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初一是個喜慶的日子,雖然兵荒馬亂的,但鄉親們都走親訪友,最為高興的是那些少不更事的娃娃們,手裏扯着一塊花頭巾,東家進西家出,見了老人磕一個頭,正經不正經地說幾句吉祥的話,一圈轉下來,花頭巾里兜滿了花饃,有玉米面饃,有夾面饃,也有一兩個純白面饃。人人臉上都溢洋着歡喜,盡量把亂世中的祥和發揮到了極致。小小的穀子地村傳出了歡聲笑語,沉浸在了一片詳瑞的氣息之中。

豆花少親無友,她去給二大爺二大娘拜了一個年,二大娘把一個夾面饃揣她懷裏,又往她兜里塞了一把紅棗,拉起她的手,愛憐地撫摸着她結實的後背,埋怨上了老穀子的刻薄,大過年的,也不給娃娃換身新衣服。豆花習慣了逆來順受,也沒有覺得有甚麼不妥,她覺得自己就該這樣。

告別二大娘出來,在井台那兒遇到了老九大兒子大棒,大棒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大後生,那天小鬼子欺負豆花的時候,他也在現場,沖了幾次要出去和鬼子拚命,被他爹給死死拉住了。大棒同情豆花的際遇,看着她受老穀子虐待,想替她出上一口氣,但自己名不正,言不順,無能為力。今日見了豆花,還是年前的那一身穿着,大棒動了惻隱之心,就過去和豆花打一個招呼,語氣也軟和了許多。

大棒叫了一聲:“谷茬家的,”就往豆花身邊踅摸,豆花卻低着頭,慌失失地走開,走到了一個無人的地方,回過頭來圪眊大棒,大棒已經走遠,只瞭到了他壯實的背影。

豆花也想去走親戚,可她沒有,也不敢、不能,她的親戚在哪裏呢?她居然想起了有志,那一個送她雪花膏的英俊後生,可他是部隊上的人,這個時候,他們在幹甚麼呢?

豆花也只是想想而已,這對她來說,就是一個實現不了的奢望,她該幹嘛幹嘛去。

初一一過,老穀子又踏上了尋找兒子的征程,家裏的事,全交給了豆花,她自然不能閑着,首先得準備好春天穿的衣裳,天氣逐漸暖和起來,人們褪去冬衣,穿上了相對單薄的春裝。公公的衣裳倒也有幾件,只是縫縫補補,拆洗過多遍,補丁摞了補丁。豆花一一翻找出來拆洗縫補。她沒有多餘的衣服,掏去冬衣里的棉花,在小河裏清洗一回,就是春天的夾衣。

小河裏的冰已開始融化,清澈的河水潺潺流過,水中有了浮遊的生物,岸邊的枯草叢裏,有小小的綠芽露頭,青草開始返青,又一個生機勃勃的春天即將展現在人們的眼前。

豆花洗衣裳回來,看到公公在忙着收拾犁耙,就有點吃驚,公公尋谷茬去了,他甚麼時候回家來的?就輕聲叫了聲:“爹,你回來了?”

老穀子沒有答理豆花,繼續着他手中的營生。他出去轉了幾天,無功而返。兒子杳無音信,他還得謀划今年的農事。死的死了,沒的沒了,活着的人總得生存下去。

一個暖洋洋的下午,老穀子在碾道里磨着犁鏵,豆花揮汗如雨,起牛圈裏的牛糞,累得她氣喘吁吁,也不敢停下來喘口氣,公公就在一旁,也許正在虎視眈眈地盯着她呢。牛糞散發出來的臭味,瀰漫在碾道上空,鑽進了老穀子的鼻孔,他磨着磨着,停下手中的營生,看着豆花這邊。這是他第二次正眼看着豆花。第一次是決定了要娶她為兒媳婦的時候,那時老伴還活着,兩個人一起,鑽在窗戶眼的背後,鬼鬼祟祟,嘰嘰咕咕,把豆花看了個仔細,一致認定,她就是他們要娶的兒媳婦。

現在老伴走了,兒子也找不到了,只有他一個人看着豆花。此時的豆花,頭上冒着熱汗,臉蛋紅撲撲的,像一隻剛下過蛋的小母雞,雖然穿着破衣爛衫,但仍掩飾不住她健美的身材。憑良心講,豆花是個不錯的兒媳婦,人長得周正,又賢惠又勤勞,要不是去年那場災難,這本是一個和美的家庭。都是狗日的日小鬼子,害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看着汗流浹背的豆花,老穀子心中居然生出了一點點溫情,手伸進布兜里。兜里有他捨不得花掉的一點零錢,他想讓豆花去扯上三尺花花布,做一件衣裳去。

老穀子捏住了那幾張紙幣,又把兜里的手抽了出來,發生在大碾盤上的那一幕又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在他眼前飄忽不定,鬼子,刺刀,鮮血,碾盤上的豆花,碾道里的他婆姨……一幕幕都跑到了他的眼裏,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他馬上打消了這個念頭。

豆花累得腰酸背痛,她直起腰來,想喘口氣憩憩,斜眼往公公這邊瞧了瞧,見公公正在盯住了她看,嚇的她趕緊彎下腰來,繼續掏糞。

老穀子想了又想,思忖再三,思想經過激烈的爭鬥,看着可可憐憐的兒媳婦豆花,心裏邊居然升起了一股溫情,這回出去找谷茬,才走了幾天,居然莫名地挂念起了家,和家裏的人。兒子沒找到,他卻想通了一個道理,沒的已經沒了,活着的就他和豆花兩人,親人沒有了,能互相挂念的人還有誰呢?他倆才是相依為命的親人。

