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香玉
勞山下清宮,耐冬高二丈,大數十圍。牡丹高丈余,花時璀璨似錦。膠州黃生,舍讀其中。一日,自窗中見女郎,素衣掩映花間。心疑觀中焉得此。趨出,已遁去。自此屢見之。遂隱身叢樹中,以伺其至。未幾,女郎又偕一紅裳者來,遙望之,艷麗雙絕。行漸近,紅裳者卻退,曰:“此處有生人!”生暴起。二女驚奔,袖裙飄拂,香風洋溢,追過短牆,寂然已杳。愛慕彌切,因題句樹下云:“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窗。恐歸沙吒利,何處覓無雙?”歸齋冥思。女郎忽入,驚喜承迎。女笑曰:“君洶洶似強寇,令人恐怖;不知君乃騷雅士,無妨相見。”生叩生平,曰:“妾小字香玉,隸籍平康巷。被道士閉置山中,實非所願。”生問:“道士何名?當為卿一滌此垢。”女曰:“不必,彼亦未敢相逼。藉此與風流士長作幽會,亦佳。”問:“紅衣者誰?”曰:“此名絳雪,乃妾義姊。”遂相狎寢。及醒,曙色已紅。女急起,曰:“貪歡忘曉矣。”着衣易履,且曰:“妾酬君作,口占勿笑:‘良夜更易盡,朝暾已上窗。願如樑上燕,棲處自成雙。’”生握腕曰:“卿秀外慧中,令人愛而忘死。顧一日之去,如千里之別。卿乘間當來,勿待夜也。”女諾之。由此夙夜必偕。每使邀絳雪來,輒不至,生以為恨。女曰:“絳姐性殊落落,不似妾情痴也。當從容勸駕,不必過急。”
一夕,女慘然入,曰:“君隴不能守,尚望蜀耶?今長別矣。”問:“何之?”以袖拭淚,曰:“此有定數,難為君言。昔日佳什,今成讖語矣。‘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可為妾詠。”詰之,不言,但有嗚咽。竟夜不眠,早旦而去。生怪之。次日,有即墨藍氏,入宮游矚,見白牡丹,悅之,掘移徑去。生始悟香玉乃花妖也,悵惋不已。過數日,聞藍氏移花至家,日就萎悴。恨極,作《哭花詩》五十首,日日臨穴涕洟。一日,憑弔方返,遙見紅衣人,揮涕穴側。從容近就,女亦不避。生因把袂,相向汍瀾。已而挽請入室,女亦從之。嘆曰:“童稚姊妹,一朝斷絕!聞君哀傷,彌增妾慟。淚墮九泉,或當感誠再作;然死者神氣已散,倉卒何能與吾兩人共談笑也。”生曰:“小生薄命,妨害情人,當亦無福可消雙美。曩頻煩香玉,道達微忱,胡再不臨?”女曰:“妾以年少書生,什九薄倖;不知君固至情人也。然妾與君交以情不以淫。若晝夜狎昵,則妾所不能矣。”言已,告別。生曰:“香玉長離,使人寢食俱廢。賴卿少留,慰此懷思,何決絕如此!”女乃止,過宿而去。數日不復至。冷雨幽窗,苦懷香玉,輾轉床頭,淚凝枕席。攬衣更起,挑燈復踵前韻曰:“山院黃昏雨,垂簾坐小窗。相思人不見,中夜淚雙雙。”詩成自吟。忽窗外有人曰:“作者不可無和。”聽之,絳雪也。啟戶內之。女視詩,即續其後曰:“連袂人何處?孤燈照晚窗。空山人一個,對影自成雙。”生讀之淚下,因怨相見之疏。女曰:“妾不能如香玉之熱,但可少慰君寂寞耳。”生欲與狎。曰:“相見之歡,何必在此。”於是至無聊時,女輒一至。至則宴飲唱酬,有時不寢遂去,生亦聽之。謂曰:“香玉吾愛妻,絳雪吾良友也。”每欲相問:“卿是院中第幾株?乞早見示,仆將抱植家中,免似香玉被惡人奪去。貽恨百年。”女曰:“故土難移,告君亦無益也。妻尚不能終從,況友乎!”生不聽,捉臂而出,每至牡丹下,輒問:“此是卿否?”女不言,掩口笑之。
