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當爐獸炭然

第二百八十五章 當爐獸炭然

其他的人還沉浸在劫後餘生,悲喜交加下痛哭流涕的都不在少數,只有元樓子獨自一人遊盪宛如孤魂野鬼。

江聞跟在元樓子身後,見他眼中非但沒有死裏逃生之後的情形喜悅,反而顯得極為空蕩虛無,彷彿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了——這種狀態與邊上的村人相比,差異就更為明顯了。

“不妙啊……”

元樓子在重大挫折下,已無法依靠自然生命力恢復生機,反而用壓抑情緒代替了尋求改變,這並不是真正的擺脫了執念。

說白了人活着就得有執念,一旦沒了執着和念想,往往會在權衡后覺得死了比活着好,絕對理性代替生存慾望,狀態自然極為危險。

看着元樓子表情愈發誕罔,口中呢喃的話也越加混亂,江聞連忙喚來了邊上幾名較為清醒的青壯,讓他們一左一右攙扶住搖搖欲墜的元樓子。

“你們幾個,過來搭把手!”

鑒於江聞先前展示出的武力,幾名青壯自然不敢有所違抗,連忙一擁而上將元樓子架起來,同時怯怯問道:“大俠,你這是要做什麼呀?”

江聞神情嚴肅地看着元樓子,細細解釋道:“這位前輩恐怕得了失魂之症,醫書《雜病源流犀燭》說,此病主驚悸多魘,通夕不寐,此時不治怕有有性命之憂。”

青壯們一看元樓子果然兩眼迷離、神情恍惚,彷彿魂不附體的模樣,連忙繼續問道:“果然如此!大俠,可有辦法醫治呀?”

“若要根治,就必需動用鬼門十三針,可惜在下沒學過,不敢輕易嘗試。”

江聞吩咐幾人將元樓子架好,千萬不要鬆手,隨後自信一笑:“不過此事無妨,我曾從泰西之地學得一些治病手段,治起這失魂症倒也手到擒來。”

隨後,只見江聞嘴裏念起百試百靈的妙妙咒語,順手從旁邊撿起一根粗木棒,對着元樓子的腦袋就是一棍。

“昏昏倒地!”

“啪嚓——”

可能是江聞太久沒用,難免掌握不好力道,這根木棍竟然啪地一聲從中斷開,而頭頂中棍的元樓子恍恍惚惚地原地打轉,始終沒有倒下,反而有一股紅氣從脖子直漲到頭頂,皮膚上肉眼可見憋得青筋暴起。

幾名青壯連忙牢牢架住了元樓子,老道人因為驟然受擊已經徹底清醒了過來,一隻手捂着頭頂,一隻手指着江聞,兩眼充血幾乎要炸開,手指顫抖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江聞連忙將只剩半根的木棍,遠遠地扔了出去,一邊趕緊說道:“前輩,你現在感覺怎麼樣?是不是清醒多了?”一邊用眼神示意青壯們牢牢抓好,別被老道士掙脫了枷鎖跑過來追打自己。

可能是那一棍子力道太大,元樓子被強行攙扶到一邊歇息去了,江聞也趕緊溜去組織還能活動的青壯年們,先到兇徒們留下的棚隰裏邊找些飲水充饑之物。

這些兇徒為了控制山民俘虜,基本不給他們吃喝,眾人只能靠木牢旁的野草雨水支撐,再這麼下去喜極過度都能猝死好幾個。

半晌過去,棚隰的場面總算基本控制住了,山民們主動將兇徒們的殘屍拖拽到集中一處,防止屍瘟蔓延傳播,同時把散落滿地的兵器也收集起來,不分男女老少人手一把,彷彿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短暫獲得些安全感。

江聞則靠着真氣替元樓子療傷愈病,兩人關係稍加緩和,總算能坐下來閑聊兩句。

元樓子摸着還有些腫痛的頭頂,心驚於江聞真氣療傷的神妙手段,一邊心有餘悸地說道:“難怪元化師弟在信中讓我留神於伱,你是真敢下死手啊……”

江聞嘿嘿笑道:“元化真人謬讚了,我沒他說的這麼厲害。”

元樓子怒道:“老夫沒在誇你!”

