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五 宏圖
半月之後,胡玉樓。
秦王府在兵亂之中被炸成了廢墟,阿布鼐兵敗之後,歸化城又遭亂兵和趁火打劫的兇徒洗劫,許多府衙館舍都毀於火災,秦王在歸化城幾處產業,城外的問道莊園雖然幽靜典雅,但處於雲中峰上,不適合公家來往,倒是這胡玉樓,乃是歸化城第一批水泥建築,倒是免於戰禍,被收拾出來,暫時當做世子孫東符的官邸。
雲中一戰,阿布鼐的叛軍灰飛煙滅,這並不意味着大明西北疆域的這次反叛就此結束,實際上,孫東符在接這個差使的時候就知道,打仗容易治政難。
作為節制大明西北地區全權事務的將軍,孫東符的任務可不是擊敗阿布鼐那麼簡單,他需要做的有很多,除了繼續剪除當初支持阿布鼐作亂的諸部勢力,便是恢復大明西北疆域的原有秩序,繼而在漠南、漠北、西域、烏斯藏等地完成廢藩置縣的改革重任,按照孫東符的計劃,自己至少要在西北呆一年的時間,實際上更為詳細的工作要持續五年甚至於更久。
胡玉樓的主樓的大廳被改造成了一個小型的軍機處,西北地域的軍政長官都出現在了這裏,孫東符見人到齊了,沖一旁的參謀長官方正心微微點頭,示意他可以講解西北的形勢了。
方正心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後,朗聲說道:“根據各方提供的情報,如今可以確定,包圍五原城的准格爾部,進攻甘肅鎮城的和碩特部都已經撤退,曹將軍和余大帥都已經掌控了當地的局面,在目前的漠南,只有少數的亂兵還在作亂,而漠北的扎薩克圖部的塔爾羅台吉向龍城的大都護雷偉投降,阿海將軍控制了漠北的局面,已經試探通過固有的補給線和聯絡點,試探與西征大軍取得聯繫,巴圖爾琿與固始汗都在歸化城派遣信使,聲稱是受到了逆賊阿布鼐的蠱惑,想與朝廷和談。”
說到這裏,分列兩班做好的與會者全部嗤笑出聲,且不說阿布鼐已經全都招了,還有那麼多證人、證詞證明兩部早有叛逆之心,就算是真的被阿布鼐蠱惑、脅迫,朝廷也會抓到這個機會削藩。
“可能是拖延時間,為西逃做準備,阿布鼐不是已經和俄羅斯人私下聯繫過嗎,巴圖爾琿與固始汗在西面打了這麼久,和波斯、奧斯曼乃至莫卧兒王朝都有往來,估摸着也有了退路。”方正心給出了自己的分析。
孫東符坐在那裏,用手指敲了敲桌子,示意安靜下來,對方正心道:“進軍計劃。”
方正心道:“軍隊分南北中三路協同進擊,定在十日之後出擊,北線是由阿海將軍負責,領軍兩萬,中路則是由曹變蛟將軍總責,領軍四萬五,南路則是從藏區的怯薛軍中抽調一萬五千人,由巴庫將軍負責。三路大軍齊頭並進,與李定國親率的孤子軍協同進擊,準備在輪台一帶圍殲衛拉特主力。”
“如何保證逆賊賊首不會逃脫?”孫東符又問。
“東廠已經安排了內線,請世子殿下放心。”坐在文官一側,穿着像是理藩司的一個低級官吏的男人直接說道。
孫東符略略點頭,又問:“阿布鼐呢,如何議罪?”
作為大都督府長史的林天奕輕咳一聲,道:“是這樣的世子殿下,我們對於阿布鼐的定論是其受到巴圖爾琿和固始汗的蠱惑,並被扎薩克圖汗諾爾布與銀佛寺的諾顏喇嘛脅迫,參與了此次叛變行徑,這樣的話,刑部不會論其死罪,但是恐怕會被監禁京城處置。”
看着孫東符臉上流露出的贊成神色,林天奕略略鬆口氣,又說:“鑒於阿布鼐的身體條件,其先是在雲中城受到爆炸襲擊,又在投降的時候被義勇毆打,所以......至少要等待其身體好些之後再送往京城,如今阿布鼐尚在城外的近衛軍醫院裏養傷,昨日的報告,依舊處於昏迷之中。”
“就這般處置吧。”孫東符隨口答道。
林天奕微微點頭,正要合上給軍機處的奏摺的時候,一個坐在會議桌末位的男子站起身來,有些激動的問道:“世子殿下,林大人,如果阿布鼐下獄治罪,我們該如何向蒙古人交代?”
