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軟耶
話音一落,李無眠跪在蒲團上,他的身材本就幼小,雙膝落地更是矮了不止一截。
於是仰頭,凝望。
師父張靜清的身形十分高大,投落下來的陰影將他整個罩住,面色很沉,如夜幕下的海面,往日的和藹消失了。
那一圈灰白的絡腮鬍,每一根都在跳動、顫抖,好似不能由己,隨着波浪晃動的海草。
大驚喜變成了大風浪,顯然將這位清凈真人狠狠拍在了礁石上。
臉頰貼着冰冷漆黑的礁石,風浪猶在耳邊,心中卻匪夷所思,這天底下,真有如此駭人的風浪。
李無眠知道,師父的心中,並不僅僅是憤怒,他也並未過多的注意張靜清,目光越過這條高大的人影。
人影的背後,是龍虎山供奉的祖師爺,幾經修飾的面容,仍是抵不過光陰的消磨,有些模糊了。
新漆與舊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早已融為一體,交織出歲月的味道。
本來,雕像目視前方,欲渡人、除魔、得道,千年如故。
此刻,祖師的面容光影流轉,明暗交錯,似是收回了目光,與階下的他無聲對視。
道家正一派,分支極多,有茅山、清微、靈寶、太一種種不一而足,而毫無疑問,其中以龍虎山天師道為尊。
略略一算,龍虎山已度過近兩千年的時光,期間王朝更迭,滄海橫流,傳承始終未絕。
李無眠絕不會第一個在階下問道的人,也絕不是最後一個。
但祖師恩師在上、叔伯師弟在側,訴心中之道,卻說自己想找個女人的,他是第一個,也可能是最後一個。
寂靜,大殿內外,死一樣的寂靜。
一瞬之後,師叔師伯們再也綳不住了,維持不了往日儀態,交頭接耳,目光變換,語焉不詳。
他的師弟們,也從獃滯的狀態中回神:「我沒聽錯吧,大師兄想要…想要……」
「話說大師兄才七歲,這麼小就想女人了,只能說,不愧是大師兄誒。」
「我能不能說,大師兄早熟的過分,害怕……」
正殿熙熙攘攘,彷彿成了集市上的菜市場,各路小販即便有心壓抑自己的叫賣聲,匯聚一堂,仍是喧囂比群雀。
驚嘆聲有之,默然者不缺,更有人無法接受,心中大師兄的光輝形象這般坍塌了去。
「我不信,大師兄的道,怎可能這麼,這麼…大師兄天生道骨,男女之欲早該參透,棄之如敝履的,我不信。」
「對對對,大師兄今天一定是發燒了,肖師弟,你不是世代醫傳么?趕緊去給大師兄瞅瞅。」
他的身後,田晉中一頭霧水,女人是個啥,大傢伙反應怎麼這麼大?
劉懷義急得直跺腳,心裏叫苦:‘我說大師兄,你想不出不能跟我一樣不說話?實在不行,編個要讓天下太平,讓龍虎山基業長存,反正祖師和師父又不知道你心裏怎麼想,最不濟說平淡一生,都比現在這找個女人好啊!"
張之維倒是面不改色,但臉上從容一掃而空,心中暗暗擔心,偷瞄一眼李無眠,卻淡定下來。
「掌門師兄,這成何體統,我天師道雖然不禁葷腥婚娶,但,但問道這般場合,說要找個……也太……」
「掌門師弟,看來無眠師侄,還是……」
師叔師伯們也發聲,張靜清額頭青筋涌動:「呆瓜,你剛才說什麼?」
「師父,我……」
不等他說完,張靜清搶過話來:「愚蠢,這是什麼地方?嘴巴子都能瓢!用你的腦袋,給我仔細想清楚!」
李無眠合上嘴唇,兩手放在膝前,腦袋也不低下,一如雕塑目視前方,神態竟比張之維更為從容。
如此,更不必說了。
兩側師叔師伯,大半搖頭不止:「嗟乎!天生道骨,竟不自愛,可悲可嘆。」
張靜清嗔目揚眉,疾走數步,衣袍鼓動,高抬一臂。
李無眠目光並未有絲毫變化,身後的田晉中可嚇了一大跳:「師父,不要殺大師…唔…」
原是劉懷義眼疾手快,捂住了田晉中的嘴巴子。
師徒兩人,四目相對。
一雙盈溢憤怒、失望、不解;一雙內外平和、平淡、平靜。
「孽徒!」張靜清並食中指而彎,在他腦袋上敲了三個暴栗,梆梆作響。
一眾師弟見,皆心膽驚戰;師叔師伯等,俱歸於寂默。
「張之維、田晉中、劉懷義、陳……等上前領受天師府修行法門《金光咒》」
這一批問道的弟子,各傳功法,獨獨無李。
……
正殿門口,李無眠剛踏出腳,一群師弟就圍了上來,觀眾人面色,有人朝他擠眼睛,有人似乎想勸他。
更多的人是一腔疑惑,大師兄怎麼會說這種話,先不談年齡的問題,和平時就大相逕庭。
「一邊練功去,少來打聽大師兄我的事。」
李無眠插着腰一吆喝,看着這個小小的大師兄,一臉威嚴的模樣,讓人不禁笑了,再怎麼說,還是個孩子。
也許,可能,是早慧的大師兄發出懵懂之語,童言無忌嘛!
