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豆花去張家灣趕集,把毛驢拴在一片小樹林裏,三個人去了集上,張家灣的物產還算比較豐富,熱鬧自不必說。豆花給公公買了一封水煙,給自己買了一盒雪花膏,又稱了二斤鹽巴,本來她今天這個集可趕不可趕,也就是為了試探一下公公的態度。三個人走走逛逛,二大娘買好了所需的東西,再也不肯多走一步。二大娘裹腳,實在走不動了,嚷嚷着要回去。豆花卻有點戀戀不捨,她來趕集,除去試探老穀子外,還有一個小九九,希望能邂逅谷茬。上次公公來過張家灣,她懷疑公公是否去真心找過,公公的那點小心思,她多少已經有點看透。她這回來張家灣,心思還在谷茬身上,希望能有意外的收穫。
把二大娘安頓到一個地方歇腳,二大爺又隨着豆花四處轉悠。二大爺是個善良的老人,他知悉豆花的心事,想着能幫她一把是一把,就陪着豆花逛街,希望豆花能夠心想事成。她們的眼睛不往花花綠綠的貨品上看,專盯討吃要飯的流浪漢看,特別留意那些個小討吃漢。
一圈轉下來,兩人無功而返,沒有一個是她要找的人。回來約上二大娘,來到拴驢的小樹林裏,豆花瞬間嚇的花容失色,花枝亂顫,兩頭毛驢只剩了一頭,自己騎來的毛驢不見了!二大爺的毛驢還在那兒拴着,悠閑地啃噬着跟前的樹皮,她騎的那頭毛驢卻無影無蹤,她記得自己當時拴的結結實實,怎麼就能沒了呢?是自個走丟了,還是讓人給偷了?這可是借來的毛驢,弄丟了,是要賠償的,怎麼回去和公公交代呢?這可如何是好!
豆花和二大爺分頭尋找毛驢,豆花一邊找,一邊哭着嗓子喊:“毛驢,驢驢,你在哪裏?”好像毛驢能聽懂人話一樣。
豆花喊破嗓子,跑細了腿,把小樹林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毛驢,她耷拉着身子,無精打采地返回原地,打算和二大爺合計,回去怎麼跟老公公交代呢。
人還沒有到了跟前,豆花眼睛突然一亮,飛也似地撲到二大爺身邊,二大爺牽着毛驢,朝着她呵呵地笑着,那頭毛驢靠過來,腦袋蹭着豆花的褲腿,打了一個響鼻,彷彿娃娃見到久別的娘一樣,衝著天空,“吼吼”地叫了起來。豆花撲過去抱住驢頭,恨不得叫上它一聲親爹。二大爺就笑眯眯地把一個泥猴一樣的娃娃推到豆花面前,說:“多虧了這個小傢伙。”
豆花這才發現,眼前的這個小討吃娃,穿的破衣爛衫,臉上、手上全是髒兮兮的,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來,沖豆花憨憨地笑着,雙手比劃着,嘴裏啊啊地喊着。這是一個啞巴,大概是想告訴豆花,他是怎麼樣找到驢的。
豆花心存感激,領上小啞巴去吃了一碗河撈麵,路過一條小河,她給小啞巴洗了一把臉。洗着洗着,豆花的眼睛瞪大了,突然沖小啞巴叫了聲:“谷茬!”
小啞巴聽不清豆花在喊甚麼,茫然地沖她點了點頭。豆花以為他聽懂了,就就抱着小啞巴的頭,大聲喊着:“谷茬!谷茬!”
二大爺這邊聽到了喊聲,也過來,豆花就把小啞巴推到他面前,說:“二大爺,你看看,這是不是谷茬?”
