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丐仙
高玉成,故家子,居金城之廣里。善針灸,不擇貧富輒醫之。里中來一丐者,脛有廢瘡,卧於道,膿血狼藉,臭不可近。居人恐其死,日一飴之。高見而憐焉,遣人扶歸,置於耳舍。家人惡其臭,掩鼻遙立。高出艾親為之灸,日餉以蔬食。數日,丐者索湯餅。僕人怒訶之。高聞,即命仆賜以湯餅。未幾,又乞酒肉。仆走告曰:“乞人可笑之甚!方其卧於道也,日求一餐不可得;今三飯猶嫌粗糲,既與湯餅,又乞酒肉。此等貪饕,只宜仍棄之道上耳。”高問其瘡,曰:“痂漸脫落,似能步履,顧假咿嘎作呻楚狀。”高曰:“所費幾何!即以酒食饋之,待其健,或不吾仇也。”仆偽諾之,而竟不與;且與諸曹偶語,共笑主人痴。次日,高親詣視丐,丐跛而起,謝曰:“蒙君高義,生死人而肉白骨,惠深覆載。但新瘥未健,妄思饞嚼耳。”高知前命不行,呼仆痛笞之,立命持酒炙餌丐者。仆銜之,夜分,縱火焚耳舍,乃故呼號。高起視,舍已燼,嘆曰:“丐者休矣!”督眾救滅。見丐者酣卧火中,鼾聲雷動。喚之起,故驚曰:“屋何往?”群始驚其異。高彌重之,卧以客舍,衣以新衣,日與同坐處。問其姓名,自言:“陳九。”居數日,容益光澤。言論多風格,又善手談。高與對局,輒敗;乃日從之學,頗得其奧秘。如此半年,丐者不言去,高亦一時少之不樂也。即有貴客來,亦必偕之同飲。或擲骰為令,陳每代高呼采,雉盧無不如意。高大奇之。
每求作劇,輒辭不知。一日,語高曰:“我欲告別,向受君惠且深,今薄設相邀,勿以人從也。”高曰:“相得甚歡,何遽決絕?且君杖頭空虛,亦不敢煩作東道主。”陳固邀之曰:“杯酒耳,亦無所費。”高曰:“何處?”答云:“園中。”時方嚴冬,高慮園亭苦寒。陳固言:“不妨。”乃從如園中。覺氣候頓暖似三月初。又至亭中,益暖,異鳥成群,亂哢清咮,彷彿暮春時。亭中几案,皆鑲以瑙玉。有一水晶屏,瑩澈可鑒:中有花樹搖曳,開落不一;又有白禽似雪,往來句輈於其上。以手撫之,殊無一物。高愕然良久。坐,見鸜鵒棲架上,呼曰:“茶來!”俄見朝陽丹鳳,銜一赤玉盤,上有玻璃盞二,盛香茗,伸頸屹立。飲已,置盞其中,鳳銜之,振翼而去。鸜鵒又呼曰:“酒來!”即有青鸞黃鶴,翩翩自日中來,銜壺銜杯,紛置案上。頃之,則諸鳥進饌,往來無停翅;珍錯雜陳,瞬息滿案,餚香酒洌,都非常品。陳見高飲甚豪,乃曰:“君宏量,是得大爵。”鸜鵒又呼曰:“取大爵來!”忽見日邊熌熌,有巨蝶攫鸚鵡杯,受斗許,翔集案間。高視蝶大於雁,兩翼綽約,文采燦麗,亟加讚歎。陳喚曰:“蝶子勸酒!”蝶展然一飛,化為麗人,繡衣翩躚,前而進酒。陳曰:“不可無以佐觴。”女乃仙仙而舞。舞到酣際,足離於地者尺余,輒仰折其首,直與足齊,倒翻身而起立,身未嘗着於塵埃。且歌曰:“連翩笑語踏芳叢,低亞花枝拂面紅。曲折不知金鈿落,更隨蝴蝶過籬東。”餘音裊裊,不啻繞樑。高大喜,拉與同飲。陳命之坐,亦飲之酒。高酒後,心搖意動,遽起狎抱。視之,則變為夜叉,睛突於皆,牙出於喙,黑肉凹凸,怪惡不可言狀。高驚釋手,伏几戰慄。陳以箸擊其喙,訶曰:“速去!”隨擊而化,又為蝴蝶,飄然颺去。高驚定。辭出。