適生以殘臘歸過歲。至二月間,忽夢絳雪至,愀然曰:“妾有大難!君急往,尚得相見;遲無及矣。”醒而異之,急命仆馬,星馳至山。則道士將建屋,有一耐冬,礙其營造,工師將縱斤矣。生知所夢即此,急止之。入夜,繹雪來謝。生笑曰:“向不實告,宜遭此厄!今已知卿;如卿不至,當以炷艾相炙。”女曰:“妾固知君如此,曩故不敢相告也。”坐移時,生曰:“今對良友,益思艷妻。久不哭香玉,卿能從我哭乎?”二人乃往,臨穴灑涕。更余,絳雪收淚勸止。又數夕,生方寂坐,絳雪笑入曰:“報君喜信!花神感君至情,俾香玉復降宮中。”生喜,問:“何時?”答曰:“不知,約不遠耳。”天明下榻,生囑曰:“仆為卿來,勿長使人孤寂。”女笑諾。兩夜不至。生往抱樹,搖動撫摩,頻喚:“絳雪!”久之無聲,乃返。對燈團艾,將往灼樹。女遽入,奪艾棄之,曰:“君惡作劇,使人創痏,當與君絕矣!”生笑擁之。坐未定,香玉盈盈而入。生望見。泣下流離,急起把握。香玉以一手握絳雪,相對悲哽。及坐,生把之,覺虛如手自握,驚問之。香玉泫然曰:“昔妾,花之神,故凝;今妾,花之鬼,故散也。今雖相聚,勿以為真,但作夢寐觀可耳。”繹雪曰:“妹來大好!我被汝家男子糾纏死矣。”遂去。
香玉款笑如前;但偎傍之間,彷彿以身就影。生悒悒不樂。香玉亦俯仰自恨,乃曰:“君以白蘞屑,少雜硫磺,日酹妾一杯水,明年此日報君恩。”別去。明日,往觀故處,則牡丹萌生矣。生乃日加培植,又作雕欄以護之。香玉來,感激備至。生謀移植其家,女不可,曰:“妾弱質,不堪復戕。且物生各有定處,妾來原不擬生君家,違之反促年壽。但相憐愛,合好自有日耳。”生恨絳雪不至。香玉曰:“必欲強之使來,妾能致之。”乃與生挑燈出,至樹下,取草一莖,布掌作度,以度樹本,自下而上,至四尺六寸,按其處,使生以兩爪齊搔之。俄,見繹雪從背後出,笑罵曰:“婢子來,助桀為虐耶!”牽挽併入。香玉曰:“姊勿怪!暫煩陪侍郎君,一年後不相擾矣。”從此遂以為常。
生視花芽,日益肥茂,春盡,盈二尺許。歸后,以金遺道士,囑令朝夕培養之。次年四月至宮。則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連間,花搖搖欲拆;少時已開,花大如盤,儼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許;轉瞬飄然欲下,則香玉也。笑曰:“妾忍風雨以待君,君來何遲也!”遂入室。絳雪亦至,笑曰:“日日代人作婦,今幸退而為友。”遂相談宴。至中夜,絳雪乃去。二人同寢,款洽一如從前。
后,生妻卒,生遂入山不歸。是時,牡丹已大如臂。生每指之曰:“我他日寄魂於此,當生卿之左。”二女笑曰:“君勿忘之。”后十餘年,忽病。其子至,對之而哀。生笑曰:“此我生期,非死期也,何哀為!”謂道士曰:“他日牡丹下有赤芽怒生,一放五葉者,即我也。”遂不復言。子輿之歸家,即卒。次年,果有肥芽突出,葉如其數。道士以為異,益灌溉之。三年,高數尺,大拱把,但不花。老道士死,其弟子不知愛惜,斫去之。白牡丹亦憔悴死;無何,耐冬亦死。
異史氏曰:“情之至者,鬼神可通。花以鬼從,而人以魂寄,非其結於情者深耶?一去而兩殉之,即非堅貞,亦為情死矣。人不能貞,亦其情之不篤耳。仲尼讀《唐棣》而曰‘未思’,信矣哉!”
