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怎敢惜身(三)
那宋府後院的假山旁的土堆前立有一座石碑,面向正北。
“本王有愧於劉將軍,想來餘生沒有機會帶他回肅州了。劉將軍生前說過這麼一番話,將士身死無名處,何求白骨有歸途。將軍只求魂歸故里,但願黃泉路上自有路引。”
殷子安來到石碑前,將手上那一杯酒撒下,偏過頭問道:“晉王殿下不回肅州了?”
劉暉說道:“想來是回不去了。”
殷子安轉身道:“林將軍現已帶兵來到交州,晉王殿下如何回不去?”
劉暉搖了搖頭,沒有多說。
殷子安也不再追問,只是面向那石碑深深作了一揖。
劉暉站在其身後,雙手抱在腹前說道:“本王有一言敬告世子,不過都是些愚見,不知當不當講。”
殷子安道:“晉王殿下但說無妨。”
“十年前我與令尊相識之時,曾學得一門望氣法門,雖無大用,但能觀得習武之人氣機運轉,也大致對着武道一途有所感會。我見世子體內氣機流轉一如秦王刀功之法,想來這武道根基在刀不在劍,雖說在文良那聽聞世子在魁星樓中遍攬天下秘籍,在這武道一途天分頗高,算是雜學百家,獨有建樹,可這武道一途就如那百川歸海,縱使支流千萬,也得併入大江大河之中。世子以刀法為百日根基傍身,卻是佩劍行江湖,需知劍為雙刃,以劍行刀法,傷己及人。世子如今年少有為,高居武榜天下前十,本應是好事,可這氣息根基與武技本該同出同源,若是南轅北轍,保不準日後世子在這武道一途上一步之差前程盡毀。”
殷子安聽聞此言默不作聲,在其身後的白月兒面色沉重。
劉暉繼續道:“不過本王未修武道,只是徒有這天生的望氣之法,在這一途上的見解遠不及習武之人來得一針見血,若是言語中有不當之處,世子見諒。”
殷子安平靜道:“天下刀林有三山,在下只是不願再做那第四座山了。”
說罷殷子安拜道:“晉王殿下真知灼見,在下回頭定會細細思量。”
簡單祭拜完劉將軍,幾人坐到後院的一處石桌旁,殷子安想起一事,問及這宋家老人宋根平的身份:“晉王殿下此次來到交州為何會住在這宋府之中?這宋根平與殿下又是何關係?”
劉暉輕聲道:“說起來本王與宋老並沒什麼淵源。不過本王曾有一名至交好友,名叫徐江雁。”
殷子安輕提一氣,認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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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位前朝大漢十五歲即封相的老相國徐江雁?”
劉暉頷首:“正是。”
徐江雁,出身揚州南豐城世家,家中世代皆為漢臣,其人五歲頌六甲,八歲習周易,十歲出仕隨其父遍觀天下,年僅十三上書《百經校注》,擢升為國子監祭酒主科考之事,其人十五歲時老相國告老還鄉,老皇帝問及繼任之事,老相國遍觀朝野,直言說道唯有江雁有佐帝王之才,老皇帝遂從其言。
徐江雁十五歲拜相,震爍古今,其人更是被後世書生奉為楷模。無奈徐江雁拜相之後不到三年,大梁篡漢,從此徐江雁歸隱山林終身未再出仕,並告誡後世子孫永不仕梁。
一世漢臣,豈入梁冊,算是後世書生對這位老人錚錚傲骨最好的詮釋。
當然也有人言若非那十五歲的小相國掌政大漢,哪又輪得到那外戚篡權奪了這八百年大漢國運,小相國縱使有治國安邦之能,落到這如泥潭沼澤的朝堂之爭中,又怎能全身而退?
雖說後世漢書將這十五歲拜相的徐江雁單立一冊,以表其文人大漢忠骨,可坊間對其評價依舊褒貶不一,更有盛傳古今修得徐江雁,愧見大漢八百年的誅心之言。
“徐老算是我半個師長,而宋老早些年,是徐老的書童。”
殷子安恍然,這莫不是那聖人之心一脈相承之理?