孫東符看了這個男人一眼,雙手抱胸,饒有興緻的問道:“這位大人面生的很,不知如何稱呼?”
男人微微一愣,感覺周圍的空氣都變的冰涼,他認識到自己可能得罪了世子殿下還有會議室中的許多人,卻也知道,此時此刻不是退縮的時候,老實回答道:“下官是理藩司的軍需科的員外郎陳清道。”
孫東符微微點頭,心道難怪自己不認識,理藩司作為秦王治政瀚海南北的數百個扎薩克的機構,實際上就是一個小朝廷,而員外郎不過是個五品的小官,此次會議若非設計大軍進剿叛逆,需要軍需補給,他還不夠格參與進來。
“陳大人以為,我該給蒙古人什麼交代?”孫東符淡淡問道。
陳清道臉色一紅,環視眾人,硬着頭皮說道:“世子殿下,自北元滅亡,我大明承襲前元法統,蒙古再無皇帝只有大汗,然而近三百年來,也是一脈相傳下來,前有成吉思汗威名赫赫,後有達延汗一統各部,蒙古族民對孛爾只斤既敬且畏,視之為黃金血脈.......。”
陳清道說著,卻聽到了孫東符敲桌子的聲音,他才停下,想起這幾日關於世子的風傳,傳言這位世子比秦王還雷厲風行,於是說道:“下官以為,還是莫要讓汗位廢除的好。”
“笑話,孛爾只斤是黃金血脈不假,但是離了他我們蒙古人還不吃飯了?”
“就是,阿布鼐倒行逆施,世子饒他一名已經是仁德了,難道還讓他再居汗位嗎?你陳清道莫非是阿布鼐的餘黨,在這裏為其開脫的?”
“下官絕無此意,請世子殿下明鑒。”陳清道沒想到會是這般,連忙說道。
孫東符輕咳一聲,眾人才安靜下來,他說道:“阿布鼐以大汗之名號令蒙古人造反,汗位是不能再設了,但陳清道說的是,孛爾只斤倒是黃金血脈,這樣吧,一直以來,察哈爾都是大汗親領,便讓額哲繼承阿布鼐的王爵,封在察哈爾了,日後便稱察哈爾王吧。至於以大汗名義做的祭祀、法會等蒙古族務,便由徹辰夫人代行吧,陳清道,你認為這樣如何?”
陳清道連忙道:“殿下聖明。”
孫東符擺擺手,說:“散會之後,你去理藩司把員外郎的職位解了吧。”
陳清道一聽,心中涼了半截,身邊也有人嗤笑出聲,然而孫東符接下來的話卻讓眾人無比艷羨:“廢藩置縣的事兒需要很長時間,這段時日,你便在我身邊效力吧。”
接着,他站起身來,示意一旁的侍從官換了一張地圖,新的地圖被打開,範圍比剛才的大了不少,從大興安嶺一直延伸到了裏海一帶,包含了大明的北部、西北和西部的所有疆域,當然,這些全都是已經完成實際控制、佔領的區域,地圖掛上去的那一刻,房間的氣氛略微有些緊張起來。
廢藩置縣這件事已經風傳數年了,無論官宦權貴都知道,這是早晚的事情,但具體做到什麼程度,如何做,一直是個機密,這個秘密一直保留在軍機處的那個小圈子裏,甚至於前線的將領也不知道會做到什麼程度,今日與會的人中,只有林天奕有資格贊畫這件事。
地圖上七扭八拐的黑色線條將大明西北部的疆域分割成了十幾個大大小小的區塊,顯然那是軍機處計劃建立的新的省級單位,也就是類似與大明的布政使司,然而,在這個地圖上,除了中原、江南和東北部,包括大明北部、西部的布政使司的分界線都發生了改變。
比如,左翼許多部分併入了遼寧、直隸、陝西等布政使司,而寧夏、甘肅則從陝西布政使司獨立出來,寧夏把后套和套內全都包含了進去,而甘肅則從原有的烏斯藏、朵甘都司及西域地區切割了許多土地,藏區進行了大分家,主要地盤被分為了西藏和青海不算,靠近東邊的許多地區劃歸到了四川和雲南。
大家最關注的漠南和漠北,則是分為了蒙古、北海、北庭、龍城四個布政使司,而廣闊的西域則分為了天山、隴右、蔥嶺、哈密四個布政使司,而從俄羅斯人、哈薩克奪來的土地上也設置了三個布政使司,當然,更為廣闊的地區西部區域則設立了恆羅斯和安西兩個總督區,以方便繼續向西開拓新的領土。
可以說,大明西部、北部的主要少數民族的聚集地都被切割,在任何一個布政使司單位之中,諸如河套、天山牧場、漠北牧場、七河流域等可以養活大量軍隊的地方,都被分給了相鄰的兩個布政使司單位,而在尚未王化或者依舊動亂的地區,如西伯利亞還設立了大量大都督府直轄的軍事管理區。
