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巫與罪
攻城,開始了。
刺骨的寒風將亞瑞特山脈反常的大量降水轉化成了皚皚白雪,而無數下級惡魔就頂着風雪,用利爪插入城牆,一步步爬上巴斯廷要塞的城頭。
惡魔死亡時可以在烈焰地獄的地獄熔爐中重塑血肉,並且越低等的惡魔重塑血肉的速度就越快。
所以儘管下級惡魔的血肉之軀並不能給攻城帶來什麼實質性的進展,但卻能逼迫巴斯廷要塞的守軍將不可補充的守城武器浪費在他們身上。
但地獄大軍不知道的是,巴斯廷要塞中儲備的所有巨石巨木,甚至火油都早已消耗殆盡。此時此刻,迎接這些下級惡魔的只有要塞將士們的利刃與血肉之軀。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儘管守軍的數量已經銳減至三分之一,但他們已經迎來了來自英雄們的強援。
主城樓的最高處,古魯小心翼翼地用蟾蜍血在簡易祭壇上塗畫出一個個符號,祭壇和各種符咒可以幫助昂巴魯巫醫加強與萬靈間的聯繫。
望向遠處亞瑞特山巔赤紅朝霞與皚皚雪山的交界之處,古魯盤膝坐下,開始冥想……
五年前,托拉傑叢林,大濕地
古魯輕輕撫摸着掌中祭祀刀刀身上的紋路,這些花紋是他一點點雕刻上去的,可以讓他的內心更加平靜。
萬靈在他耳邊低語,向他傳遞堅定的意志,如同背靠不朽的山脈。
狩獵從日出時開始,日落時結束。
但這次狩獵和以往靈魂收穫季中不同聚落之間的戰爭不同,這是一場海選,從整個昂巴魯部族優秀的巫醫中挑選出萬靈的勇士,以對抗即將到來的災難。而最先擊敗十位對手的巫醫,將會贏得這項殊榮。
古魯堅信,他是年輕一代中最勇猛,最具智慧的巫醫。事實也是如此,在這次伊伽尼(靈魂狩獵)中,他已經擊敗了九位對手。
不遠處的樹葉上,一隻紫色小蟾蜍突然爆成一攤血漬。這說明這個方向上有生者的氣息,古魯飛快收起其他方向的小蟾蜍,如一隻矯健的獵豹般竄了出去。
但就在他脫離偽裝開始高速運動的剎那,一支吹箭從不遠處的樹后射出,直逼古魯的眼球。
對方是高手!尋血蟾蜍並沒有誤報方向,但對方卻依靠絕佳的匿蹤技術延後了尋血蟾蜍發現他的時機。
當古魯以為發現獵物準備行動的瞬間,也就是真正獵人行動的時候。
但古魯也不是省油的燈,祭祀刀輕輕揮動,看似緩慢但卻剛好擋在吹箭的路徑上,吹箭無法穿透刀身,發出“叮”地一聲脆響后無力地落在地上。
但下一刻,古魯的臉色驟變,因為他意識到,這一發吹箭的目的並不是讓他喪失戰鬥能力,而是為其他的吹箭指明目標。
突然,無數的鬼娃從樹葉間探出頭來,這些“小惡魔”的手中擎着一支支吹箭。下一瞬,綠油油的箭雨便向著古魯的頭頂罩來,死亡之雨。
看着那些鬼娃猙獰的面目,和眼前熟悉的殺陣,古魯的嘴裏突然變得有些苦澀。他的喉結滾動了一下,這才抬起雙手,半跪在地。
起風了。
風來得迅捷,來得兇猛,幾乎是瞬間成型。
一股龍捲風毫無徵兆地出現在古魯身體周圍,這風中還裹挾着無數食人魚。食人魚的身體將鬼娃的箭雨細數擋下,而古魯就處於龍捲風唯一平靜安全的風眼中。
半晌,龍捲風散去,古魯還在原地,維持着半跪的姿勢。而他的對手正站在他的面前,看着自己肩膀上漆黑如墨的劇毒屍蛛,笑了。
“我輸了。”
姿勢轉換,古魯站起,而他的對手則跪下。
伊伽尼沒有真正的輸家,決鬥勝利者能獲得名聲和萬靈的認可,而決鬥失敗者則被批准榮耀的死亡,從而脫離肉體凡胎,不再被困於暗影之地,得以進入本窪魯俄庫拉——萬靈之地,成為萬靈的一部分。