[今譯]
山東勞山有座下清宮,裏面的耐冬樹有兩丈高,幾十圍粗,牡丹有一丈多高,每逢花開時節,那朵朵鮮花光彩奪目,燦爛似錦。
膠州有個姓黃的書生,就住在下清宮裏讀書。一天,黃生從窗戶里突然看見一個女子,穿着一身素白的衣服,在花叢里忽隱忽現。他心裏疑惑:道觀里怎麼會有這樣美麗的女子。於是他馬上快步走出去,可是那女子已經不見了。從此以後,黃生經常看見她。於是,黃生看準機會躲藏在樹叢里,想等候那女子到來。不久,見她又挽着一個身着紅色衣服的女子來了,遠遠望去,她們倆都艷麗絕倫。兩個女子漸漸走近,穿紅衣的忽然後退一步,說:“這裏有生人!”黃生猛然跳了出來。兩個女子驚慌地逃跑了,衣袖裙子飄拂起來,香風四處飄溢。黃生追過矮牆,卻一片寂靜,已經杳無蹤影了。黃生愛慕之情更加熱切,於是在樹上題了一首詩:“無限相思苦,含情對短窗。恐歸沙吒利,何處覓無雙?”
回到書房以後,黃生愛慕之心更加殷切。忽然那女子走了進來,黃生又驚又喜地迎上前去。女子笑着說:“你剛才氣勢洶洶的,像一個強盜,實在叫人害怕,沒想到你原來是個風雅的讀書人,不妨來和你見一面。”黃生約略詢問她的生平,女子說:“我小名叫香玉,從小被賣到妓院。現在又被道士禁閉在這座山裡,這實在不是我的願望。”黃生問:“那道士叫什麼名字?我要為你洗刷這一污垢。”香玉說:“不必了,他也不敢怎麼逼迫我。我藉此機會和你這個風流書生長期幽會,也是很好的。”黃生又問:“那個穿紅衣服的姑娘是誰?”香玉說:“她名叫絳雪,是我的結拜姐姐。”於是兩個人就親熱起來。
一覺醒來,東方已是一片紅色的曙光。香玉急忙起床,說:“只顧貪圖歡樂,都忘記天亮了。”她穿上衣服,換上鞋子,又說:“我和了你的那首詩,請你不要見笑。詩是這樣的:‘良夜更易盡,朝暾已上窗。願如樑上燕,棲處自成雙。’”黃生拉住她的手說:“你不僅容貌艷麗,而且頭腦聰明,真是叫人愛得要死。可是你離開一天,我就覺得好像是千里之外的分別一樣。你有空就來,不要等到晚上。”香玉答應了他。從此,兩人早晚都在一起。黃生常常叫香玉把絳雪請來,絳雪卻總是不來,黃生深感遺憾。香玉說:“絳雪姐的性格很孤僻,不像我這麼痴情。我一定慢慢地勸他,你不要過於着急。”
一天晚上,香玉神情凄慘地走進黃生房裏,說:“你連‘隴’都不能守住了,還指望得到‘蜀’嗎?今天我就要和你長期分別了。”黃生問他:“你要到哪裏去?”香玉用衣袖擦着眼淚,說:“這也是命中注定的,很難對你說明白。你以前的那首詩,今天成了應驗的預言。‘佳人已屬沙吒利,義士今無古押衙’的詩句,可以說是為我詠唱的。”黃生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香玉不說話,只是不斷地抽泣。她整個晚上都沒有入睡,凌晨時分就走了。黃生感到十分納悶。
第二天,即墨縣有個姓藍的來到下清宮遊覽,看見那株白牡丹,他很喜歡,就把它連根挖出來帶走了。黃生這才領悟到香玉原來是花妖,他不禁無限惆悵,惋惜不已。過了幾天,黃生聽說姓藍的把那株白牡丹移植到家裏,白牡丹就一天天地枯萎下去。黃生悲憤極了,作了五十首哭花詩,天天到原來種植白牡丹的樹坑前痛哭。
一天,黃生悼念完香玉,正往回走,遠遠看見身穿紅衣服的絳雪也來到穴旁哭祭。黃生慢慢地走近去,絳雪也不躲避。黃生就拉着絳雪的衣袖,兩人相對流淚。哭祭完了,黃生挽着絳雪的手,請她到自己的書齋里去,絳雪也跟着他走。進了屋,絳雪嘆息着說:“小時候的姐妹,想不到竟一朝永別!聽你哭得那麼哀傷,更增加了我的悲痛。眼淚流入九泉之下,也許她能夠被我們真誠的懷念所感動而再生。但是死者的神氣已經消散,短時間內怎麼能和我們兩人一起談笑呢。”黃生說:“我是個薄命的人,害了情人,當然也沒有福氣消受兩個美人。以前我多次托香玉向你轉達我的心意,為什麼你不來呢?”絳雪說:“我以為年輕的書生,十個之中有九個是無情無義的,沒想到你原來是個最鍾情的人。但是我和你交往,在於友情,不在淫慾。要是白天黑夜地親熱,那我是做不到的。”說完,絳雪就要告別。黃生說:“香玉長期離開了我,叫我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想請你稍微留一會兒,來安慰我的思念的情懷,你怎麼這樣斷然拒絕呢!”絳雪聽了,就留了下來,過了一夜才離去。
