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鄰居

第二章 鄰居

2019年10月10日。

這兩日江城氣溫驟降,中午的時候,天空飄起了小雪。

從醫院出來,張運全回身對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說:“阿硯,我讓小宇先送你回錦河灣,這段時間你好好養腿什麼事都不要管,有什麼需要就給我打電話。”

輪椅上的男人膚色帶着病態頹廢的蒼白,他微微垂着眼睫,眼尾長又冷,瘦削的輪廓線條十分鋒利,下巴泛着淡青色的鬍渣,整個人透着一股望而生畏的生冷之意。

他沒吭聲,薄唇緊抿。

張運全心裏輕嘆,也沒再說什麼,把車鑰匙丟給旁邊的邵宇:“開慢點,注意安全。”

邵宇點頭答應:“知道了張哥。”

到了錦河灣小區門口,邵宇下車就聽見程硯對他說:“你走吧。”

邵宇一頓,小心翼翼:“硯哥,我送你上去吧?”

他是程硯的生活助理,過來半個多月了,到現在還是有點畏懼程硯。

不是程硯脾氣差難相處的原因,相反,程硯平時能自己做的事情基本不需要他,大多時間也是待在家裏不出門,以至於邵宇沒什麼機會可以與他拉近關係。

程硯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不需要。”

他自己推着輪椅進了小區,背影冷漠又孤寂。

邵宇也不敢硬着頭皮跟上去,就打電話告訴張運全這事,張運全在電話里說:“算了,隨他去吧,現在除了祈禱警方早日抓到兇手,也沒有別的能讓他振作起來的方法了。”

“叮——”

電梯門開了。

程硯進了電梯,剛按下樓層鍵,就聽見外面傳來“嗒、嗒、嗒”的聲音。

他抬起眼睫,映入眼帘的,是一個穿着米色大衣的女人。

女人身形纖瘦,烏黑的長發隨意披在肩頭,臉上戴着墨鏡,墨鏡很大,幾乎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瘦瘦尖尖的下巴,看不到長什麼模樣,她手裏拿着盲杖,盲杖敲着地面探路,一步一步,慢慢地朝這邊走來。

他面無表情地盯着她。

電梯門將要合上之時,程硯伸手按了下開門鍵。

女人走進電梯的時候,盲杖不小心碰到了程硯的輪椅,發出一聲輕響。

女人愣了下,可能是以為電梯裏沒人,她立馬收回盲杖,輕輕說了聲:“抱歉。”

逼仄的電梯內,空氣靜了幾秒。

女人抿了抿唇,緊緊握着盲杖,局促不安地站在角落裏。

程硯淡淡開口:“幾樓?”

女人顯然因為剛剛的打岔忘了這回事,她遲疑:“五樓,謝謝。”

程硯瞥了一眼樓層鍵,沒動。

過了會兒,電梯到五樓,女人率先走出電梯,程硯推着輪椅不緊不慢地跟在她身後。

女人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停了下來,背脊緊繃。

程硯按了指紋開門進屋。

聽見身後傳來不輕不重的關門聲,女人微不可察地舒了口氣,原來是住在隔壁的。

……

太陽落山,夜幕很快降臨。

陽台外,程硯坐在輪椅里,稜角分明又深邃的輪廓藏匿在模糊的暗影里,看不太清表情,一雙狹長漆黑的眼眸倒映出了對面高樓的霓虹燈火,他薄唇緊緊抿着,如刀刻,透着鋒利的冷意。

過了不知多久,放在裏面客廳茶几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一遍,兩遍,三遍,斷了又響斷了又響。

程硯皺眉,煩了。

他推着輪椅進去,電話是張運全打來的。

張運全知道程硯肯定不會乖乖按時吃飯,所以又擅自給他點了外賣,還特意交代騎手不要按門鈴,否則肯定會像先前那樣原封不動被退回。

程硯打開門,果然看見了放在地上的外賣。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推着輪椅到門口,剛要彎腰,餘光瞥見一抹黑色身影晃過,側目望去,對方已經進了樓梯間,連背影都沒有見着。

他拿起外賣,退回屋的時候,淡淡地掃了一眼隔壁門口放着的快遞箱子。

門關上后,樓道里的燈閃爍了幾下又悄然恢復平靜。

深夜,月色清冷,樹影婆娑。

這晚,程硯又夢見了金沙苑的老房子。

推開虛掩的實木大門,客廳的大理石磚上有一大攤觸目驚心的血跡,順着血跡腳印一路走上二樓,左手第一個房間裏,粉色的牆面和角落的聖誕樹同樣被鮮血染紅,空氣里飄着刺鼻又令人作嘔的血腥味,久久無法消散。

聖誕夜,街上披紅掛綠,張燈結綵,到處洋溢着歡樂的喜氣,而這間偌大的房子裏卻空無一人,充斥着死亡的窒息和陰冷。

程硯光着腳站在寂靜漆黑的走廊上,彷彿置身萬丈深淵,周身縈繞着濃霧般的沉沉死氣,他剛轉身,房間裏驀然傳來一道撕心裂肺的慘叫。

“哥——救我!”