而此時跪在古魯面前的,就是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庫魯。
兩個相依為命的孤兒,爛俗的故事。
“走吧,回家。”
入夜
聚落中人聲鼎沸,篝火的光芒直衝天際。族人們簇擁着庫魯,每個人都努力觸摸着古魯的身體,想要分享萬靈的意念,分享冠軍的榮耀。
但古魯本人卻無法融入狂歡的族人。
眺望遠處,他看到庫魯和其他戰敗的巫醫相互擁抱,痛飲美酒。作為伊伽尼的失敗者,他們雖然無法享有榮耀,但卻證明了自己擁有強大的靈魂,足以進入萬靈之地成為萬靈的一部分。
儘管古魯是唯一的冠軍,但伊伽尼結束,每個聚落中,相似的一幕都在上演。甚至於古魯也不是第一次參加伊伽尼了,這一次和以往沒什麼不同,古魯勸誡自己,但卻無法掩飾他此時的心亂如麻。
很快,狂歡步入尾聲,高潮即將到來。十位被古魯擊敗,象徵著冠軍榮耀的巫醫已經跪在祭祀台上,他們昂首挺胸面帶微笑,張開雙臂等待冠軍來親自進行祭祀。
古魯走上了祭祀台,不論如何,他都不能在萬靈面前失禮。站到第一位巫醫身前,他輕輕撫摸着自己祭祀刀上的花紋,讓內心逐漸平靜。
手起刀落。
他剖開了那位巫醫的胸膛,將他的內臟小心翼翼地逐一取出,充滿愛意地放進一個個精美的陶罐之中。
祭祀台上的巨型烽火猛地爆燃,同時火焰的顏色也轉變成了青色。在青色火焰的照耀下,那位巫醫的靈魂破體而出,環繞在他周圍的陶罐好似燈塔一般為他指明了方向,使他徑直投身於萬靈的懷抱。
青色火焰再次暴漲,那是萬靈在歡迎新的家人,慶祝智慧之人在萬靈之地的新生。
很快,儀式進行到了最後,古魯已經將九位巫醫送入萬靈之地。庫魯跪在最後一位,看到古魯走來,向他遞出一個鼓勵的眼神。
祭祀刀高高舉起,但古魯的手腕卻隨着祭祀刀的舉起愈發顫抖。
祭祀刀緩緩落下,但此時此刻,萬籟俱寂,古魯什麼都聽不到,就連萬靈都不再言語,他只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刀尖刺破庫魯的皮膚,在他的胸口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傷痕,血珠滲出,沿着他的胸膛緩緩流下。
但古魯的手已經無法繼續刺下了,他眼含熱淚,收回了祭祀刀。
沒有人會質疑古魯的信仰。不是所有的巫醫都能清楚聆聽到萬靈的聲音,也不是所有巫醫聽到的都是一樣的話語。越是虔誠,越會博得萬靈的青睞,萬靈的話語也會越容易理解。
比如庫魯就只能聽到模糊不清的低語,而古魯所聽到的,是一個充滿磁性的聲音在他耳邊娓娓道來。
所有的巫醫都不明白古魯為什麼打斷了儀式,就連庫魯都睜開眼睛,滿眼不解地望向古魯。
看着庫魯背後安靜燃燒的青色烽火,古魯緩緩開口道:
“萬靈在我的耳邊低語,他們說這個靈魂在暗影之地的旅程尚未結束,本窪魯俄庫拉並不歡迎他。”
一時間,滿場嘩然。但看着平靜的萬靈之火,所有巫醫又很快接受了古魯的說辭,必定這是萬靈的意思。他們一臉憐憫地看向無助的庫魯,為他感到惋惜。
“不,不,不!為什麼,不該是這樣的!”
眼看木已成舟,庫魯雙手抱頭,跪在地上嗚咽。
“兄弟,我們在暗影之地的故事不該就這麼結束,你可以和我一起出征,我們還有傳奇的未來!”
古魯努力勸說,想要扶起庫魯,卻被他狠狠推開。
“呸!你這懦夫,你虛構了萬靈之語,篡改了我應有的結局,我的新生。我本該成為萬靈的一員!”