江聞繼續笑道:“我就當在誇嘛。”

江聞直起身四周觀望,見此時場面基本已經緩和了,才問起元樓子更多的事情。

“前輩,你這次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才會虎落平陽被困在這裏的?”

元樓子長長地嘆息一聲,娓娓道來這次的經歷。

元樓子平生素愛求仙訪幽,年輕時便探查過不少的古墳遺迹,當年若不是李自成與孫傳庭鏖戰於陝西,差點就找到秦始皇陵的入口了。

然而近來幾年,他忽然對古劍感興趣,開始流連搜訪於各處冶城名山,想要找得諸多寶劍的下落,這次因在豫章豐縣的牢獄舊址挖到線索,轉而前來福建湛盧山中搜尋寶藏。

可是他沒想到的是,在這處早就應該荒廢的深山老林之中,竟會盤踞着這麼一夥窮凶極惡的歹人,非但殺人如草芥,還精通戰陣埋伏之術,元樓子原本只當是尋常探訪,一時不慎自然落入了陷阱之中,被歹人重重圍困,而他所收的唯一弟子因性情剛烈,竟然被歹人以毒箭、石灰等等陰招輪番圍攻,最終壯烈戰死。

元樓子萬念俱灰一心求死,被他們與山民們關在一處,每日除了奴役驅使,便是每隔幾日拉走一人,從此再也不見有人回來。

“這夥人真的是沒人性!”

元樓子言及此處恨恨然說道,他的身體雖然老邁,但還是極為健壯,故而才能在一棍之下暈而不倒,從這橫練功夫就能看出年輕時沒少鍛煉。

江聞也附和道:“確實。我看這夥人不太對勁,裏面恐怕還有蹊蹺。已經不是殘忍所能形容,而屬於漠視生命了。”

江聞所指的自然是這伙兇徒的身份來歷。

一開始江聞幾乎已經斷定,這些人就是散落在山中的沿海倭寇,畢竟二戰“最後的鬼子”小野田寬郎都能硬撐了20多年才投降,信息不發達的古代出現這種情況也很正常。

但是很快,江聞就又發現了疑點。

譬如這些疑似倭寇的人,確實是聽得懂日語,平日的語言文化也與附近之人懸殊,可按道理早在嘉靖時期,倭寇就已經基本被平定才對,距今也有近百年了。

即便根據史書記載1624年7月(天啟四年),倭寇最後一次出現並侵犯福建沿海,此後就再無蹤跡,這些人也應該與世隔絕了三四十年,算來年紀未必就比元樓子年輕多少,怎麼可能還是人人青壯有力,乃至於整嚴成軍呢?

更重要的是,此時日本本土的人平均身高才157cm,可先前與江聞拼刀的人未必比他矮上多少,這一點也極為可疑,只能以《明史·日本傳》記載“大抵真倭十之三”來解釋,這些人原本應該是沿海的漁民海盜,假借倭寇名義作亂,隨後被戚家軍圍剿逃竄,才躲到了離海如此遙遠的深山之中。

要知道松溪縣所在的武夷山地區,根據地方檔案文獻記載,本就“重山復嶺、迭嶂層岩”,“有岩峒溪壑之阻”,又有“擅鉛礦材木之饒”,因三省官府“本自秦越,不相為謀”,以致境內流民雜處,為“盜所垂涎”,貧民無以為生,轉而“相習盜礦以自糊其口”,變成一處巨大的統治隙地。

江聞推測便是在隨後這些人中,逐漸形成了自己一套獨立的制度,平日以倭語相互交流,謀害過路行人為生,同時吸納其他流民加入其中,才能形成如此的聚落規模——

否則像這麼一片棚隰沒有老弱婦孺,竟然全是青壯之人,也只能用“人工篩選”來解釋了……

這個推斷雖然離譜,但也勉強能夠解釋這裏形成的原因,而當江聞把這些猜想說出來之後,元樓子雖然緩緩點頭,卻也提出了自己的推測。

“老夫見這些人的冶鐵手段並不高明,這些怕是偷偷闖入禁山的紙槽工。”

元樓子說,明末江西廣信府的造紙業興起,大量業紙槽工聚集在封禁界線附近,從事毛竹種植和紙張生產,當初光是查得鉛山石塘紙廠槽戶就不下三十餘槽,各槽幫工不下一二千人,這些人晝則募化,夜則穿逾,不少就散佈於武夷山麓的丘陵地帶。

“前輩,你為什麼覺得這些人應該是槽工,而不是礦徒呢?”

