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失蹤之事(十)
破廟的門只剩下一半了,半夜裏被風一吹,吱呀呀地響着不停,突然驚醒了正在打着瞌睡的方七佛,他一激靈,抬眼望去,只見一個身穿黑色夜行衣的人疾馳而來,忙提起身旁的刀,輕聲叫道:“大哥!”
方臘一晚未睡,正無神地看着地面,聽到方七佛喊他,輕聲回道:“怎麼了?”
方七佛剛想答話,突見黑影已經到了破廟口,站在他的面前。方七佛用力一提彎刀,突然看到那黑影的面容,叫道:“呂公子!”
方臘這時也是站了起來,聽到方七佛的聲音,才知道呂師囊回來了。
呂師囊也顧不得說什麼,急道:“明王呢?”
方臘嘴巴一歪,哭泣地道:“明王他……他被官兵射傷,重傷不支,剛才已經仙去了!”
呂師囊驚道:“什麼!”他的目光隨着方七佛而轉向,模糊中果然看到一個人睡在稻草上,一動未動,忙從懷裏掏出小火把和火石,點着了火把向明王近去。
弱弱的黃光下,明王的臉色也顯出淡黃,呂師囊心中突然湧出一股傷心,淚水不自覺地掉了下來。
呂師囊是個孤兒,小的時候就被明王領養,明王無妻無子,一直把呂師囊當成親生孩子般照顧,所以他們表面上是師徒,其感情更甚父子,如今父親就這樣死了,他怎麼可能不傷心呢!
方七佛抽抽搭搭地道:“我們四個本來到了城郊,明王想讓我們護送那幾個契丹狗回去的,雖知道突然衝出好多官兵把我們圍住,他們射殺了孫洪和孫習,也把明王射傷了,我和大哥護送明王到了這間小廟,明王已經不行了,他臨死以前一直問師囊在哪,師囊在哪裏!”
呂師囊心中大為難受,他仰天閉眼,但淚水卻依然順着臉頰掉落。
方七佛顫聲道:“呂公子,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官兵會知道我們的行蹤。”
呂師囊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我剛才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賤人所誤,沒想到明王一生聰明絕頂,卻被一個小小的意外所殺,這個賤人!不行,我一定要殺了這個賤人!”
方七佛奇怪道:“是誰?”
呂師囊恨聲道:“就是月娘那個賤人!她仗着師父寵着她就胡作非為,師父早就讓她要收斂一下,可她就是不聽,沒想到前段時間師父帶她來金陵,竟然闖出了大禍來!”
這個月娘原本是個青樓女子,後有幸結識了明王,她本就有心從良,明王於是給她贖了身,帶着她進入了明教。她本是個柔弱女子,無依無靠,自然視名為那個為唯一的靠山,本來想着明王可以娶她為妻為妾,過上一個安定而舒適的日子。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明王一直對她以禮相待,未有絲毫逾禮之處,月娘本以為他身體有隱疾,但是後來明王坦誠相告才知道其持心為正,未嘗有過異想。
月娘感動之餘,對明王的感情更甚,後來明王偶爾在她面前說過孩子很可愛的話,月娘留了心,一直想為明王留一個孩子,然而和明王雖然有了合體之緣,一年下來卻沒有生育,後來經過明教的神醫診斷才知道月娘因為早年在青樓,已不能生育了。
月娘心中有愧,雖然明王一直一如既往地對待她,但是總感覺心中不定,後來明王到了金陵,也把她帶到金陵,她在金陵里和明教教友聚眾,結識了一個女孩,就是半山園裏的婢女竹枝。
月娘一直想要個孩子,聽說王家新生了孩子,於是就和竹枝說把孩子給偷出來,然而竹枝雖然聽明教的話,但是對王家還是頗為忠誠的,月娘心中暗惱她,於是派心腹把竹枝殺掉了,扮作她的樣子進入半山園偷出了嬰兒。
若這事情發生在一般人家也就罷了,但是王安石的影響力之下竟使得朝廷都派人下來,明王知道這件事後,馬上去質問月娘,平常從未生氣的他也是異常氣憤,一巴掌就甩了過去。
明王顯然對這事的影響估計不足,加上一門心思處理與契丹人的交涉,沒想到竟由刑部查小孩子失蹤案的人發現了這個計劃,最後也因此葬送了命,也可以說是天意如此吧!