顯然,謊言能瞞住在場的其他巫醫,卻瞞不住庫魯。
……
午夜,庫魯離開了。
同時,古魯不斷詢問萬靈的旨意,希望萬靈為他指點迷津,但一切都是如此寂靜,萬靈無言。他不禁想到了一種讓他不寒而慄的可能性,萬靈拋棄了他,他已經無法再聽到萬靈的聲音了。
一個月後
整個昂巴魯部族聚集在了大祭祀台周圍,每一個聚落,每一位巫醫都出席了這偉大的儀式。
大祭司親手在古魯的巫毒面具上勾勒出最後一筆,隨後輕輕親吻了面具的額頭。面具以及面具上的戰紋不僅能讓敵人心生恐懼,還能讓巫醫更加專註,努力以萬靈的視角觀察世界。
“古魯,萬靈的勇士,昂巴魯部族最具天賦的戰士。”
大祭司開口道。
不,我不是。
“他還是最具智慧的巫醫,萬靈虔誠的代行者,一位先知。”
不,我不是。
“而他,必將掃清萬靈的敵人,將末日預言徹底粉碎。”
不……
所有的巫醫,不論年齡尊卑齊聲歡呼,他們在大祭司的帶領下,齊齊向著空中點出一指。
無數亮藍色的靈魂絲線出現在他們指尖,無數的靈魂絲線在大祭司頭頂匯聚,不斷凝結,化作了一個小小的符咒。同時,歲月好似在這一瞬悄悄流逝,在每一位巫醫臉上都留下了痕迹。
大祭司把符咒遞給了古魯,
“這個符咒,叫做命線。”
這符咒乍一看像一盞藍色的提燈,但仔細觀察就會發現燈身只是由外圍不斷旋轉的無數藍色絲線狀流光組成,符咒的本體,是一個小巧的紡錘。
“這個符咒能讓你運用每一個巫醫的智慧,我們每一個人都將自己的一句體悟和一縷靈魂編製成線封入其中。必要時刻,激發這些命線,就能釋放一個史無前例的大巫術。昂巴魯部族的命運,就交給你了。”
我,受之有愧……
“出發吧,先知。”
古魯並沒有太多的時間整理心情,肩上的重擔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而眼前,就是托拉傑叢林邊緣的最後一片林地。
古魯咽了下口水,邁開腳步走向被樹榦分割得支離破碎的光明。
但下一刻,他邁出去的步伐就變得遲緩,身體也變得僵硬。一座奧術監牢就出現在他的身邊,使他再也不能前進分毫。
“到此為止了,無信者。”
一個身影從不遠處的樹後走出,他的臉上戴着一個沒有任何裝飾的木質面具,而筆直的身形也意味着他並不是一位巫醫。
面對突然襲擊,古魯並未慌張。只見他腰間掛着的一個陶罐乒地炸碎,無數被火焰包裹的蝙蝠從陶罐中湧出。
這些蝙蝠張開獠牙啃食着奧術監牢上流轉的符文,很快就將監牢裹得嚴嚴實實。待到蝙蝠散去,古魯已經恢復了自由,一手持祭祀刀一手持符咒冷冷地看着這個襲擊者。
神秘人沒有說話,輕輕抬手,古魯周圍的地面便開始震顫。曾經死於這片林地的生物開始躁動,各種各樣的不死生物破土而出,而就在古魯面前,一隻被猛獸開膛破肚的野豬正搖搖晃晃地站起。
“烏合之眾。”
古魯的語氣中充滿了不屑,叢林是巫醫的絕對主場,只要在叢林中,就算面對強大的天使古魯也有着不敗的自信和傲氣。
但隨着時間的推移,他額頭上逐漸出現細密的汗珠。眼前的這個對手十分熟悉巫醫的戰法,指揮魔物叢林作戰更是信手拈來。伴隨着他的無數妙手被對手搶先一步一一破除,局勢也變得愈發岌岌可危。
但激烈兇險的戰鬥,也讓古魯一直躁動雜亂的內心漸漸平靜。他還有一項優勢:同為施法者,昂巴魯巫醫雖然常年佝僂身體加深與靈魂的聯繫,但雨林險惡的環境為每一個昂巴魯人都磨鍊出了獵豹一般強健的體魄。
心意已決,古魯的眼神變得獃滯,身體也一動不動杵在原地。瞬間,無數攻擊落在了他的身體上,殭屍野豬鋒利的獠牙劃開了他的胸膛,殭屍熊揮舞着巨掌將他的頭顱拍得向著一旁彎折。
但詭異的是,古魯的身體一滴血都沒有流出,哪怕受到了無數的致命傷,連心臟都被獠牙劃破,暴露在空氣中,但卻滴血未見,他的心臟也仍在生機勃勃地跳動。
