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登此昆吾虛
走出岩窟石洞的江聞,神情變得極為凝重,他自顧自來到元樓子身邊坐下,拋出一柄朽爛到幾至體無完膚的鐵劍,淡淡說道。
“我找到了。”
元樓子神情有些恍惚地望着天外,尚未聽懂江聞在說什麼,便下意識地應了一聲,隨後瞥了一眼腳邊鐵劍。
“嗯,他們找的就是這樣的劍。”
江聞將銹劍撥到一旁,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不,我說的跟鑄劍沒關係,我是在洞裏找到萬劍殞滅的劍窟了。”
聽聞此言,原本意興闌珊的元樓子當即像被踩到尾巴似的蹦了起來,頓時就要往洞窟當中跑去,三步不到卻聽見江聞在背後幽幽補充道。
“前輩啊,江某能活着出來,不代表你能活着看見,這事需要我說這麼明白嗎?”
聽聞此言,元樓子的腳步頓時凝固在了半道,滿臉惱怒地狠狠坐回原來的位置,隨即對江聞吼道:“那你就一五一十、一字不漏地把所見所聞說清楚,別在這兒戲弄老夫!”
江聞瞥了一眼元樓子,隨後繼續雙眼放空。他知道眼前這老頭並不是在跟他發火,反而是在跟自己發火。
他現在滿心懊惱悔恨之處,就在於自己非要尋找傳說中的歐冶劍池,結果什麼都還沒找到,就先白白搭上了徒弟的性命。
如今維持他行動的執念,就剩眼下這尚未解開的謎題,如若江聞告訴他拚死進去就能知道答案,元樓子恐怕二話不說就會甘之如飴地前去赴死,然後到九泉地下告慰徒弟——可江聞現在告訴他,進去死也是白死,那就是元樓子無法接受的現實了。
徒弟都已經付出了慘烈代價,如果他再不明不白地死在洞裏,那他就成了純度極高的笑話,即便死後在陰曹地府碰見徒弟,恐怕他都只能掩面而逃。
“其實吧……”
江聞思索了很久很久,直至元樓子快發飆才開口,用模稜兩可的語氣說道,“山洞裏除了滿地劍骸,就只剩一具前輩高人留下的遺骸枯骨,死去少說也有三四百年了。”
“果然如此……師門記載松溪山中曾有一座湛盧山莊,前宋之時收藏有無數天下名劍……”
元樓子眉頭大皺道,“易雲莊主乃劍道巨擘,為襄抗元義舉曾經贈劍與天下英豪,自此「名劍山莊」的名號享譽天下,年深日久這「湛盧」二字反而替代了此山原本的「昆吾」之名。”
江聞撿起地上那柄朽爛糟糕的鐵劍,細細端詳着上頭存留的痕迹,卻怎麼看都觀察不到千百年前名劍應該有的鋒芒。
“嗯,想來正是此處。可惜至剛易折,數百年後此地高樓崩倒、亭台消影,前塵全被雨打風吹去,若洞中不是剩下一具枯骨坐守,誰又能認得這兒呢?”
“說來話長,當年湛盧山莊因贈劍之事,早已深深開罪了蒙古人。”
鬚髮皆白的元樓子嘆惋道:“我派先師也曾向易雲莊主示警,告訴他前元國師首羅王攜怒而來,要將山莊焚為白地——老莊主當時已經年逾古稀,自然獨木難支之下,想不到竟然是死在了山洞之中……”
江聞深深嘆了一口氣,沒有接話,腦海里聯想到的卻是一名被打折雙腿、遍體鱗傷的空巢老人。
劍客之間是能以劍會友的,江聞自然也能感覺到那具老者乾屍身上蘊含著的不甘與悔恨,正是這股強烈的精神意志,讓他臨死前的某些東西一直殘存盤桓在石洞中,最終化作凜冽劍氣,不分青紅皂白地攻擊着所有入洞之人。
然而江聞還能感受得到,乾屍的漆黑眼眶到垂死之前,還一直等待着什麼人的到來,似乎只有等到此人到來,自己所執着堅守傳承的事物才有倚托、才有意義、才有未來。
這種模樣像極了臨死前拚命等待子女、遲遲不肯咽氣的空巢老人。
江聞漸漸明白,首羅王屬實誤會了易雲老莊主。首羅王以為易雲追名逐利,留在松溪縣湛盧山莊中,不過是為了家族顏面而做困獸之鬥,可首羅王作為孑然一身的出家人,如何能夠理解易云為了子孫後代,垂垂老矣卻還咬牙堅持的想法執念呢?
