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失蹤之事(一)
失蹤之事(一)
江寧自古便是繁華之地,自五代南唐建都與此,便一直是江南兩路的政治文化經濟中心。由於地處秦淮、長江之交,水路暢通,四處皆平,可謂盛城。
而自宋熙寧九年六月,天現彗星,天下皆恐,此時大宋相國王安石正着手實施新政,彗星現世,頓時引來朝中大臣恐慌,紛紛以天變之由上書進言,要求盡廢新法,還原舊制。而此時王安石之子王靂急火攻心,不治而亡,王安石頓覺心灰意冷,隨即第二次辭相位,領命知江寧府,來到故居江寧安享晚年了。
而自從王安石下台後,神宗趙頊任然繼續推行新政,改年號為“元豐”,整頓吏治,修改官銜,但未有大一步的改動。對西夏用兵,遭到大敗,趙頊想做一個漢武唐宗那樣的皇帝之夢破滅了,元豐八年三月,神宗趙頊帶着富國開邊的遺憾去世。
神宗之死傳到江寧,舉城皆服百守孝,閉門而居,街道上稀稀落落的幾個人,顯得極為蕭條。
但此時江寧知府王家大院裏仍然有着一絲喜氣,雖然皇帝剛崩,眾人皆是一身白衣,廳堂內外皆供奉牌位,朱門青牆也是貼着輓聯,但是仍有幾人低聲歡呼不已。
王安石一聲素白,臉上擠壓着深深地皺紋,雖然才六十餘歲,但是頭髮十之**已經白了,雜着些許青絲更讓人感嘆歲月無情。
他穩坐在檀木椅子上,手裏提着筆卻半天未按下,一小滴墨水順着毫『毛』之尖滴落下來,濺在雪白的紙上,變成一個小黑黑的『露』珠。
突然有一聲敲門,門外有人朗聲道:“大人!”
王安石重重一嘆,把筆輕放在架子上,然後拉開門問道:“什麼事?”
這是他的管家,也姓王,自他在江寧為官時便帶在身邊,和他也是老夥計了。王安石脾氣倔強,而這個王管家生『性』隨和,況且最佩服的便是王安石,一直認為朝廷中小人太多,使得王安石不能夠施現才華,一展抱負,最後反而又被放回江寧府。這皆不是朝廷自斷脊柱嗎?!
王管家低首道:“大人,有喜訊,但亦有哀訊。”
王安石嘆道:“哀訊能有多大的哀?現在比起皇上駕崩,凡事都不能算是哀了。你先說這是個什麼哀訊吧!”
王管家輕聲道:“其實喜訊哀訊都是一件事,二夫人生下了一個少爺,但是二夫人也……難產而死。”
王安石一怔,實在是不知道該喜該悲。這二夫人是他二子王滂之『婦』,本來王安石有兩個兒子,但大兒子王靂雖然聰明過人,但脾氣得父真傳,且有一種精神病,他二十便得子,但是見兒子不像自己,就疑不是己出,把那無辜的小孩子推到井裏去了,後來再也無子無女了;二子王滂雖不似其兄般聰明,但亦是才氣『逼』人,王安石居江寧知府時,王滂也閑居在家,但是他耐不住這閑,便終日會朋聚友,不知是天災還是**,在湖邊聚飲的時候,竟然落水身亡。
這下使得王家徹底絕望了,王安石的妻子得知其子皆亡,傷心之下便心力憔悴的去世了。王安石恍惚一夜老了十歲,連修經之事也扔下不管了,終日茫茫無神於書房之中。
不知是否禍福相依,王滂死後竟然留下一個遺腹子,王家上下頓時喜氣滔滔,畢竟王安石一家又有後代了。宋人遵從孝道,認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所以王安石一下全體以二夫人為中心,希望天佑王家,使得其薪火得傳。
如今天果無絕人之路,王安石又有了親孫。但是這孩子一出生便沒有了爹娘,以後的路難啊!