呂師囊輕手撫了撫明王的頭髮,沉聲道:“明王,師囊不孝,未能保護你!不過你放心,我定要將所有加害你的人全部殺盡!月娘那賤人、那些官兵、那些衙門的人,還有那些契丹人,都將是我的敵人!師囊在此立誓:不報此大仇,雖死猶憾!”
方七佛愕然半響,然後對呂師囊道:“呂公子,不知你有什麼打算?”
呂師囊轉過身來道:“先找到那個賤人月娘,殺了她后回邵武軍,然後再圖報仇!”
方七佛拱手道:“呂公子,我兄弟二人想回睦州漆園,以後永不再出江湖了。”
呂師囊眼睛一凝道:“為何?”
方七佛嘆道:“發生了如此多的事,我兄弟二人實在無法承受,再說明王他也仙去了,我兄弟二人以後就是無依無靠了。經此一事,實在是知道江湖之險比起為工為農都要兇險,希望呂公子就不要為難我兄弟二人。”
呂師囊握緊拳頭,忽然又鬆開,嘆了口氣道:“罷了罷了,你們二人就回老家吧!”
方七佛拱手道:“多謝呂公子成全!”然後拉着方臘趁着雨夜走了出去。
呂師囊看着明王道:“師父,如今徒兒該怎麼辦呢?”
…………
正午,陽光初現,地上雖有水漬,映着陽光一點一點的閃亮;空氣也是特別的好了。
張慶正在小亭子裏閑坐,吳青、李武石等人走了進來,張慶招呼了幾句就問道:“那幾個契丹人有沒有說什麼東西?他們來金陵幹什麼?”
吳青微笑道:“大人,那些人果然和這個案子沒有關係,但是我昨夜審訊時知道了兩個消息。一是那兩個番僧打扮的契丹人是遼國南院所派,緝拿耶律乙辛的餘孽耶律其諸人,他們聽說明教拿下了耶律其,於是趕忙過來解壓歸案。
昨夜審訊還知道了第二個消息:那幾個耶律乙辛的餘孽有個叫何季的,原先是耶律乙辛的幕僚,他是個漢人,被明教抓住后他偶然聽到了一個消息,就是明教一個叫月娘的,好像是明教教主明王的女人,她因為不能生育,於是就把王家的小公子偷走了。”
張慶疑惑道:“為什麼偏偏是王家的小公子呢?”
吳青笑道:“這就是一個巧合了,偏偏她當時在金陵,偏偏竹枝也是明教徒,偏偏她聽竹枝說王家有個剛出世的小孩子,偏偏她又非常想要小孩,於是這一切促使了她去偷那王家嬰兒。”
張慶點了點頭道:“立即派人追尋那個月娘!還有對昨天逃出的明教教徒們也要嚴格查詢,我現在就回報京城,詳細說明此中的情況。”
吳青和李武石立馬回應,走了出去,這時一個淡藍長袍的李京山走了過來。
張慶嘆道:“京山,想不到這件事牽扯那麼大,我現在還在鬱悶怎麼處理這些契丹人呢!”
李京山理了理被吹亂的頭髮道:“直接殺了,也不必想那麼多了,這些契丹狗們本來就是沒一個好東西的,這次秘密跑到金陵,整個大宋都不知道,你想啊,說不定他們契丹有不少人在我大宋潛伏着呢!”
張慶苦笑道:“你說的倒是輕巧,你以為契丹人是說殺就殺的啊?這些人是遼國大官,要是消息傳出去后,不僅我要死,說不定契丹大軍南下,到時候國難民苦,我豈不是千古罪人了!”
李京山瞄了他一眼道:“這是你們這些當官人心裏這麼想的,依我們這些小民的心思,契丹人那麼可惡,就算拼個家破人亡,也要消滅它們,你說我們大宋每年給他們那麼多歲幣,還要稱臣的,真他媽的噁心啊!”
張慶拉了拉袍子,坐在石凳上道:“事情並不是你想的那樣,昔年我太祖皇帝就想着兵發幽燕,太宗皇帝更是雄才大略,兩次大征北地,然而最後都是兵敗而歸。真宗皇帝以宰相寇準之意親征,結為澶淵之盟,才有了幾日這不加兵、不征戰的大好局面啊!”
李京山也坐在張慶的對面,冷笑道:“也就你們這些當官的這麼想了,我們這些小民們關心的就是朝廷少收點稅,少征些苦役,少害些百姓。那個結的盟約真好哇!後來那個賣國的富弼又多加了,二十萬兩銀子,三十萬匹絹,你可知道這是多少嗎?朝廷收刮我們百姓的錢來給那些契丹狗,還是大好局面!”