見月色如洗,漫語陳曰:“君旨酒嘉肴,來自空中,君家當在天上,盍攜故人一游?”陳曰:“可。”即與攜手躍起。遂覺身在空冥,漸與天近。見有高門,口圓如井,入則光明似晝。階路皆蒼石砌成,滑潔無纖翳。有大樹一株,高數丈;上開赤花,大如蓮,紛紜滿樹。下一女子,絳紅之衣於砧上,艷麗無雙。高木立睛停,竟忘行步。女子見之,怒曰:“何處狂郎,妄來此處!”輒以杵投之,中其背。陳急曳於虛所,切責之。高被杵,酒亦頓醒,殊覺汗愧。乃從陳出,有白雲接於足下。陳曰:“從此別矣。有所囑,慎志勿忘:君壽不永,明日速避西山中,當可免。”高欲挽之,返身竟去。
高覺雲漸低,身落園中,則景物大非。歸與妻子言,共相駭異。視衣上着杵處,異紅如錦,有奇香。早起,從陳言,裹糧入山。大霧障天,茫茫然不辨徑路。躡荒急奔,忽失足,墮雲窟中,覺深不可測;而身幸不損。定醒良久,仰見雲氣如籠。乃自嘆曰:“仙人令我逃避,大數終不能免,何時出此窟耶?”又坐移時,見深處隱隱有光,遂起而漸入,則別有天地。有三老方對弈,見高至,亦不顧問,棋不輟。高蹲而觀焉。局終,斂子入盒。方問客何得至此。高言:“迷墮失路。”老皆曰:“此非人間,不宣久淹。我送君歸。”乃導致窟下。覺雲氣擁之以升,遂履平地,見山中樹色深黃,蕭蕭木落,似是秋杪。大驚曰:“我以冬來,何變暮秋?”奔赴家中,妻子盡驚,相聚而泣。高訝問之,妻曰:“君去三年不返,皆以為異物矣。”高曰:“異哉,才頃刻耳。”於腰中出其糗糧,已若灰燼,相與詫異。妻曰:“君行后,我夢二人皂衣閃帶,似誶賦者,洶洶然入室張顧。曰:‘彼何往?’我訶之曰:‘彼已外出。爾即官差,何得入閨闥中?’二人乃出。且行且語曰‘怪事怪事’而去。”高乃悟己所遇者,仙也;妻所夢者,鬼也。高每對客,衷杵衣於內,滿座皆聞其香,非麝非蘭,着汗彌盛。
[今譯]
高玉成是個世家子弟,住在金城的廣里。他擅長針灸,不管窮人富人,一律給予醫治。
里中來了個乞丐,小腿上長了個爛瘡,躺在路旁,膿血狼藉,臭得讓人無法靠近。居民們擔心他死掉,每天都給他一頓飯吃。高玉成見了,很可憐他,派人把他扶回家,安置在耳房裏。家人們厭惡他的臭味,捂着鼻子站得遠遠的。高玉成卻取出艾葉,親自為他灸療;每天給他粗飯吃。幾天後,乞丐要吃麵食。僕人生氣地斥責他。高玉成聽見了,立刻吩咐僕人給他麵食。沒多久,乞丐又討酒肉。僕人跑去告訴高玉成說:“這乞丐太可笑了!當他躺在路上時,每天想吃一頓都不可能;現在一天三頓還嫌食物粗糙,已經給了他麵食,又討酒肉。這種饞鬼,最好仍舊扔在大道上!”高玉成詢問他的瘡,僕人說:“瘡疤漸漸脫落,好像已經能走路了,只是他還裝模作樣地**,做出一副痛苦的樣子。”高玉成說:“能花幾個錢!就給他酒肉吃,等他康復了,也許就不會恨我們。”僕人假裝答應,而始終不給;而且私下和其他僕人談起,都笑主人傻。第二天,高玉成親自去看望乞丐,乞丐瘸着腿站起來,道謝說:“承蒙你的高情厚義,救活了我這個快死的人,治好了我的病,恩惠深厚,如同天地。只是剛剛痊癒,還沒康復,冒昧地想大吃一頓解解饞。”高玉成知道上次的吩咐沒被執行,便把僕人喚來痛打一頓,命他立刻拿來酒肉款待乞丐。僕人懷恨在心,半夜,縱火焚燒耳房,然後故意呼叫救火。高玉成起來看,耳房已火勢蔓延,嘆息說:“乞丐完了!”他督促眾人把火撲滅。只見乞丐熟睡在火中,鼾聲如雷。眾人把他叫起來,乞丐故作驚訝地問:“房子哪去了?”大家這才知道他不是尋常人物。