王管家見自家老爺喜怒不現,面容肅然,又輕聲道:“大人,還有一件事情:目前新帝剛立,太皇太后垂簾而治,任命司馬君實為門下侍郎,呂公著也升任尚書左丞。蔡確相公從汴京送來急件,說司馬君實上奏太皇太后,要求廢止新法,而太皇太后對此意頗為心許。司馬君實還調來一大批反新法的人入朝,范純仁、呂大防、孫覺、蘇軾諸人皆任高位,蔡相公希望大人您能夠出面上言,挽救大局,不要讓先皇所願付之一炬了!”
王安石心中一片悲涼,幾十年來兢兢業業的努力,一片心血終於要倒塌了。他忽然想起神宗即位之時說的話:“臣定當粉身碎骨,以使陛下之願而成!”當時熱血沸騰,直欲使天下人都知道他的抱負。可後來才發現朝中之事並不是那麼簡單,新法紛爭不斷,大臣爭權奪勢,而他的熱血也慢慢地變涼了。
“老了,到底是老了啊!”王安石平息心中的複雜心緒,對王管家道:“我知道了,你先安排下二夫人的葬禮,雖然先皇剛去,但是守帝孝一日如一年,如今可以辦喪事了!還有,喪事不必太過從簡,畢竟二夫人為我王家留下一支血脈了。”
王管家點了點頭道了聲是,便要走出去,卻聽王安石又輕聲喃喃自語,心中不由的難過起來,腳步走的更快。
…………
汴京城裏一片緊張,舊黨上台,百官之間個個都心驚膽戰,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掉了烏紗帽。但此時的江寧府卻是祥和無比。
正值春暖花開,艷陽高照,一個婢女抱着一個小嬰兒晃悠着,旁邊幾個婢女嘻嘻地逗着那嬰兒,笑着不停;那嬰兒獃獃地看着這些人,不哭也不鬧,奇怪不已。
“大人回來了!”
王安石身着紫『色』常服,頭上帶着一頂方巾,摺疊的整整齊齊,顯然是裝扮以後來看孫子了。
那幾個婢女上前福了一下,便彎腰退了下去,只有那個抱着小嬰兒的小婢女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裏。即不敢把嬰兒放下,又不敢再逗着小孩子。
王安石顯然是看到她的顧慮,輕輕拜拜手,示意她不要在意,然後走近那嬰兒身旁,笑道:“果然是我王家的子孫,竟然不哭不鬧!實乃賢人也!就叫這孩子王賢吧!”
那嬰兒忽然眨了眨眼睛,嘴巴呀呀地叫了叫,顯出不安分的樣子,引得王安石開懷大笑,正值逗弄間,一個胥吏急急地走了進來,大聲道:“大人!”等到走進院子裏才發現失禮甚重,急忙退了出去。
王安石示意那小婢女把嬰兒抱下去,扶了扶頭上的青『色』方巾,然後走出院子裏道:“什麼事?”
那胥吏正暗自悔恨自己忘了這些老大人們最講究的就是個禮,而面前的這個大人更是道德典範,諸人師表,自己如此的冒失真是太不應該了,原先何參軍都着重說過的,怎麼才多長時間就給忘了啊!!
王安石見那小吏面上表情古怪之極,不由一提聲道:“什麼事?”