孫東符藉著地圖,向在場的所有人,無論是官員還是權貴,解釋着朝廷廢藩置縣的條款,在場所有人都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大明一下子多了十五個省,未來至少還能再多十個,多十五個省就要多上百個州縣,這些都是現實的官銜和權柄,在場所有人都能升一升職位了,但是憂的是,重要的經濟區域和城市被分割,意味着利益被拆分,那自然是極大的損失,但即便是損失巨大,他們也要硬着頭皮接住,這是大明的國策,秦王的意志,如今的西北已經聚攏了十萬大軍,還有至少相同數量的軍隊正在趕來,誰反對,誰就是鐵蹄下的犧牲品。
走出會議室的時候,沒有人說話,所有人的內心都很沉重,他們預料到廢藩置縣是一場大變革,但是沒想到會是這麼大規模的徹底變革,聰明人已經心中已經泛起了一個想法,或許這場突入起來,規模極大但是卻沒有造成巨大損失的叛逆事件就是朝廷自導自演的一場鬧劇,目的就是殺雞儆猴,把這場大變革推廣下去。
人們更想不到的是,秦王會把這僅次於開國定鼎的大事交給世子來做,這得需要多大的魄力呀,那個二十齣頭的年輕人能做好嗎?
待走出了胡玉樓,大家才和相熟的人私語起來,各自拉了一批人密談去了,幾個走得晚的發現,被世子單獨留下的大都督府長史林天奕走了出來,這幾個官員湊上前去,問道:“林大人,今日可得閑,下官定了幾桌水酒,想請大人敘敘閑話,說起來,當年若沒大人栽培,下官也進不了理藩司呀。”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林天奕本不應該拒絕,但林天奕面露苦澀,說道:“三位,真是不巧,世子交代了些差使,要去城外,改日,改日再敘。”
正說著,林天奕家的管家駛來了馬車,林天奕開車門進去的時候,露出了裏面各色禮物,多是些女人喜歡的綢緞、胭脂之類的。
“哎,林大人真是長情之人,進京十幾年了,這回一次歸化城還不忘當年的舊情人呀。”
“徐大人,這便是你的不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嘛,當年林大人也是風月好手呀。”
幾個人開着上官的玩笑,各自上車離開了,渾然沒有發覺,林天奕的馬車進了一處巷子,再出來的時候,裏面已經換了一個人。
醫院病房。
阿布鼐在昏昏沉沉中醒來,他感覺陽光有些刺眼,但是全身都是死沉死沉的感覺,根本抬不起手臂去遮擋,阿布鼐最終選擇了放棄,忽然他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自己還活着。
半個月前,他被人暴揍了一頓,造成了內傷,其中劇烈的撞擊讓腦袋一直處於混沌狀態,他費力的回憶着,大批的記憶像是決堤的洪水一樣從腦海深處湧出來,記憶之中是被那群暴民胖揍的痛苦,運送到歸化城的顛簸,還有順着管子流入體內的有些發燙的馬奶,最關鍵的記憶來源於孫東符,那張看向自己的臉非常平淡,眼睛裏似乎有些失望,又似乎有些不屑,然而他的一句話卻讓自己如釋重負。
“你不會死的,但是以後若再胡作非為,我會讓你生不如死。”
這是赤裸裸的威脅,絲毫不顧及自己是他舅舅的事實,也沒有顧及孛爾只斤氏的顏面,但當得知自己能活下來的那一刻,阿布鼐感覺到仍然是慶幸。
“你醒了?”病房裏忽然響起了一個聲音,阿布鼐感覺有些熟悉。
他費力的睜開眼,想要去看,但是眼前卻是一片白光,嘩啦一聲,窗帘被拉上了,帘布造成的陰影里坐着一個瘦削的男人,他正捧着一本書在那裏看着,神態閑適,動作優雅,阿布鼐終於看清楚了那張臉,是林天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