老穀子沒有再往下想,他重新定了定自己的思緒,揮了揮手,把眼前的那片煩惱趕走,叫了聲"豆花",聲音也沒有以前鋼硬。

豆花以為自己聽錯了,公公甚麼時候用這樣的語氣和她說過話?就放慢了掏糞的速度,朝這邊瞭望,等待着吩咐。老穀子招了招手,示意豆花過來,豆花放下糞叉,忐忑着心情,惴惴不安地來到公公跟前,低下頭,左手絞着右手手指,她不知道自己哪裏又做錯事了,接下來將要發生甚麼事情。

老穀子手又伸進兜里,這回掏出了幾張錢幣,遞給豆花,說:"老九婆姨明天去張家灣趕集,你和她一塊去,買個糞筐子,也扯塊布,給你自己做身新衣裳吧"。

豆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太陽打西邊升起來了,讓她給自己做身新衣服!簡直是做夢呢!她拿左手使勁掐把右手的手背,感覺到了疼痛,確信自己不是做夢。

打從出了那事,她就沒換過新衣服,一身灰布衫子,冬天穿了夏天穿,到了春天接着穿,一年四季,就這身衣裳。她連想都沒想過,也不敢去想,自己還有資格能穿上新衣裳。聽公公這麼一說,豆花鼻孔里忽然就有了一絲酸楚,眼中閃出了淚花,忙不迭地說:"不用了,爹,我的衣裳還能穿。"

老穀子把錢塞她手裏,又恢復了生硬的語氣,說:"讓你去你就去,讓你買你就買,去。"

豆花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害怕,雙手開始顫抖起來,腳步卻怎麼都邁不過去,人瓷在了原地,巴巴着眼睛,看着面前一本正經的公公。

老穀子站起身來,把錢塞給豆花,無意中觸碰到了她粗糙的手,豆花被蛇咬了一般,忙把手縮了回去,羞紅着臉蛋,眼睛盯着腳尖,一動都不敢動。

這是顛覆性的事件,趕集花錢,這都是男人做的事情,婆姨是不能參與的,更別說是她現在這樣的角色了,去趕集花錢,那是女主人才能有的待遇,豆花想都沒有想過。

豆花還在猶豫,老穀子瞪起了眼睛,嚇的她趕緊接起錢來,慌慌張張地又返回牛圈裏,操起糞叉起糞,偷偷抹了把眼淚。

說心裏話,哪個婆姨不喜歡好看的衣裳?哪個婆姨不愛穿新衣裳?這種念頭她有時也有過,只不過自己只在心中想想而已,一閃而過的念頭,連她自己也覺得自己不配穿新衣裳。

豆花跟着老九婆姨去了一趟張家灣,頭一回來到這麼大的地界,她被眼前的繁華紛擾着,東瞧瞧,西看看,看得眼花繚亂,尋不着東南西北。走進布店裏,在各種布料跟前流連忘返,挑來挑去,比劃了多遍,最後扯了一塊紅底藍花的便宜布料。回家的路上,老九婆姨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摳門的老穀子捨得往你身上花錢了,說不定有別的想法呢。”豆花不明白老九婆姨的意思,心思還在那塊花花布上,思謀着,是縫一件對襟襖好呢,還是縫一件有大襟襖呢。

豆花做莊稼地里的營生是把好手,針線女紅也不落後,她自己比劃着,熬了一晚上油燈,做了一件對襟花花襖,穿在身上,別提有多高興了,再拾掇拾掇眉眼,活脫脫的一個俊俏佳人,所謂人配衣裳馬配鞍,豆花穿上這件衣裳,人一下子精神了許多,不再是那一身灰塌塌的布衣,低眉順眼的豆花,一下子提高了幾個檔次。這件衣裳,讓豆花高興了好幾天,連做夢都夢見穿着新衣裳去見她娘,去見谷茬她漢,夢裏都笑醒過好幾回。

這件衣裳,她只穿了一次,在碾道里打了個照面,就包在包袱里壓箱底了,她捨不得穿,老穀子就問她為甚不穿,豆花說要等到過年時再穿,現在天天做營生,穿這麼好的衣裳,都糟蹋了。

老穀子看了她一眼,拿袖口擦了擦流下來的青鼻涕,不再做聲。

儘管老穀子仍然冷若冰霜,但豆花能感受到公公的變化,她心裏有了一絲絲的欣喜。

每年正式開犁之前,村裡都要舉行個儀式,以祈求開犁大吉,風調雨順。這一天,人們都要放下手中的營生,專心參加。在這一天,大家都是放鬆的,與其說是在向老天祈求福願,還不如說是鄉親們在為自己在一年四季的勞累之中,找個放假,休息一天的借口。儀式雖然簡單,但在鄉親們的心目中,也是一場盛會。

豆花一大早就拾掇上了,洗過眉眼洗過頭,穿上那身新衣裳,再抹上有志送的潤膚膏,臉蛋紅撲撲的,換了個人似的,走在小小的山村裡,分外招人耳目,引來許多光棍後生的側目。光棍四油擠到豆花身邊,朝着她擠眉弄眼,尋她開心,被大棒撞到了,大棒在四油屁股上踹了一腳,罵他:“狗日的,滾一邊去。”趕走了四油。

這一天,在穀子地,豆花是最美的!也是她這麼長時間了,最開心的一天。

遊街回來,豆花把新襖壓進箱底,做好了飯食,伺候着公公吃完,餵了雞,餵了牛,把羊趕進圈裏,關門閉戶,自己才上了炕,卻久久不能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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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婆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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