一連幾天,絳雪沒有再來。這一天,冷雨紛飛,寒窗幽暗,黃生更是苦苦地思念香玉,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淚水把枕席都沾濕了。他爬起來穿上衣服,挑亮油燈,按照上次那首詩的韻腳,又寫了一首詩:“山院黃昏雨,垂簾坐小窗。相思人不見,中夜淚雙雙。”作完了詩,他就自己吟誦起來。忽然聽到窗外有人說:“作詩不能沒有和詩的。”黃生側耳一聽,原來是絳雪。他連忙把門打開,請絳雪進來。絳雪看了黃生的詩,就在後面續了一首:“連袂人何處?孤燈照晚窗。空山人一個,對影自成雙。”黃生讀了絳雪的詩,不禁流下了眼淚,他抱怨絳雪和他相見得太少了。絳雪說:“我不能像香玉那樣和你親熱,只能稍微排解一下你的寂寞罷了。”黃生想要和絳雪親昵一番。絳雪說:“相見的歡樂,何必要在這方面呢?”從此,每當黃生最為寂寞無聊的時候,絳雪就來一趟。來了就和黃生一邊飲酒,一邊作詩酬唱,有時不睡覺就走了,黃生也聽之任之。黃生說:“香玉是我心愛的妻子,絳雪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常常問絳雪:“你是院子裏的第幾株花呢?請你早點告訴我,我要把你移植到家裏,免得像香玉那樣被惡人奪去,讓人遺恨百年。”絳雪說:“故土難離呀,就是告訴你也沒有什麼好處。你妻子尚且不能終生跟從你,何況是朋友呢?”黃生不聽,拉住她的胳膊走出去,每走到一株牡丹下面,就問:“這是不是你呢?”絳雪不說話,只是捂着嘴笑。
很快到了臘月底,黃生回家過年去了。到了二月間,黃生忽然夢見絳雪來了,凄楚地對他說:“我有大難!你趕快去下清宮,咱們還能見一面;晚了就來不及了。”黃生醒來以後感到很奇怪,他火速叫僕人備馬,星夜趕到嶗山。原來是道士要建房子,有一棵耐冬樹,妨礙施工,工匠正要用斧頭把它砍掉。黃生馬上制止他們。到了夜裏,絳雪來向黃生道謝。黃生笑着說:“你以前不如實告訴我你的身份,活該遭到這次厄運!現在我已經知道那個是你了;如果你不來,我就要用艾火烤你。”絳雪說:“我本來就知道你會這樣做的,所以過去不敢告訴你。”坐了一會兒,黃生說:“今天面對着好朋友,更加想念我那美麗的妻子。我很久沒有哭香玉了,你能陪我一起去哭哭嗎?”絳雪答應了。兩人就一起來到牡丹花的坑穴前痛哭流淚。直到一更多,絳雪才收住淚,把黃生勸住了。
又過了幾個晚上,黃生正獨自孤寂地坐着,絳雪滿面笑容地走進來,對黃生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花神被你的真情感動,讓香玉重新回到下清宮裏。”黃生問:“香玉什麼時候來?”絳雪說:“不知道,大概不會太久吧。”天亮以後,絳雪下床要走了,黃生囑咐她說:“我這次專是為你而來的,你不要長時間讓我孤獨寂寞。絳雪笑着答應了。可是過了兩個晚上絳雪也不來。黃生就去抱着耐冬樹,又是搖撼又是撫摩,頻頻呼喚絳雪,可是沒有一點聲響。黃生便回到屋裏,對着燈搓艾草,準備去熏烤耐冬樹。絳雪突然走了進來,一把奪過艾草,把它丟到地上,說:“你胡鬧什麼,要是把我燒出傷疤,我就和你斷絕來往了!”黃生笑着把絳雪抱在懷裏。還沒有坐穩,香玉就輕盈地走了進來。黃生望見香玉,眼淚奪眶而出,他急忙起來握住香玉的手。香玉用另一隻手握住絳雪,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地痛哭起來。等坐下以後,黃生覺得握着香玉的那隻手好像沒有握什麼東西一樣,就吃驚地問她這是怎麼回事。香玉傷心地流着眼淚說:“以前,我是花神,所以形體是凝聚的;現在,我是花鬼,所以形體是飄散的。今天我們雖然相聚了,可是你不要把這一切當成真的,只能當作是夢境吧。”絳雪說:“妹妹回來可太好了!我被你家男人糾纏死了。”說完就告辭走了。