三三兩兩的,各自散去了,張之維三人跟在身後,四人年齡相仿,關係也是最好。
趙方耀舔着個臉湊上來:「我說大師兄,你知道女人是個啥不?要不要師弟我來給你現身說法?」
「哦?你已經不是童身了?」
趙方耀臉色僵硬,頓時知道大師兄不好糊弄:「呃,這個,那個,我還是。」
「那說個毛,去去去。」
四人便走了,趙方耀回過神來,在身後招呼:「我雖然是個童蛋子,但我懂得多,誒,大師兄,等……」
一個老道士出現在他身後:「哦?方耀,你懂的有多多?要不要和為師講一講。」
趙方耀一個激靈:「師師父,不懂多多,略懂略懂。」
他的師父並非張靜清,天師府家大業大,碩果有積,老一輩自不止張靜清一人。
四人平日玩耍讀經的地方,田晉中剛坐下又站起,有點后怕道:
「剛剛還真以為師父要把你打殺了,不過大師兄放心,金光咒我記住了,念給你聽,只念一次哦。」
「晉中,你這是幹什麼?」
李無眠剛說完,劉懷義瞪大眼睛,拉住田晉中。
「對啊,晉中,你這是幹什麼?金光咒可沒說傳給大師兄,不準念,等過幾天,師父氣消了,咱們求求情。」
田晉中想了想,點點頭:「大耳朵說得好像有道理,二師兄,到時候我們一起去。」
張之維扶額:「我說你們兩個,就別瞎操心了,大師兄,你說對不對?」
李無眠笑着頷首,叫劉懷義一頭霧水,令田晉中頹喪低頭:「好吧,你們又在打啞謎了,不過大師兄。」
「女人是什麼?女人哪裏好了?」田晉中一改面色,好奇心爆棚。
劉懷義心中一動,既然說不用操心,他當然是信服的,對於田晉中的話,懷義投來求知的眼光。
他在這方面,屬於似懂非懂,現在這眼光,澈凈單純,帶有純粹的探知精神。
張之維身行端正,目不斜視,就是耳廓一動一動。
「唔,這個嘛,這個這個……」
眼見李無眠沉吟半晌,三人心裏別提多焦急了,田晉中按捺不住:「快說快說,大師兄你要急死我啊!」
李無眠一拍手:「聽說女人的身體很軟!」
三人面面相覷,等了半天,這是什麼抽象性的描述。
是夜,四人因為年紀,還沒有安排單獨的房間,一直都是睡在一間屋子。
張之維奇怪道:「大師兄,你要睡覺?」
「不睡覺能幹嘛?」
田晉中莫名其妙:「是啊,這麼晚了,不睡覺能幹嘛?」
張之維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恍然道:「那我今天能不能睡大師兄旁邊?」
田晉中第一個不幹:「不行不行,我一直都睡在大師兄旁邊的。」
劉懷義道:「那睡我的位置好了。」
燈滅,夏末。
龍虎山鍾靈毓秀,乃是一方寶地,山上生靈也是極多,入夜的蟲鳴此起彼伏,四人卻早已習慣了,能安然入眠。
過了一小會兒,右側有個聲音響起,那原是劉懷義的位置:「大師兄,你身上也好軟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