張慶心平氣和地道:“你只看到一面,沒看到有利的一面。朝廷和遼國休戰後,我大宋邊關百姓可以修養生息,不再提心弔膽,此一利也。宋遼邊境設置互市,我大宋賣出穀物、絲綢、茶葉、陶瓷、海鹽,買進軍馬、獸皮、肉類,每年得銀何止五十萬兩,此二利也。隴西兵患,始終未能解決,若是西地與北地聯合起來,我大宋兩面受敵,豈不是大難臨頭了?與遼人講和,孤立隴西,此三利也。真宗皇帝時我朝有兵一百三十餘萬,與遼和后,只需八十餘萬,少用軍資幾百萬貫,少征幾十萬男兒為役,此四利也。如此四利,豈不是大好局面?”
李京山聽他說了半天,傻眼了,他想了想,始終想不出什麼問題,但猶自強說道:“反正別管有什麼這利那利的,若是不平北患,我大宋早晚會被外族吞掉的!”
張慶大驚道:“小聲點!你小子想死啊!這話被別人聽了,你小子就算有九條命都死定了!”
李京山冷哼道:“難道我說的不對嗎?張慶啊,有時候我真糊塗要你們這些官幹什麼的,難道就是收稅、征苦役的嗎?朝廷養了那麼多貪官,可是這些官都是吸血蟲,一點血都不留的吸!還養了那麼多的兵,可是從未打過勝仗,對夏國、對青唐、對交趾,花了那麼的錢,造就出這樣的軍士出來,我都為身為大宋人感到羞慚!”
張慶嘆道:“打青唐和交趾都贏了,雖然隴西並未戰勝,但其主也向我大宋稱臣。”
李京山大叫道:“屁來的稱臣,稱臣還給他們那麼多錢!真是好笑,我們向契丹稱臣,給契丹納幣;夏國給我們稱臣,我們也給他們錢。你說,這有天理嗎?”
張慶看着憤憤不平的李京山道:“那依你之見,你該怎麼辦?組織大兵去討伐隴西,還是滅掉遼國?這些並不是你想像中那麼簡單的。”
李京山剛想叫嚷,又突然泄氣道:“唉,我又不是官,我操這屁心幹什麼!”
張慶苦笑道:“你小子話裏有話,羞辱我呢!我雖然在刑部做個小官,可是未有參政議政資格,更何況決定國家用兵之策非是一個人說的算的,其中牽扯到戶部、禮部、軍器監、禁軍,還有那樞密司,其中繁雜之事、軍備糧資、行軍對策、後果計較都是需要事先考慮的,你說就算你是當朝宰相,你也不能胡亂用兵啊。”
李京山哼哼道:“知道了,知道了,這些軍國大事不是兒戲!張慶啊,我記得你以前讀書的時候可有雄心壯志了,平隴西、復燕雲,這些都是你當時說過的話吧?怎麼現在看起來你變了不少?”
張慶一愣,心中不覺茫然起來。
自少年時讀范仲淹之文“先天下人之憂而憂,後天下人之樂而樂”,便立下了鴻志,要為國為民,為天下為黎明為蒼生為所有的苦人窮人做事,平隴西、復燕雲,的確是那時候的心之所想啊!
可是進士及第后,散居兩年,下放為京官,才知道什麼叫黑,總以為貪官污吏就要殺之而後快,可是真正的是不黑不白的,他們即是好官但也是貪官,這時才知道做官並不是想像中那麼簡單啊。
調回汴京,本以為大有作為,卻沒想到汴京那青天之下竟然昏暗無比,爭權奪利是永恆的曲調,就連一個小小的刑部小頭目,都會有人斗的你死我活的。小官向上頭送禮、站好陣營的人被提拔,這些都是汴京不成文的規矩,那些在儒士前是大儒、在學生前是名師的人暗裏面也會收點小禮,難道也去指責他們嗎?
要想有所作為,那必須要登上一人之下的位子,可是宰輔也並不是好當的啊,范仲淹夠厲害的吧,照樣還是被一貶再貶;呂公著家門赫赫,還是大起大落;王安石天下楷模,現在還是在金陵養老,這次連孫子都丟了;司馬光滿腹經綸,卻也是閑居在洛陽二十年。
這些人都是萬里挑一的人啊!他們要想一展抱負都如此的難,自己又是何等的人?又怎能做到大作為呢?這並不是一個“難”字可以概括的!
張慶正想的出神,卻聽到一個聲音道:“張大人昨夜睡的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