二大爺迷縫着雙眼,打量了半天,說:“像,太像了。怎麼就啞巴了呢?”就去問小啞巴,認不認識豆花。小啞巴一點反應都沒有,驚恐地看着眼前的幾個人。二大爺長嘆一聲,說:“聽不見,又聾又啞。”
豆花就看着二大爺,這事該怎麼辦呢,這個小男娃太像谷茬了,洗乾淨的臉上也是眉清目秀,特別是一笑起來那兩個小酒窩,還有那牙齒,還有那耳朵,就是活脫脫的谷茬!可谷茬聽得懂,會說話。二大爺告訴豆花,聽說鬼子專門殘害小娃娃,在小娃娃身上做實驗,谷茬保不齊也被實驗過,偷跑出來的。豆花聽得心裏一陣緊似一陣,把小啞巴緊緊地抱在懷裏,讓二大爺這麼一說,她就認定了,眼前這個小啞巴,就是她走失一年多的漢,是被小鬼子做過實驗的谷茬。
不管三七二十一,豆花認定這是谷茬無疑,決意要把他領回家去,就出現了前面的那一幕。
老穀子還毛驢回來,依舊陰沉着臉,犀利的目光審視着小啞巴,把個小可憐嚇得瑟瑟發抖,鑽進豆花懷裏不敢出來,豆花摟着小啞巴,說:“谷茬,別怕,這是咱爹。”老穀子又把小啞巴扳轉過來,仔仔細細地看着他,看了好久,兩行渾濁的老淚流了下來,哽咽着說:“娃娃,這是祖上做了多大的孽,要讓你遭這麼大的罪過。”然後從米瓮瓮里摸出幾個雞蛋,吩咐豆花,給谷茬炒了吃。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根棒槌摟着走。谷茬聾了啞了,也是她的漢,她和谷茬拜過天地,入過洞房,她將和這個又聾又啞的漢相伴終生,她生是谷茬的人,死是谷家的鬼。
一家三口人,老穀子和豆花詛咒着老天的不公,唏噓着命運的坎坷,憤怒地罵著小鬼子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把人禍害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老穀子默默地抽着他的旱煙鍋子,豆花一會兒笑,一會兒哭,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悲傷。一旁的谷茬看看老穀子,看看豆花,時不時地露出傻笑,老穀子就憂心忡忡地說:“敢不是人也傻了吧。”
傻不傻的都無所謂了,只要人在就好。只要有人,就是一個完整的家。
吃過晚飯,豆花關門閉戶,然後燒了一鍋水,她要洗洗谷茬,還他一個乾淨的身子。
水盛進了木桶里,水蒸氣裊裊上升,豆花忽然感覺自己身上也痒痒的,她也想洗洗,有日子沒洗過澡了。她向窗外看了一眼,外面漆黑一片,破窗戶里,能看到天上亮晶晶的星星在眨着眼睛。院子裏靜悄悄的,偶爾有老鼠躥動的聲音。豆花先去門外四下打望,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公公窯里看了看,黑乎乎的窯洞裏,傳出了公公不均勻的呼吸聲,間或還有不規則的鼾聲,公公睡了。豆花放心地上了頂門棍,吹滅油燈,讓谷茬轉過身去,自己先鑽進了木桶里。
豆花洗完,摸黑把谷茬按進木桶里,自己閉上眼睛,羞羞答答地給他洗澡,雖然他還是個小娃娃,但那也是一個男人。漆黑的夜裏,豆花羞紅的臉色,彷彿一團熊熊的烈火,能把整個小山村點燃。
洗過澡后,豆花翻出了壓在箱底的新鋪蓋,這是她和谷茬結婚時縫製的鋪蓋,就沒有正經蓋過幾次,今天拿出來,鋪蓋泛着一股子潮味,豆花用心鋪着,卻小鹿亂撞,激動和欣喜,還有羞澀,一齊衝上她的心頭,能和自己的老漢同床共枕,這是她埋藏在心底的夙願,今天終於如願以償了,頗有久別勝新婚的期盼。她的小男人少不更事,但能在她的身邊,也是一種幸福!