那小吏嚇得一抖,顫巍巍地道:“通判葛大人遇到一件麻煩事,要請大人出面了。”
通判江寧府軍府事,也就是府中二把手,負責協助知府處理府內的行政事務,另外也具有負責監督知府的作用,簡而言之,就是一個副知府。太宗的時候,通判一律從京官調取,權利甚至凌駕於知府之上,後來逐漸放寬了,官員的『性』質改變了,權利也不再是那麼的大了。
這江寧通判名叫葛聚,本名是叫緒的,但是為了避先皇神宗陛下趙頊的諱,改了名字叫聚,大概也是想聚聚運氣吧,不想這一改果真長運道,他於熙寧二年託了王安石改革科舉的福,『亂』寫了一通“聖人尚思變,大道以君子為先”的文章,竟然進士科及第了。後來好運又到,被外放到了大富之縣祁縣作了個知祁縣軍縣事,高興的嘴巴直咧着就去走馬上任了。到了祁縣后,平常加加賦、添添稅,受個小錢,撈點小外快,倒也弄到了不少油水。本想一直都待在那裏的,可誰知道好運就再次降臨。
被他當作羊來扒皮的那些苦哈哈們終於耐不住了,跑到縣衙府內哭窮,這位葛知縣不爽了,又看不慣這些哭啼不已的俗人,給了限時一炷香要求他們立即撤離,不然就大刑侍候,誰知道這些傢伙對他不理不睬,這可惹怒了本想大發慈悲的葛知縣,於是葛大善人收起了慈悲,變化而成怒目金剛,把那些人統統抓了起來。
本來葛聚只想打那些百姓兩頓板子就放走了,誰知道不小心打了一個年過七旬的老人,那老者挺不住當場氣絕。這下可惹了眾怒,那老者是這一帶有名的鴻儒;次日縣衙府內被憤怒的百姓們圍着水泄不通,大聲叫罵。
葛聚嚇的屁滾『尿』流,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小命可在,哭哭啼啼的坐在衙門裏面。但是走大運的是江東提舉常平司常平使恰好路過這邊,順手把這一干人等抓了大牢。葛聚不明所以地得了個平叛暴民的功勞,然後官升通判洪州軍州事,服紅衣皂袍,大馬大轎地被送到洪州,然而上任不到兩年,洪州知州竟然重病而亡。於是這個葛大善人變成了葛知州,掌管一方軍政大權。
神宗趙頊改年元豐后,改革吏治,葛知州順着大溜被移到前面去了,改為河東路隆德府的通判了,於是葛聚又屁顛屁顛地跑到河東賺錢去了。
誰知這北方大府,地理位置雖然重要,但是一來臨近隴西、契丹,容易起兵禍,二來北方旱地收成與南方水田相差太遠,這油水跟不上啊!
所以葛通判苦苦托關係,上下打點,剛好王安石罷相第二年辭去了判江寧府,終於弄到了此時江寧府去做通判,這邊的風水好,事事都順心,而知府也是個不管不問的人,所以葛聚來到這裏沒有幾年,儼然成了江寧一帶的一把手。
王安石自從辭去官職后,雖然有很多人拜訪他,但是都是些只談學術,不談政事之人。這個葛聚幾乎沒和他有過交往,所以很是奇怪。他對那胥吏道:“葛通判找我何事啊?”
那胥吏一愣,他哪裏知道這些老爺們有什麼事啊,但是又不能回答不知,這樣的話這個王大老爺一發火給自己直接送出去,兩面得罪人,於是他硬着頭皮道:“聽人說是關於鹽的事情,具體小的也不太清楚。”
王安石怔道:“鹽?鹽不是由監鹽所管嗎?怎麼和葛通判起了什麼瓜葛?”
胥吏面呈苦『色』,猛猛搖了搖頭道:“小的怎知道這些,只是通判大人今天突然很火急似的叫人,小的應了,葛大人就說馬上去把老相公您請到府中,也沒交代是什麼事。這不,小的就直接奔您府上來了。”
王安石奇道:“那你有怎麼說是與鹽有關?”見那胥吏面『色』緊張,心中清楚他也是道聽途說,不由的暗暗奇怪,這葛聚竟然請自己到衙門裏面,真不知這裏面賣的是什麼『葯』。他抬首見那胥吏還在眼巴巴地看着他,不由好笑地道:“如此待我換身衣服,就去府中拜訪通判大人。”
王安石所居乃是早江寧府的城東門外一座新宅子,第二次罷相后便是一直住在這裏,依蔣山而立,讀寫書經。
這裏居江寧府衙並未有多遠,所以王安石很快便行至衙后,只見葛聚那胖胖的身體快『揉』成一團了,見到王安石像見到親爹一般,忙拉手請坐,揮退左右,王安石見他像作賊一般,心下頗為奇怪,正想問話,卻聽“嘣”一聲,原來是葛聚雙腿一跪,他雙目眩淚,臉上的肥肉擠成一團,努力地想現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王安石很是驚訝地道:“葛大人,你……”
葛聚啞聲道:“王相公,您老發慈悲救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