把空酒罐扔掉。她突然覺得這個空酒罐就是她的這段感情,瞬間,就在瞬間,就變成了垃圾,要被扔掉了。她不舍,緊握在手裏,緊握着。但,垃圾的命運,就是被扔掉。最後,哐,Lisa扔掉了空酒罐。同時,她覺得她自己也做為垃圾,被傅不易扔掉了。垃圾箱,就是她的歸宿。

如何在內心定位自己,決定着你的心態。如果你覺得你是垃圾,那你就是垃圾,別怪別人把你扔掉。

Lisa覺得她經歷的不是三個月未確定關係的感情,而是三年的刻骨戀情。她被這段感情徹底掏空了。她的五感已經喪失了,心裏的那份光在暗淡,心裏的那份熱在消退。

一粒塵埃,不配擁有靈魂。當你落魄時,靈魂都會嫌棄你。所以一個落魄的人,是沒有靈魂的。靈魂開始厭惡她,正在抽離身體,準備叛逃了。

沒有情感的人,就是行屍走肉。她失戀了。內心,痛,憋悶,想要炸裂,想要釋放。她來到路邊攤,隨便點了些什麼,關鍵是,必須要點酒。她沒有精力在意旁人對她的指指點點,此刻她就是一個徹徹底底的,一個典型的,感情受挫的,買醉女。

她喝多了。平生第一次喝的那麼多。“傅不易,你個混蛋。”Lisa雙拳狠狠砸向桌子。

人生,不光只給我們以啟示,有時還會給我們以暗示。只是我們沒有早一點參透罷了。

Lisa太痛苦,她扛不住了。意識模糊的她,腦子裏,僅存的是她那個能在關鍵時刻支撐着她的好姐姐,琳琳。

琳琳姐把她送回了家,並留下照顧她。

她感覺頭痛,酒精的作用,會把心痛轉移成為頭痛。這或許就是傷心的人必須要喝酒的原因吧。心痛,必須轉移,因為心痛,死的不是人,是心。

她希望此時乾脆死掉算了。沒有了留戀。曾經的陽光,健康,樂觀,積極的心態,此刻,全都沒有了。死,是她唯一的選擇。如果她此時能爬起來的話,她一定會去尋找一把刀。她希望琳琳姐此時也能放棄她。她找她來的原因,不是來繼續支撐她照顧她,而是,遞給她一把刀,幫她解脫。

如果此時恰巧路過一位高僧,必定會恥笑一番世間的痴男怨女。看不透,放不下。她不是高僧,她不可能成為高僧。她用這種痛,驗證了她就是一個凡夫俗子,一個會被感情羈絆的凡夫俗子。

琳琳姐替Lisa請了假。潘妍也很心疼。考慮到現狀,乾脆放了Lisa一個月的假,用以修復,緩解,調整。感情的創傷,豈是一個月能修復,緩解,調整的?

傅不易發來了消息,“我回襄市了,參加她的追悼會,並且暫時不會來省城了。”

Lisa看到消息,一點反應都沒有。傅不易去哪,做什麼,都與她無關了。她身體是空的,腦子也是空的,心也是空的。不。不是空,是乾癟。空,至少裏面還有空氣。而乾癟,裏面就什麼都沒有了。

一星期過去了,傅不易沒有消息。一個月過去了,傅不易沒有消息。Lisa絕望了。是時候結束了,是時候告別了。

對於這段感情,Lisa是心有不甘的。如何結束?如何告別?必須要有儀式感。儀式感這詞是幾年前興起的。為什麼越來越多的人追求儀式感?出於重視?尊重?敬畏?亦或……Lisa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覺得通過儀式感,好像可以告慰自己一些什麼。告慰?不如說是祭奠。祭奠過往。

人生是不是每走一步都是錯的?不然,何來祭奠?剛祭奠完青春,又要祭奠過往。

如何才算有儀式感?究竟要做些什麼?乾脆再請一個月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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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有金色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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