江聞可能是數百年間唯一一個進入洞中的活人,因此在乾屍殘存意志的感染下,默默祭奠了一番這位武林前輩。
他知道到了最後,老者還是沒能等到期盼之人,最終只能經脈盡斷地坐化於密室之中,隨着身上積蓄數十載的劍氣散入洞窟,才將這裏變成一處生者莫入的恐怖險境。
“……傳聞易雲老莊主家中,曾有位在劍術上天資卓絕的後人,卻不知因為何事終究沒能繼承家業,以至為此抱憾終身。”
老道士念叨着這種家長里短的逸聞,神情越發憔悴,人在痛苦的時候,往往更容易共情,江聞故意不說的話題此時被元樓子主動提起,似乎從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事情里感同身受了。
江聞故作疑惑地問道:“晚輩不懂,竟然還有這種事情,我倒是發現了一些新奇好玩的東西。”
隨後他緊握的手掌攤開,顯露出一顆零碎石塊,遞到了元樓子的面前。
“……這是?”
元樓子湊到眼前仔細看着,只覺得石塊表面晶瑩剔透,彷彿覆蓋著一層的七彩琉璃,相互碰撞間照耀出無窮光澤,一時間寶氣氤氳美不勝收,讓人看得瞠目結舌。
江聞散去內力保護,用另一隻手指點在了石塊之上,頓時手指尖被劃開一道口子,血珠頓時迸了出來。隨後又拔起一根野草葉,從石頭上輕輕拂過,草葉瞬間乾脆利落地分成兩截,切口處極為光滑妥帖,猶如被快刀斬斷。
“這是什麼石頭?”
江聞沒有答話,面帶神秘之色地撿起生鏽鐵劍費力拗着,幾乎使出了九牛二虎的力道,才將這柄隨時可能分崩離析的爛劍折斷,隨後把這兩樣東西分別放在了元樓子的面前,探頭問道。
“前輩,想明白沒?”
做罷兩人江聞笑而不語,元樓子也由驚愕轉為恍然,隨後二人相視而笑,幾乎要笑出眼淚來,嚇得一旁村人們以為他倆瘋了,躲在一旁連連側目,卻不敢上前制止。
江聞所拿出的石頭,便是方才洞中滴水傷人的石鐘乳殘塊,這些石頭蒙罩的礦物質足以分金斷玉,如果拿來冶鍊寶劍,自然能夠吹髮立斷,殺人無形,正是兇徒們孜孜以求的歐冶神礦。
而洞中殘存的朽劍爛刀,卻變成了某種頑固不化、死而不朽的堅固物質,用來打造兵器硬度冠絕世間,鋒利度卻只能說是平平無奇,並不出眾。
這兩種物質相生相成,本該同時被人發現,可兇徒們偏偏鼠目寸光,又只敢讓人質們前去探查,最後空守着寶山幾十上百年都沒能發現秘密,豈不是令人笑掉大牙?
江聞眼中這處石洞似乎具備某種魔力,能夠讓特定物質在其中出現變化。
石鐘乳是指碳酸鹽岩地區洞穴內的碳酸鈣澱積物,本該具有石頭堅硬的特性。在神秘力量作用下變成針狀的碳酸鈣晶體,互相之間作用到薄如刀片,鋒利無比。
而鐵劍本質上是一種鐵碳合金,本身容易被氧化,特別是在山洞這種潮濕陰暗的環境裏。但在神秘力量的影響下,隨着鐵劍外表被緩緩侵蝕殆盡,最終變得韌性極佳,就連江聞都難以拗斷。
這兩種物質的變化奇特,即便以江聞淺薄的化學知識分析,此時也隱隱約約找到了某種共通特性——碳酸鈣變得鋒利無比,鐵碳合金變得堅固結實。
碳酸鈣、鐵碳合金。
按照置換反應來推算,應該是鈣與鐵這兩種元素,被某種東西感染,替換成某種能與「碳」極為親和的物質,乃至於徹底改變了它們原本的性狀面貌。
江聞現在已經懷疑,石窟岩洞中應該是有一種特殊的細菌微生物,能夠吞噬並轉化特定的物質,可惜他現在手裏沒有顯微鏡,否則一定會好好觀察一下其中的奧妙!
元樓子停住笑聲猛然站起,指着地上的鋒利碎石,朝着江聞篤定說道。
“相傳「昆吾之刀」用之切玉,如切泥焉,老夫原本以為此刀根本不存在,如今看來倒是歪打正着找到了了!”