這時那失陪許久的宋根平終於再次出現在殷子安視線中,老人想來是聽到了幾人先前所言,不敢上前叨擾,只是從侍女手上接過一盤削好的水果,站在那後院門口,遙遙看着幾人。
劉暉笑了笑,將宋根平叫到身邊坐下。
“本王先前送入天京城的那七疏當中,有半數經了徐老之手,徐老修正之後,本王再看時受益匪淺,在此之後又添那三十二綱要,徐老更是盡心竭力,不曾懈怠。待得那七疏三十二綱寫就,徐老直言不必添他姓名,終是要做這江山幕後之人。徐公大義,本王畢生難忘。”
說到此處,宋根平面露哀傷之色,殷子安問道:“徐老現在何處?”
宋根平沉重道:“四年前便去世了。”
殷子安默然,繼而又道:“老人家生前也在交州?”
宋根平道:“在延城南的一處山林中隱居。”
“延城南……”
殷子安好似想起什麼,猛然問道:“老人家可是在那石亭村中?”
宋根平看了一眼劉暉,思索道:“我早年去探望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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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好像是叫這個名字。”
殷子安又問:“徐老可有兒女?”
宋根平道:“天妒英才,徐兄的幾位兒子都早年夭折,長大成人的好像只有一個女兒。”
殷子安緊緊盯着宋根平。
“那女子好像還是隨的娘姓,姓張。”
殷子安深吸一氣,恍然大悟。
難怪幼年時老頭子會將自己放在那石亭村中,難怪老人家好似一輩子未曾出山卻終不似那山裡人。
“春萍姐都是隨的娘姓,這徐小子竟是隨了他外公的姓,這莫非是老人家的意思……”
徐志禮……
殷子安望向東邊晦暗下來的天際,不知那初見之時就在天源居偷雞摸狗的小蟊賊與他母親二人該是如何度過這個年夜?
幾人又閑談片刻,殷子安心事重重,率先起身告辭,待得天色暗下,眼看着不見這院中小路,宋根平又為眼前的瘦削男子添上一件衣裳道:“屋外風寒,晉王殿下早些休息。”
男子面色蒼白地揮了揮手,示意宋根平先回房歇息。
宋根平終歸也不是那年輕人了,見得晉王執意如此,只好吩咐府上一個下人隨同,在宋根平走後這下人也被晉王打發到院外。
待得四下無人,萬籟俱寂之時,劉暉長嘆一聲,坐到那石碑旁,掀開披肩,將腰間私藏的一壺好酒擰開。壺中酒香四溢,還保有淡淡餘溫,劉暉剛送到嘴邊卻停下,看着那身邊的石碑,復而將那酒壺送出,滿滿一壺好酒,半數撒入黃土之中。
晉王劉暉依依東望,遙遙想起過往,那時尚未為帝封王的三人曾站在那劉字大旗之下,正值年少,書生意氣,一身布衣的劉暉舉酒對着二人道:待來日興復漢室,劉兄為君,殷大哥做那三軍將軍,我為人臣,定要那四海皆定,八方來朝,見這八百年盛世景象。
那時的劉暉,還是立志要做那筆刀寫春秋,紙墨驚宇內的一世鴻儒,不說在那漢書之中單立一冊,卻也誓要那死謚文正之號。何曾想過十年光陰轉瞬而逝。說什麼三十而立,劉暉立於此方天地之間,卻只道這天地浩渺,無人登臨心中意。
劉暉舉酒敬天,嘴中念念有詞,片刻之後將壺中酒之半數又撒入土中,僅剩下一口喂入嘴中。
一路走來,他已經聽得太多勸自己珍重的聲音,可若他劉暉能憑一己之力還這一方天地一個太平,他又怎能位居人後?
怎敢惜身,怎敢惜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