豆花這頭張羅着展被鋪炕,一轉身,谷茬已經睡著了,她失塌塌地嘆了一口氣,給谷茬蓋好被子,鑽進了自己的被窩裏面。
剛剛鑽進被窩,就聽得院子裏“咚”的一聲響,把她嚇了一跳,這是有人來聽房嗎?豆花趴在被窩裏,屏聲靜氣,聽着外面的動靜。院子裏靜悄悄的,從大碾子那兒傳來幾聲貓叫聲。豆花啞然失笑,不禁想起了她和谷茬結婚的當晚那可笑的一幕,谷茬睡在大碾盤上,公公和婆婆躲在門後面偷看……這樣想着,豆花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枕頭裏面,嘿嘿笑了幾聲。
第二天早上,老穀子早早起來,在院子裏又是喂牛,又是挑水,咳嗽吐痰擤鼻涕,弄出了很大的動靜,驚醒了這邊窯里的豆花,昨天也許是勞累了,也許是心情放鬆了,睡的十分結實,是她一年來睡的最為香甜的一晚。
老穀子的動靜吵醒了豆花,她在被窩裏伸了個懶腰,看了一眼還在熟睡的谷茬,乾乾淨淨的臉上,露出了恬靜的神色,要不是又聾又啞,長大了也是一個英俊倜儻,人見人愛的俊後生。豆花爬在枕頭之上,靜靜地看着谷茬,忍不住要過去親他一口。這時,院子裏雞飛狗跳起來,老穀子攆雞打狗,在院子裏罵罵咧咧。豆花發現,自昨天谷茬回來之後,公公的心情就沒有好過,也許是替他的兒子心疼呢,走時光眉俊眼,聰明伶俐。回來時卻是又聾又啞,反應遲鈍。這種事,放誰身上,能夠輕鬆起來呢?
豆花也起來,走到公公窯里生火做飯。老穀子也折騰完了,坐在炕沿上抽煙,他依舊陰沉着個臉,沉默不語,好像所有人都欠着他大洋。豆花偷偷瞥公公一眼,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盡量不引起他的憤怒。公公的心裏她已經掌握了幾分,她已經拿捏住了他的七寸,不再懼怕他的威嚴,但還是少惹他為好。
豆花不再想事,專心做飯,今兒早上要不要再做點好吃的呢?就探詢地看着公公。老穀子並未回應,把臉別到一邊,只顧抽煙。豆花就自做主張,做了拌湯,撈了撈飯。老穀子似乎有點不太高興,嘟嘟囔囔地說:“這樣過日子,這個家遲早要敗。”豆花沒有說話,過這邊窯里喊谷茬起床吃飯。
谷茬已經醒了,赤條條地爬在炕上,瞪着兩隻黑白分明的眼睛,衝著豆花發笑。豆花看着谷茬瘦骨嶙峋的脊背,有些心疼。她比劃着,示意谷茬穿衣起床。就在谷茬翻過身來的一剎那,豆花驚慌失措地銳叫起來,“爹!爹!啊!啊!”,她一邊叫着,一邊往外跑,好像炕上的那個人不是谷茬,而是一隻老虎,或者是一個怪物。
豆花剛跑到門口,與循聲而來的公公撞了個滿懷,豆花不顧一切地撲進老穀子的懷裏,老穀子也自然而然地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豆花顧不得這些,回頭指着炕上的谷茬,說:“他,他……”他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老穀子並沒有看到異樣,他走到炕邊,只看了一眼,明白了豆花的驚詫所在,自己身子也晃悠了幾下,扶住炕沿,努力不讓自己倒下。
眼前的這一幕太具戲劇性了,老天不帶這樣捉弄人的。老穀子定了定神,把被子給谷茬蓋上,回過頭來,看着呆若木雞的豆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炕上的谷茬是個女娃!!!
原以為生活從此能夠步入正常,可眼前的現實把豆花的夢想打擊的支離破碎,她費盡心機尋找回來的漢,居然是個女娃!
豆花又傷心哭泣上了,老穀子卻不一樣,他居然有种放下千斤重擔一般的輕鬆,掃了一眼眼前的兩個人,說:“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