香玉還像過去一樣有說有笑:但是兩人相依相偎的時候,黃生感到整個身體彷彿是靠在影子上。黃生鬱鬱寡歡,香玉一時之間也很惱恨自己。她便對黃生說:“你用白蘞的碎末,摻上一點兒硫磺,每天給我澆上一杯水,明年的今天就可以報答你的恩情了。”於是她就告別走了。第二天,黃生到以前的花坑去看,只見牡丹已經發芽了。他於是每天都精心培植,又做了一圈護欄來保護它。香玉來了以後,分外感激黃生。黃生打算把牡丹移植到家裏,香玉不同意,她說:“我體質很弱,不能再折騰了。而且任何東西的生長都各有一定的地方,我這次來原本就沒有打算生在你家裏,違反了原意反而會折壽。只要我們相互憐愛,自然有歡聚的一天。”黃生埋怨絳雪不來見面。香玉說:“你如果一定想要她來的話,我能夠做得到。”於是和黃生一起拿着燈來到耐冬樹下,拿一根草,用手掌比量着作為尺度,用它來量樹榦,從下往上,量到四尺六寸,用手按住那個地方,叫黃生用兩隻手一齊去搔這個地方。一會兒,只見絳雪從背後走了出來,她一邊笑,一邊罵道:“你這丫頭助紂為虐嗎!”於是三人相互拉着手,一起走進屋裏。香玉說:“姐姐請不要見怪!暫時勞煩你替我陪伴郎君,一年以後就不再打攪你了。”從此絳雪經常來看黃生,彼此都習以為常。
黃生看到牡丹花芽,一天比一天長得茁壯茂盛,到春天結束的時候,已經長到二尺多高了。黃生回家的時候,留下一些錢給道士,請他代為培養。到了第二年四月,黃生又回到下清宮,只見已經長出一朵牡丹花蕾,含苞未放;黃生正在牡丹花前流連的時候,那花蕾搖晃着像要綻開;一會兒,牡丹花開放了,花朵如同盤子那麼大,好像有個小美人坐在花蕊上,只有三四指高;轉眼間小美人就飄然而下,黃生一看,正是香玉。香玉笑着對黃生說:“我強忍着風吹雨打等待你,你怎麼姍姍來遲呢!”於是一起走進屋裏。這時,絳雪也來了,她笑着說:“我天天代替他人做妻子,今天總算有幸退身成為朋友了。”於是三個人高高興興地在一起喝酒談笑。到了半夜,絳雪便走了。黃生和香玉於是上床睡覺,和以前一樣歡愛融洽。後來,黃生的妻子去世了,黃生就索性搬到嶗山,不再回家了。這時,牡丹已經長得像手臂那麼粗。黃生常常指着牡丹說:“我死了以後就把魂留在這裏,一定長在你的旁邊。”香玉和絳雪微笑着說:“你不要忘記這句話。”
十多年以後,黃生忽然病了。他的兒子聞訊趕來,對着黃生,十分悲傷。黃生笑着對兒子說:“這是我生的日子,不是死的日子到了,你悲傷什麼呢!”又對道士說:“日後在牡丹花下有一株紅色的幼芽茁壯地生長,它一次就長出五片葉子的,那就是我。”於是黃生不再說話。他兒子用車子把他運回去,剛到家裏,黃生就死了。
第二年,在牡丹花下果然長出了一個粗壯的紅芽,葉子正好是黃生所說的五片。道士覺得很奇異,就更加精心地澆灌它。三年後,它就長到好幾尺高,樹榦有兩隻手合攏那麼粗,只是不開花。老道士死了以後,他的徒弟不知道愛惜它,將它砍去。接着,白牡丹也枯萎而死;不久,耐冬樹也死了。
異史氏說:“感情最真摯的人,鬼神也可以相通。香玉成了花鬼也跟從黃生;而黃生的精魂也寄於香玉身邊,這不是他們的愛情太深了嗎?一花被人砍去,兩花枯死殉情,即使不是堅守貞操,也是為愛情而死的。一個人不能保持貞潔,也是她的愛情不夠深的緣故。孔子讀《唐棣》時說:‘還是沒有想念他呀。要是真的想念,有什麼遙遠的呢?’這話確實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