高玉成更尊重他了,安排他住在客房裏,讓他穿上新衣服,每天都和他相處座談。高玉成問他姓名,乞丐自稱“陳九”。過了幾天,陳九越發容光煥發,談吐很風雅。他還善下圍棋,高玉成和他對弈,總是輸;於是每天跟他學棋,掌握了不少絕招。這樣過了半年,陳九不說走,高玉成也是一時少了他就悶悶不樂。就是有貴客來訪,也必定要他陪客同飲。有時擲骰子作酒令,陳九總替他擲骰,所得彩數無不合意。高玉成大為奇怪。每每請他變個戲法,他總推託說不會。
一天,陳九對高玉成說:“我要告辭了。受你恩惠一直很深,我今天備下薄酒請你,不要攜帶隨從。”高玉成說:“我們相處得很融洽,為什麼突然要分別呢?況且你無錢買酒,也不敢麻煩你做東道主。”陳九再三邀請他赴宴,說:“一杯酒罷了,也沒啥破費的。”高玉成說:“在什麼地方?”陳九說:“在園子裏。”當時正是嚴冬,高玉成擔心園子的涼亭里太冷了。陳九一再說:“不要緊。”高玉成於是跟着他來到園子裏。只覺得天氣頓時暖和了,像是三月初。到亭子裏,更是暖和。奇異的鳥兒成群結隊,都清脆地鳴叫着,彷彿到了暮春時節。亭里的桌子都鑲嵌了瑪瑙碧玉。有座水晶屏風晶瑩澄澈,照見人影,屏風上有花樹搖曳,有的開放,有的飄零,各不一樣;又有白色的鳥像雪一般,在樹上飛來飛去地鳴叫着。高玉成用手去摸,卻空無一物。
高玉成驚愕了很久。坐下后,見有隻八哥棲息在架子上,叫道:“送茶來!”一會兒,見朝陽丹鳳銜來一個赤玉盤,上面有兩隻玻璃杯,裏面盛滿香茶,伸着脖子屹立着。喝完茶,兩人把玻璃杯放回盤子,丹鳳便銜着盤子,又振翅飛走了。八哥又叫道:“送酒來!”立即,青鸞黃鶴翩翩從太陽里飛來,銜着壺,銜着杯,一件又一件放在桌子上。一會兒,百鳥奉上食物,不停地飛來飛去;山珍海味間雜鋪陳,眨眼間堆滿了桌子,佳肴飄香,美酒香醇,都不是尋常之物。陳九見高玉成很能喝,便說:“你有海量,得用大杯。”八哥又叫道:“拿大杯來!”忽見太陽旁邊光芒閃爍,有一隻巨大的蝴蝶抓着一隻鸚鵡杯,裝得下一斗多酒,飛來停在桌子上。高玉成看這蝴蝶比鴻雁還大,雙翅舒展着,五彩斑斕,燦爛艷麗,便不住地讚歎。陳九呼喚道:“蝴蝶來勸酒!”蝴蝶展翅一飛,變成一位美女,身着錦繡衣裳,輕盈飄逸,上前斟酒。陳九說:“喝酒不能沒有歌舞助興。”美女便翩翩起舞。舞到興濃時,她的腳離地一尺多高,仰折細腰,一直與腳平齊,倒過來翻身站立,身體卻不曾沾上塵埃。她還唱道:“連翩笑語踏芳叢,低亞花枝拂面紅。曲折不知金鈿落,更隨蝴蝶過籬東。”餘音裊裊,不止繞樑三日。高玉成十分高興,拉她一塊兒喝酒。陳九命美女坐下,也讓她喝酒。高玉成酒醉,心猿意馬,突然站起來親熱地抱住美女。一看,美女變成了夜叉,眼睛突出眼眶,牙齒露於唇外,黑色的肌肉凹凸不平,醜陋得難以形容。高玉成驚駭地放了手,趴在桌上直打哆嗦。陳九用筷子敲夜叉的嘴,喝道:“快走!”怪物又成了蝴蝶,飄然飛去。
