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遇故人
靈界的凡人其實很多。原本此界只有五行靈族、巫族,但自一萬多年前第一位人類修士飛升之後,人修就多了起來。人修彼此結為道侶誕下後代,也就自然有了些無心修行或者資質不足以修行的子孫。經年累月,漸成靈界之中的凡人群體。
這些人聚集在大大小小的宗派附近尋求庇護、討生活,早見慣了天上地下縱橫來去的神通大能,甚至還在一些靈氣較為濃郁、卻又不足以吸引修行人設立洞府的地方建起如坊市之類的落腳點,供仙長們歇息交易、互通有無。
這種落腳點類似凡界的客棧,然而為迎合修士們超凡脫俗的性情,多建在孤高的峰頭、或是雲霧繚繞的幽谷之中。當殷無念與屍孫佼走入這樣一處坊市中時,兩人都有點吃驚。並非因為此處坊市將金銀玉飾當成尋常建材來用——此類在凡界寶貝得很東西,在靈氣更加濃郁的靈界並不算多珍貴。
而是因為眼前一個寬廣廳堂之內,境界高下不同的修士正來來回回地走動,相看彼此等待交易的寶物。另一些似乎只為歇腳的,或者獨自靠在窗邊靜坐調息,或者三三兩兩聚首閑談。還有許多穿同樣青衫的凡夫俗子穿行其中,向這些仙長們兜售本地特產風味——修行人自然看不上凡人的寶貝,可另一些凡人尋常生活中常吃、常用的物什,在他們眼裏卻往往別有風趣。
殷無念雖是凡界飛升的修士,但在下界時乃一宗之主的最小弟子,輩分很高。他平時又一心修行,極少下山,因而對於凡間風俗人情並算不得熟悉。飛升此界之後,又很快入了寂幽海——在那種地方,只有掌控與被掌控的關係,等級極為森嚴,其實更類似凡世當中的行伍。
而眼前這些修行人簡直相處得太和氣了——大多數人說話時是面帶笑意的,甚至相互行禮作揖。類似的情景,殷無念只在凡界有印象,可那種印象也是在數百年前,如今早淡得快要記不起了。
屍孫佼這執念凝成的鬼修,更是快要將從前那些雞毛蒜皮的往事忘乾淨了。見此情景本能地往殷無念身後一縮:“……法王,是不是有詐?這些人看着太不對勁!”
“叫我師父。”殷無念瞪了他一眼,又散出神識去探查此坊中的情況。
結果發現境界最高的僅是個化神,餘下都是些雜碎。毫無疑問,這些都是靈界土生土長的修士,要自凡界而來,至少也要返虛了。
他安了心。原本就打算找一處人多些的地方探些消息,而此地看來最合適不過。
他走到一處靠窗邊的玉座上坐下,屍孫佼趕忙跟到他身邊,瞪着眼睛左看右看。幾個散修從他身旁經,被他看得心裏發毛,連忙避開去。
殷無念踹了他一腳,一指自己對面:“坐下。”
屍孫佼側着身子走過去慢慢坐了,觀察殷無念的臉色。發現他正認真盯着坊內的修士挨個兒瞧時,才終於放心:“法……師父,我都記不起來我還活着的時候,海外是不是也是這樣了。不過,咱們既然已經來到陸上了,是不是得換個名字?畢竟幽冥大法師和寂幽海大護法也算是凶名赫赫,萬一被人認來的話……”
殷無念道:“用不着。”
屍孫佼有點着急:“啊?那別人問咱們,咱就說你叫殷無念、我叫屍孫佼?要是被人認出來可麻煩啦!我知道你就是要惹麻煩修魔念……可是現在風頭正緊,咱們也該避一避嘛。”
殷無念一邊盯着那些修士看,一邊嘆了口氣:“我問你,須彌山的太白金星叫什麼、寂幽海的白骨夫人叫什麼、羅剎族的鐵扇公主叫什麼、玉虛城的玉鼎真人叫什麼——你都知道嗎?”
屍孫佼愣了愣:“欸?這個……對呀,我怎麼會不知道白骨那娼婦叫什麼?!”
“就是因為凶名赫赫,所以大家才只知道那個凶名。所以你為什麼覺得會有人知道幽冥大法師叫什麼?”