原來就在剛剛的一剎那,古魯的靈魂破體而出,雖然身體仍留在暗影之地,但靈魂卻踏上了萬靈之地的大地。在萬靈之地中,速度僅僅是一個可以被隨意修改的概念,他幾乎是一步就衝到了神秘人的身邊,同時脫離了靈魂之體。
伴隨着古魯的靈魂回歸現實,組成他肉體的物質收到靈魂的牽引直接消失在原地,而完好無損靈肉俱全的古魯就憑空出現在神秘人面前,手中的祭祀刀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斬向對方的面門。
靈魂行走,這是一種極為高深的巫醫技巧,只有有幸被萬靈邀請進入萬靈之地短暫旅行的強大巫醫才能掌握。而古魯,就是為數不多能夠使用這種技巧的巫醫之一。
神秘人的反應很快,但終究快不過古魯在萬靈之地的行走速度。祭祀刀斬中木質面具后輕鬆將面具一分為二,而面具之下的那張臉,卻讓古魯的瞳孔劇烈的收縮。
儘管那張血肉扭曲的面孔上此時生着六隻眼睛,但古魯還是一眼就認出,那是庫魯。
利用古魯攻勢停滯的瞬間,庫魯成功與他拉開一段距離。六隻眼睛閃動着仇恨的光芒,重新站直。
“我離開部族之後,仇恨在我的胸膛中燃燒,萬靈也變得靜默。但就在我幾近絕望之時,我遇到了一位被魔怪圍攻的死靈法師。”
庫魯緩緩開口,而他的聲音此時好像金屬交擊,又似相互摩擦的鋸片,顯得沙啞可怖。
“我救了他,但他傷勢過重命不久矣。彌留之際,他決定將畢生所學傳授給我。也就是那時,萬靈再次開始在我耳邊低語,為我指明了前進的道路——懲罰無信者。”
他露出一個詭異可怖的笑容,
“現在,我來了。”
“不……”
看着庫魯身上扭曲增生的肉體,聆聽着他的經歷,古魯瞬間明白了那個“死靈法師”的真實身份。
那是一個利用偽裝,想要侵佔庫魯的惑心魔!顯然,在庫魯耳邊低語的壓根不是萬靈,而他所使用的能召喚並奴役狂暴靈魂的能力,也並不是什麼死靈法術。
諷刺的是,古魯此時的反應與當初祭祀台上的庫魯何等相似,一個“不”字便代表了他所有的不甘與無助。
“死吧!”
多說無益,庫魯一個箭步沖向古魯,而他體內的惡魔此時也不屑於再隱藏自己,巨大的利爪從庫魯的背後破出,好像蜘蛛的利足一般刺向古魯的身體,渴望着飽飲巫醫的鮮血。
危急時刻,古魯卻等死般平靜地張開雙臂,只見庫魯的肩膀上一隻小巧的蟾蜍突然爆成一攤綠水,緊接着無數的毒蛇突然從四面八方游來,咬向惡魔伸出的肢體。而古魯也從地上彈起,膝蓋撞在庫魯的胸口將他頂翻,整個人騎在庫魯的身上,口中念念有詞。
這些毒蛇的毒液有着強力的麻痹效果,能暫時控制住庫魯體內的惡魔,只要及時將惡魔剝離,就有可能切斷庫魯與惡魔的聯繫。
但現實是殘酷的,不論古魯怎麼努力,惡魔都緊緊糾纏於庫魯的靈魂之上。隨着時間的推移,麻痹效果逐漸退去,而惡魔的肢體也開始恢復活力,不斷向古魯的身體逼近。
“做……正確的事……兄弟……”
千鈞一髮之際,庫魯的眼睛也恢復了一瞬的清明,他斷斷續續地開口,又一次鼓勵地看向古魯。
……
嗤!
萬籟俱寂。
拔出祭祀刀,看着在空氣中迅速燃燒化作飛灰的惡魔,與庫魯安詳平靜的屍體,古魯站起身來。
他可以將庫魯招魂,將他的靈魂換回,重新封進的身體,使他以活死人的形式繼續存在。
但古魯並沒有這麼做。
他突然明白了萬靈為何不再與他交流,明白了庫魯為何瘋狂,不是因為他假傳了萬靈的旨意,而是他強行扭曲了生死的自然過程,剝奪了理應踏入萬靈之地的庫魯的理,扭曲了庫魯的命運。
這是一種傲慢。
這違背了昂巴魯人生存的理念,與自然之理背道而馳。
萬靈從未拋棄過他,只是他自己拒絕再聆聽萬靈的聲音——自然之理。
古魯笑了,他目送庫魯的靈魂,埋葬了庫魯的身體。
萬靈在他的耳邊低語:
“使命在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