高玉成驚魂稍定,告辭出來。見月色皎潔,隨口對陳九說:“你的美酒佳肴都來自空中,你的家應該在天上。為什麼不帶老朋友去游一游?”陳九說:“可以。”隨即攜着高玉成的手跳起來。高玉成便覺得飄到空中,漸漸接近了天。見有座高門,門口圓形,像井口一般,走進去,一片光明,如同白晝。台階和道路都用青色的石塊砌成,光滑、清潔,纖塵不染。有一株大樹,高好幾丈;樹上開着紅花,有蓮花般大小,錯落地綴滿枝頭。樹下有位女子,在搗衣石上捶擊絳紅色的衣服,艷麗無比。高玉成獃獃地站着,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竟忘了走路。那女子察覺了,生氣地說:“哪兒來的輕薄男子,擅入此地!”便用搗衣棒擲向高玉成,打中他的背脊。陳九急忙把他拖到沒人的地方,嚴厲地責備他。高玉成挨了一棒,酒也立時醒了,覺得很慚愧。於是跟着陳九出來,有一朵白雲飄到腳下。陳九說:“從此分手了。我有個囑咐,請用心記住,不要忘了:你壽命不長,明天趕快到西山裡躲避,或許能夠免除此禍。”高玉成想拉住他,陳九轉身逕自走了。高玉成覺得白雲漸漸下降,自己落在園子裏,可園子的景物與剛才大不一樣。
高玉成回家和妻子談起,夫妻倆都感到驚異。再看衣服上中了搗衣棒的地方,奇異的紅色如同朱錦,散發出特殊的香味。第二天高玉成早早起來,他遵從陳九的囑咐,攜帶着乾糧進山了。大霧遮天蔽日,四面迷濛,分不清路徑。高玉成踏着荒野急急奔走,忽然失足掉進一個山洞裏,覺得深不可測;而身體幸好沒受傷。過了很久,他才清醒過來,抬頭見雲氣像蒸籠一般。他於是暗自嗟嘆:“神仙叫我逃避災難,大禍始終不能避免,什麼時候能出這個洞穴呢!”又坐了一會,發現洞穴深處隱隱透出亮光,便站起來慢慢走進去,原來裏面另有一番天地。有三個老頭兒正在下棋,看到高玉成來了,不聞也不問,繼續下棋。高玉成蹲在旁邊看。棋下完了,老頭們把棋子收拾到盒子裏,才問客人怎麼來到這裏的。高玉成說:“我在大霧時掉進來,迷了路。”老頭說:“這裏不是人間,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家。”於是把高玉成領到洞口下,高玉成覺得被雲霧簇擁着往上升,便踏上了平地。但見山上的樹木葉子變成深黃,蕭瑟地飄落,像是深秋時分。高玉成大吃一驚,說:“我是冬天來的,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深秋?”他跑回家裏。妻子女兒都很吃驚,圍攏來哭泣。高玉成驚訝地詢問,妻子說:“你一去三年不回來,我們都以為你變成鬼了。”高玉成說:“奇怪!才片刻工夫罷了。”他從腰間摸出乾糧,乾糧都像灰燼一般。一家人都很詫異。妻子說:“你走後,我夢見兩個穿着黑衣、繫着閃光腰帶的人,好像是來催繳賦稅的,吵吵嚷嚷地走進屋裏四處張望,說:‘他到哪兒去了?’我喝斥他們說:‘他外出了。你們即使是公差,怎能擅自闖進閨房!’那兩人便出去了,一邊走,一邊說:‘怪事!怪事!’就離開了。”高玉成這才明白自己遇到的是神仙;妻子夢見的是鬼。自那以後,高玉成每逢接待客人,都把那件挨過搗衣棒的衣服貼身穿着,滿座便都聞到那股香味,那香氣既不是麝香也不是蘭香,沾了汗反而更加濃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