“呃……”屍孫佼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但覺得既然勸不動殷無念,自己還是該給自己再想個假名的。
趁他安靜了這麼一會兒的當口,殷無念細聽那些修士們的閑談。
於是知道在他離開寂幽海、穿越陸上荒野的這段時間裏,須彌山的主事之一、自上界而來的楊戩被巫族大巫夸父與一個神秘刺客擊傷了——有傳言稱,這個神秘刺客是一個妖族。
與此同時大自在天、巫族、羅剎、鬼族的聯軍正四處出擊,打算挑起新一輪的靈界大戰,大家卻都不知道他們究竟要先對哪裏下手。一時間靈界人人自危,這些修士就是為了在即將到來的戰亂中自保,才跑來互市的。
這些修士或是散修,或出身一些小宗派,自然不能了解內情。殷無念知道他們所說的這些其實都是虛招——大自在天飛廉法師之前就潛入鬼族與沉姜密談,在羽族領地無想天召喚五行元靈降臨才是他們的真正殺招。
他算了算日子——離開寂幽海已經將近兩月,此地在崑崙州東部,距羽族無想天該還有一兩個月的路程。這“一兩個月”,是指御劍而行。但來到陸上,修行之人比寂幽海要多得多,更不知有什麼先天凶地、洪荒異獸,總有些時候是要在地上行進的。這麼一算,也不知道來不來得及在飛廉法師開始搞事之前摻和上一腳。
殷無念又聽了一會兒,認為已經沒什麼有價值的信息,便打算起身繼續上路。
可就在這時瞧見兩道流光落在坊市門前挑空的玉台上——來的是一男一女。
男子穿一身素白道袍,背一柄長劍。劍眉星目,年輕俊俏。
女子的模樣與人不同,紅衣紅髮,裸露的雙臂上各有一圈金環。她那俏臉額上、紅髮之間,生着幾枚細長翎羽,彷彿天然的額飾。腳也非腳,而是一對鮮紅的鳥爪——籠在一團凝而不散的紅雲里,看起來並不覺得猙獰,反因這種若隱若現而別有一番意味。
靈界百族本就相貌不同,坊內一些修士只打量兩人幾眼就收回目光,並不覺得奇異。可殷無念一看就知道,一個羽族,卻是如此模樣的……該是羽族白羽公主、精衛了。
至於她身邊那個年輕人……
年輕人也看到他。先是一愣,眼睛又一亮,大步走過來,不由分說先作了個揖:“道友,竟然在這兒遇見你了——我先給你賠罪!”
他媽的,須彌山那個風頭正勁的李少微!屍孫佼不認得精衛,卻認得李少微,差一點兒就從玉座上跳起來祭出他的鎖魂釘。
殷無念從座上起身,花了一秒鐘的功夫回憶自己那次與李少微相見時的情景——那時他是一個捨命向李少微通報鬼族動向的散修。這種散修此時該會是什麼模樣?
於是先叫自己微愣,又露出恍然之色,同時現出些不快之情:“哦,是你。”
說了這話,又回身座下了。
李少微不以為意,先把羽族公主拉到自己身邊,又向殷無念施了一禮:“道友,上回實在是我做事不地道。可上回咱們遇見的地方是在閻浮境附近,那裏常有鬼族出沒,我還當你是個要誆我入套的邪修……”
這人倒有點兒意思。但凡從凡界飛升來的修士,總是有些心高氣傲的——在那種靈氣貧瘠的地方修到返虛,可來了靈界卻發現這些土生土長的修士們還有一大堆的什麼結丹、元嬰、化神,自是要把自己高看一眼的了。
可這李少微如今已是須彌山的紅人,平日裏和一干大佬相處,卻還能對他這不知名的散修賠了兩次罪,也算誠心了。
殷無念覺得,一個冒死通報鬼族秘謀的修士不該過於小氣,就嘆了口氣:“算了吧,事情已經過去了——道友你是又要問我是怎麼知道那事的么?”
“好奇,想知道。”李少微自來熟地在他身邊座下,“但你不想說也無妨——冒死傳訊,我已經知道老兄你的為人了。唉,你應該也已經知道,須彌山的楊戩果然被暗算了。要是那天我聽了你的話回去報——嗯……想法把這事叫須彌山的那些高人們知道,也許他就能避過一劫了。”
殷無念看他:“那天你說自己是須彌山李少微?欸?我聽說最近的確有個叫李少微的高人,連斗巫族和羅剎的幾位高手,你難道……”
“同名、同姓罷了。”李少微嘻嘻一笑,“其實我也想瞻仰那位高人的風采。想來該是玉樹臨風、風流倜儻的。”
風流倜儻……殷無念看了一眼他身旁的羽族公主。白骨夫人去凌霄崖搞事的時候,據說是這位李少微與水靈族的龍吉公主聯手將她擊退。如今身邊又換了個美嬌娘,還是個公主。也不知道這小子哪來的艷福。
他就不說話了。
三人沉默片刻,一時間有些尷尬。李少微咳了一聲,沒話找話:“呃……道友你聽說了嗎?前些日子鬼族那位幽冥大法師被鬼帝給殺了——你該是長居閻浮境附近,可還知道什麼內情?”
殷無念愣了愣:“哦,有這事?聽說那位幽冥大法師神通廣大、智謀似海深,竟然也會被殺?”
屍孫佼沒忍住:“哦這個我也知道……聽說還有一位寂幽海大護法,也遭了毒手!李道友你知道寂幽海大護法嗎?在鬼族中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我也是剛才才知道的,還沒來得及跟師父你說。”
李少微看了屍孫佼一眼:“寂幽海大護法?這個我倒是沒聽說過……失禮失禮,原來是尊師徒。道友尊姓大名?”
屍孫佼沉默起來,不說話了。
李少微不知道哪裏得罪了這脾氣古怪的徒弟,只得去看殷無念。殷無念就笑起來:“我這徒弟練功出岔而有惡疾,有時候是沒法開口說話的。我么,殷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