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理念
閩地公文往返京城月余,巡撫和布政使不和的事情,省府官員都有耳聞。
而南安縣拒法的事情,是迫在眉睫的。
形勢發展為騎虎難下。
耿定向愁眉苦展,在府衙坐蠟,一時間找不到如何應對的方法,此事鬧的太大,上下都在關注。
這種情形下,他的一舉一動都會被人盯得死死的,稍有不慎被人抓住把柄,就會被彈劾,同時會被人懷疑他的執政能力。
一着不慎滿盤皆輸,就算張居正最後保下了他,他的政治前途也完了,起碼很難再進入中樞。
此時,他也不敢過分催逼地方政府,想了想,找來了福建右布政使宋豫卿。
此人和劉侃一樣,都是在福建為官多年,劉侃在升為左布政使之前,是福建右布政使。
他原來職位的接替者,就是宋豫卿,而宋豫卿,以前是福建的提學副使,負責福建全省的學務。
宋豫卿是不想插入巡撫和布政使兩人的紛爭的。
不過從內心裏,他還是偏袒向布政使劉侃的,不管是從多年的私交,還是同為福建地方官多年生涯的立場。
所以在拜訪耿定向之前,他先去找了劉侃通氣。
劉侃老生在在,親自為同僚斟茶,邊開口笑道,“撫台尋你,你跑來此處作甚?”
宋豫卿被劉侃的態度氣笑了,當然也不是真實生氣,而是對方竟然敢不領他的人情,實在是不當人子。
“兄有此言,弟下次就不來了。”
“哈哈,你還是這般小肚雞腸。”
“你不也是如此?”
聽到對方的話,劉侃不說話了,而是默默的端起茶,品了一口,開始了沉思。
宋豫卿一樣如此。
都是多年的同僚,熟知對方的為人,說話也沒有太多的遮掩,又是私人場所,索性放開了講。
就像宋豫卿所說。
和巡撫不和,真的只是因為為政理念的分歧嗎?宋豫卿看到准,知道原因並不單純。
劉侃心裏有怨言。
治理福建多年,要清丈田畝,這麼大的事,為何朝廷不願意和他通氣,為何又不相信他,讓他來擔此大任呢?
旁觀者清,宋豫卿認為劉侃在此事上執着了。
劉侃的政治經驗極其豐富,同時頗為自負,在福建多年來大權在握,治理地方井井有序,這是他自傲的地方。
周邊廣東廣西雲貴連年亂事,耗費了朝廷多少錢糧,以致於國事更加艱難,而福建總體清平多年。
要知道,福建形勢更為複雜,倭寇之亂,以及海寇之擾,並不比其餘地方少。
劉侃太自付了。
國家清田試驗地選在福建,並不是因為看中福建的好,而是因為福建偏遠之地,稅少且民寡。
這令劉侃不滿。
八閩之地,並不比其餘地方差,小視八閩,就是小視他,這種感覺使得他覺得自己被侵犯了。
他雖然不是福建人,但他心裏已經把自己當做了福建人。
而清丈田畝的大事,竟然也不交給福建官員,而是委派新任巡撫,來督促福建官員辦事。
朝廷不光輕視了八閩,也輕視了他。
憑什麼?
他和福建有識之士,多年來的努力,憑什麼就這麼被視而不見?信任巡撫又何德何能,來置於他之上?
作為想有一番作為的封疆大吏,他是有抱負的。
事已至此,他不會抱怨,更不會故意拖後腿。
但是在清田一事上,他真的儘力了嗎?宋豫卿看的很清楚。並沒有,這位同僚心中有惡氣。
而新來的巡撫,同樣也是一個傲慢的人。
有能力的人,都傲慢啊。
宋豫卿感嘆一聲。
“兄認為南安百姓拒法之事,該如何處理呢?”
雖然不知道巡撫找他會是商量何事,但是宋豫卿要做好準備,把事情都要先琢磨一番,不然介時巡撫問起,他臨時起意回答,總會有失偏頗。
劉侃放下茶杯,思索了片刻。
“宗族自治,這是國情,也是朝廷許可的,宗族自治,有助於國家對地方的統治。”
宋豫卿點點頭。
他們都是多年的地方主官,對國家政治極為了解,不會膚淺的只認識表面。
宗族產生的族權,作為一種系統的權利,是朝廷不可或缺的補充力量。
不光輔助地方官府在鄉野的政權,加強對百姓的控制,也是維護國家統治的重要秩序。
保甲為經,宗法為緯。
兩者結合下來,才能牢牢的治理住百姓,限制住百姓。
而新來的巡撫,動了宗族的部分權利。
調節和裁判族眾之間的糾紛,本是宗族的職能之一,不管朝廷認不認可,實際情況就是如此。
巡撫想要以此為突破口,吊住宗族配合地方官府清丈田畝,想的太輕易了。
此種方法,在其他地方可能行得通,在福建則絕對行不通。
宋豫卿認為耿定向犯了經驗上的錯誤,他可能在其他地方是一個能官。
但是在福建上任時間太短,對福建地方的情況掌握的不夠。
只不過,有時候他換位耿定向的身份,對耿定向的苦衷有所理解。身負皇差,掌握大勢,連劉侃都不敢對抗,這是他的優勢。
但是成也此,敗也此。
清丈田畝之事,國家着急,巡撫也着急,可是福建的形勢卻不能着急,絕不是三年五載可以辦成的事。
宋豫卿打量了老朋友一眼,他看出了這一點嗎?
點點頭。
宋豫卿認為老夥計是看出來了的,一是對他多年來的信任,自己都能想到的事,老夥計不可能想不到。
二則是通過他行為的判斷。
劉侃在放任巡撫對這件事上的一意孤行,越是支持巡撫在這件事上的推行,巡撫以後越會陷入泥地而寸步難行。
可是劉侃並沒有支持,而是選擇了反對。
唉。
好手段。
以後朝廷追責,他可以把自己摘的乾乾淨淨,還會被朝廷認為他有遠見。
宋豫卿嘆了口氣。
大佬鬥法,為難的是下面的人,受苦的是百姓。
“兄,福建苦啊。”
劉侃抬頭,看向宋豫卿,雖然只是寥寥一言,卻看穿了宋豫卿內心的困頓。
大明的文人,真的不堪嗎?
中華幾千年來,中華民族誕生出來的文化,璀璨了幾千年,如今因為多方面的原因,暗淡了數百年。
此是文人一方面的原因嗎?
劉侃不能容人。
但是他能容下宋豫卿,因為宋豫卿是一名傳統的文人,以天下為已任,以百姓之事為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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