江聞扭頭看老道士在一旁發瘋,自顧自回憶着他所說的「昆吾刀」是什麼玩兒。
《列子·湯問》記載,周穆王大征西戎時,西戎獻昆吾之刀,火浣之布,其中昆吾刀切玉如切泥,火浣布投火而除垢,乃是神異至極的寶物。
這兩種寶物本來都被當作傳說,直至近代石棉纖維紡織工藝成熟,世人才明白所謂「火浣布」,應該就是石棉布的前身。
而「昆吾刀」的存在與否,一直卻未有定論,比如刀劍愛好者魏文帝曹丕就在《論典》中言之鑿鑿地表示,這樣的刀根本就不存在。
近代有人將「昆吾刀」推測為混有鋒利解玉砂顆粒的陶輪,通過比玉石更為堅硬的解玉砂打磨,從而切割堅固的玉石,並與神秘的「刻玉」技法聯繫在一起。
然而這個推測尚存疑問,因為古砣工跡和解玉砂痕,在上古玉器上並不少見,古人不至於如此少見多怪,更難以解釋從良渚玉器到戰漢時期都存在的、細如毫毛的遊絲毛雕。
比如良渚玉器神秘的陰刻線,密度最緊者1毫毛之間居然刻劃了4-5條陰線;戰漢時期的遊絲毛雕,也是密如毫末令人震驚,無論微距放大多少倍,都只能找到“尖銳器”遊走特徵的軌跡,難辨砂痕,無法用砣具施以解玉砂的工藝來雕刻了,反而更像是用一種神秘的“尖銳器”所刻制,而且硬度要遠遠要大於玉石才行——
這更加讓人懷疑切玉如泥的「昆吾刀」真實存在。
比如《山海經》說“昆吾之山,其上多赤銅”,上古的銅合金刀劍兩千多年出土后鋒利無比的例子是不乏的,所以用這樣的銅合金製成雕玉的昆吾刀是完全有可能的。
這時也有人提出質疑,古人應該是用荸薺、明礬、蟾酥和癩蛤蟆等物質混合蒸煮,將玉的硬度直接降低一至二度,此時再用刻刀雕刻自然有如切泥。
可問題是這個辦法由於藥物改變了玉石的內部結構,使用“軟玉法”雕刻出來的玉石,保存時間有限,幾百年後可能發生變質,根本達不到古玉傳世的目的……
“嗯,用此物切玉,確實是易如反掌……”
想到這裏江聞就明白了,元樓子恐怕是看見能夠切金斷玉的鐘乳石,自然聯想到了這個懸案,頓時手舞足蹈了起來。
江聞也若有所悟地說道:“前輩,你說切玉這個「昆吾」,會不會和伱先前提到的「昆吾之國」,二者之間有所聯繫?”
元樓子聞言一愣,彷彿魂靈都失落到了地上,隨即雙眼恍惚轉動着,似乎有某種冥冥之光正照耀在他的瞳仁之中,囁嚅說道。
“你的意思是……這裏……”
江聞點了點頭,一邊慢慢向老道士視覺的死角挪動着。
“嗯,或許「昆吾」二字所指的,其實和歐冶子鑄劍,本就是一個東西。”
“顓頊重孫陸終,乃帝嚳之時火正,自然懂得以火鑄造之術,隨後陸終生子六人,其長一曰昆吾,二曰參胡,三曰彭祖,四曰會人,五曰晏安,六曰季連。”
“長子昆吾為陶正,鑄造之術也因嫡長傳承,昆吾一族在夏時為啟鑄鼎,堪稱盛極一時,直至夏末身為雄伯助桀為虐,遭商湯遷滅,剩餘族人想必是向南逃去,投奔昆吾幼弟季連的後代——羋姓楚人,這才來到的南方楚地!”
元樓子被一陣狂喜所擊中,看着江聞歡欣鼓舞地說道,兩行老淚卻不由自主地流淌了下來,緩緩癱倒在了地上。
“老夫明白了!這些向南的昆吾族人流落四散,其中一支掌握着昆吾一族的鑄造之術,最終輾轉成為春秋末年的鑄劍大師歐冶子!”
“我懂了!「歐冶」就是「昆吾」!「昆吾」就是「歐冶」!”
“老夫沒有找錯!老夫在豐城舊獄見到「昆吾」二字的古篆迷惑至今,如今終於知道「昆吾」的含義了……”
元樓子正處於神情恍惚之中,神態誕罔地說著胡話,似乎在劇烈刺激下,精神世界再一次瀕臨崩潰。
然而此時,忽有一道疾風迅影朝向他襲來,只聽砰的一聲,老道士只覺得四周天旋地轉,視界也越來越模糊,越來越晦暗,只剩一股聲音遲了半拍傳入耳中。
“昏昏倒地——”
“嘿嘿,看來這次咒語念對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