下一秒,程硯猛地睜開雙眼,從夢中驚醒。

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戶落在男人蒼白的臉龐,他坐起來,呼吸急促,胸膛劇烈地起伏,胸口像被鑿了個大窟窿,冷風如尖刀刺入,整顆心臟疼得幾近痙攣。

他緩了會兒,呼吸漸漸平穩下來,才轉頭望向窗外的黑燈瞎火,一雙眼眸沉冷如沼澤,無波無瀾,似乎對這樣的夢魘已經麻木了。

隔天下午,張運全過來了一趟。

他買了很多速凍食品和新鮮水果統統塞進空蕩蕩的冰箱裏,這樣就不用擔心一個沒留神程硯會餓死在家裏了。

程硯在客廳看電視,沒管他。

過了會兒,張運全走出來,像個老媽子似的念叨:“阿硯,你這樣成天吃外賣也不行,沒有營養,要不讓小宇搬過來跟你一起住吧?這小子會做飯還會煲湯,做事利索,有他照顧你,你的腿也能恢復得快些。”

程硯前段時間從公安局獨自開車回來的路上因走神出了車禍,右腿傷勢比較重,上了石膏,醫生說需要差不多一個來月才能拆了。

程硯睨了他一眼,眼神涼涼,意思不言而喻,沒門。

張運全就猜到他不會同意,所以剛剛也就順口問問,沒抱多大希望。

他坐下來,從果盤裏拿了一小串葡萄,一顆一顆往嘴裏丟,看着電視,沒話找話:“對了,我上來的時候碰見了保安大爺,跟他嘮了幾句,聽他說你的鄰居……就是五零二的住戶,是個年輕女人,還是一個攝影師,只可惜去年出了一場車禍,現在眼睛看不見了。”

程硯表情毫無波動,不感興趣。

他拿着遙控器換了個台,問:“警方那邊有消息嗎?”

聞言,張運全艱難地咽下嘴裏的葡萄,過了幾秒才回答他:“暫時還是沒有。”

程硯抿了下唇角,視線移向牆上的日曆,眉間似籠罩了一層陰翳,神色沉冷。

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要一年了。

……

七點多,程硯洗完澡從衛生間裏出來,聽見外面有人在按門鈴。

他頭髮還沒有吹乾,還是濕的。

他打開門,看見外邊站着隔壁五零二的女人。

女人滿身寒意,烏黑的長發沾着一點白色雪花,應該是剛從外面回來不久。

女人動了動唇,聲音沙啞:“不好意思,打擾了……”

她不安地攥緊盲杖,努力保持鎮定:“能不能借我一下您的手機?我想給我朋友打個電話,我手機落下了。”

落下,落在哪?

注意到女人腳上只穿了一雙白色襪子,像是來不及穿鞋匆匆跑出來的。

程硯緩緩抬起眼皮,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女人身後那扇門,以及……她微微顫抖泛白的手。

沉默幾秒,他推着輪椅側身,淡聲:“進來。”

女人微怔:“不用了我……”

程硯冷淡:“隨便你。”

他沒再管女人,推着輪椅回房間去拿手機,等他出來的時候,看見女人已經進門,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客廳中央。

他表情沒什麼波動,出聲:“沙發在左邊。”

女人頓了下,伸手摸索,很快摸到了沙發背,順勢坐下來,坐姿十分拘謹。

程硯問她:“號碼。”

女人輕聲報了一串號碼。

程硯打過去,電話很快通了。

他把手機遞給她。

女人將手機貼在耳邊,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聲音夾帶着一絲后怕:“西亭,我家裏好像有人……”

程硯不由看向她。

他打量着她,這會兒才發覺眼前女人有些眼熟。

沒等他想起在哪裏見過,女人已經掛斷了電話,她把手機還給程硯,有些不好意思:“先生,我能不能在這裏等我朋友過來?”

程硯沒什麼情緒地“嗯”了聲,沒趕她走。

女人鬆了口氣,出於禮貌,她摘下墨鏡,主動報上姓名:“剛剛忘了自我介紹,我叫姜戈,住在隔壁五零二,不知道您怎麼稱呼?”

女人五官精緻明艷,頭頂的水晶吊燈散發出來的冷白光暈籠罩在她身上,像為她罩上了一層柔軟的濾鏡,她肌膚瑩潤如玉,眉間瀲灧着盈盈水光,只有那雙眼睛,沒有任何光澤,如同深不見底的黑洞。

程硯眼眸一凝。

他目光沉沉地盯着姜戈的臉。

9號那天晚上,他剛到家門口,樓道里的感應燈不知什麼緣故突然閃爍起來。

忽明忽暗間,他看見了站在電梯裏的女人。

那個女人,跟姜戈長着一模一樣的臉,不同的是,那個女人的眼睛看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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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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