聽到江聞如此詢問,元樓子緩緩站起身來,先是取來身邊青壯所持的鏜鈀,遞到了江聞的面前。

“你仔細看看。”

江聞接過鏜鈀,只覺得這桿長兵歷久彌新,仍是精光鑠鑠、寒氣逼人,可距離如此之近察看,就發現這些鏜鈀模樣似乎比想像的更加古老,上頭坑坑窪窪無數凹陷,竟好像是經歷了千百大戰遺留至今。

“先前你不是想問我,其他被抓的人去哪兒了嗎?再跟我去棚隰後面看。”

在兩名青壯的攙扶下,元樓子緩緩站了起來,帶着江聞往樹蔭棚隰背後的一處深洞走去——他當初就是摸黑探查到了這裏,一時驚駭才泄露了蹤跡。

只見這處礦洞外表闊大整齊,又有木頭支架加固,不知經歷多少歲月依舊寒氣吞吐,滲人心脾,可待到幾人步入其中時,攙着元樓子的青壯竟然紛紛嘔吐不止,驚駭萬分地走不動路了。

“人都在這兒了……”

《晉書·外戚傳·羊琇》記載:“琇性豪侈,費用無復齊限,而屑炭和作獸形以溫酒,洛下豪貴咸競效之。”說的是古時有一種獸炭,便是做成獸形的炭,火熱皆赫赫然,作猛獸開口向人壯,然而這種無非是搗碎小炭為屑,以物和之製成。

可此時他們看見的,一邊是佈滿血污的試刀之地,上頭用竹木搭成堆放屍體的架子,人胴殘骸層層疊疊地散落於地,而另一邊,竟一塊塊形如跪人的碩大炭塊,外表看去全都褫奪衣物,瞪眼張口,彷彿遭受到了極大的痛苦折磨。

他們的身體一部分已經徹底化成黑灰堅硬的石炭模樣,另一部分保持着部分柔軟的人體特徵,卻乾癟枯槁地像是樹皮,肉眼都能分辨出一點點轉化留下的痕迹。

江聞瞠目愕然,自己所找到的究竟是什麼鬼洞,世上還有這種駭人聽聞的「人炭」!

洞外之人聽到驚呼之聲,便也有人往礦洞之中走來,很快他們就在行列排布、慘狀盈室的「人炭」之中,發現了自己先前生死不明的親朋好友。

元樓子緩緩說道:“兇徒們除了拿人試刀以驗刀劍優劣,便是給活人喂下某種藥物,這些可憐人便口不能言,目不能視,在日日折磨中由人轉炭,最後被他們拿來拋入爐中,鍛冶祭煉他們想要的刀劍……”

江聞此時察覺先前預料還是過於保守,他只以為這些疑似倭寇的兇徒是拿人祭劍,卻沒想到他們真的找到了一門更加詭譎的「人炭」之法,拿活人來祭煉刀劍。

可尋常礦石高溫鍛打即可成型,為何這些人積攢使用了這麼多的「人炭」,手裏拿着的卻都還是歷經風霜的兵器,也不見他們打造出多少可與湛盧劍、斬蛇劍媲美的神兵出來?

江聞看向洞窟深處,明白一切的真相一定都藏在這裏面,可元樓子卻緊張萬分地制止住了江聞,言之鑿鑿地警告道。

“千萬別進去,這裏頭有吃人的惡鬼!”

江聞轉頭看去,發現元樓子鬚髮皆張目露驚色,一點都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同時也發現地上那些或淺或深的腳印,幾乎都緩緩蔓延到洞窟深處,隨後鮮血殘肢連同着滿地泥灰,全都被一道深邃的黑暗吞噬殆盡,闃然再無聲息……

垂死病中驚坐起,閻王誇我好身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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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秘武林:俠客揮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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