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幸福村之九公
第三個故事隨着秋衣濃夜正涼,述說起來倒沒有那麼悲傷了。
那是一段我不太願意提起的悲傷的故事。我清楚記得,那是15年的清陰節,幸福村的村民在那一天都會安排祭祖活動,一家老小全員出動,特別是有宗族祠堂的,如梁家。九公不屬於幸福村的任何一家,他自成一族。
那次清陰節,和往年不一樣,完全沒有“清陰時節雨紛紛”的前奏,太陽特別的熱情,空氣特別的乾燥。我隨同父親,弟弟和難得回家的母親一起去祭祖,祖墳恰好是在本村的紅背山,距離九公的竹屋不到二十米的距離。我家祖墳下方還有一座小墳,每年清陰節都特別在意它。因為它足夠小,足夠荒蕪,雜草足夠野蠻生長,總能吸引着我的視線。
但是今天特別奇怪,當我和弟弟扛着鋤頭賽跑到那裏的時候,九公已經在打理那座小墳包了。
我當時直言不諱地問他:
“九公,這是你家的墳嗎?”
九公除草的動作突然停頓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然後繼續埋頭除草,並沒有要回答我的意思。如果是別人,或許會覺得空氣都是尷尬的流動,但對象是九公話,他不回答人問題反而是正常的。
小時候,我特別調皮,還害怕狗,也有點害怕不發一語的九公,但人就是犯賤的生物,越是害怕越要做,我經常上去找九公,說要跟他去巡山。天狼時刻守着九公,我不敢靠得太近,就怕天狼會給我一撲。我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實——我是話嘮。我總是不停地問九公問題,比如天狼為什麼是狗不是狼,天狼是狗為什麼叫天狼,極木四周的山都有,你為什麼要守着它,住在山裏你會害怕嗎,山裡會不會有鬼怪或者恐龍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九公經常是漠視我的問題,只挑他認為有必要回答的才會回答我。
比如,我問他極木為什麼一直長不大,他就會回答我說:
“因為世上沒有一蹴而就的成功,極木每年都在默默努力汲取營養,等待厚積薄發,它終有一天會長成蒼天大樹。海哥兒也要長成大樹喔!”
再如我問他極木的果本身就硬硬的,為什麼還會需要堅硬的皮保護它,他就會回復我說:
“在極木果沒有成熟之前,它是脆弱的,經不起風吹雨打,所以皮要包裹住它,護它成長,就像下暴雨時,極木根在護着這方土地,不讓它坍塌是一樣的道理。”
又如,我問九公你為什麼要一直做守林人,一輩子就做一件事豈不是很無聊,他就會語重心長地告訴我:
“當你熱愛上做某件事的時候,你就不會計較那麼多了。守林人有守林人的樂趣,就像你愛問為什麼為什麼一樣,你覺得你一直問為什麼的時候會無聊嗎?”
“不會。”
“那不就得了?人吶,哪有那麼多時間做很多很多事。我這一輩子,只會幹守林人這件事,它值得我做,值得我付出,那樣就足夠了。所以海哥兒以後遇到你認為值得你做的事,一定不要猶豫,一定要一直堅持到底。”
小時候,對九公的回答我似懂非懂,長大以後方知他的良苦用心。
我弟弟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害怕九公,他扯了扯我的手,示意我走,很怕我再問九公別的問題,儘管九公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等到父母爬上來的時候,已經是十分鐘之後的事情了,在那十分鐘裏,我和弟弟與兇猛山蚊戰鬥着,九公繼續頭也不抬地打理着墳草,沒有任何的對話交流。直到我父母的到來,終於化解了這份沉默。
我父親看到九公在那裏,臉上沒有任何一點意外,帶着尊敬問候他:
“九叔,早!今年清陰節的太陽有點大啊。”
“早,是有點大,燒鞭炮紙的時候都小心着點,別把我這竹屋給燒了,不然你可得幫我蓋一個。”
“省得,大吉大利,古人還得休息,我可不敢放肆。”
“哈哈哈,那就好,那就好。”
九公不但回了我父親,居然還和我父親開起玩笑來了,真是西邊日出東邊雨。
不過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任何對話了,好像是一種默契。
日上頭,墳一年一打理,草確實高了一些。好在有四個人,人多力量大,不到一個小時,就把墳周圍都除得乾乾淨淨,開始上香取祭品祭拜了。
與此同時,九公的工作也到了收尾的狀態。上香上祭品是大人的事情,小孩是不能在祖先面前不敬的,所以我只能在一旁擦汗,干看着。我覺得有點無聊,又不想和蚊子大戰三百回合,一直盯着父母一舉一動的視線不由自主地移向了九公。只見他從黑色的膠袋子裏取出香燭,打火機,先點燭後點香,彎腰恭敬地拜三拜,嘴巴一張一合,好像念念有詞的樣子,神情凝重而憂傷。
好奇使我放肆,我悄悄地走到父親耳邊低語:
“爸,那是九公的祖先嗎?”
父親奇怪地撇了我一眼,道:
“不是。”
“不是!那他怎麼會祭拜?”
“天知道,你可不能不懂事跑去問你九公,那是九公的傷心事,不能提,懂嗎?”
……
父親的話使我好奇心更加重了,到底是怎樣的傷心事才能讓父親要我緘口不提不問。我當時的打算是,父親不告訴我,不能問九公,那就問村裏的老人,總有一個人會滿足我的好奇的。後來,我寧願沒有人滿足我的好奇。
放完鞭炮,和祖先告別以後,我和家人們前往下一個祭祀地方,九公已經回了竹屋,我沒能和他好好道別,沒想到這一別表示永別。
等一天的祭祀活動結束,回到幸福村,入眼的便是滿地的灰鴉和滾滾的濃煙,左峰山到紅背山一片大火焚燒過的痕迹。火燒山了!
紅背山,九公,天狼和竹屋還在那裏!
我扔下手頭的鋤頭,飛奔到山谷下,那裏聚集了一群的人,都是幸福村的村民,和一些陌生的外村的來這裏祭祖的人,他們一個個地低頭頭,神情恍惚憂傷又凝重。不祥的預感直擊我腦門。
我看到熟人石蘭,忙上去問她:
“怎麼就火燒山了?九公呢?他一定沒事的對吧?”
石蘭怔怔地看着我,突然紅眼,淚如雨滴劃過窗般形成雨痕。我心一沉,預感出事了。我扯着她的手,顫抖得發不出聲音,既想得到回答,又害怕結果。
“九公他,他救火的時候沒來得及躲掉下來的樹,被砸暈了,又……唔,又沒發現得及時,就……就燒焦了……”
“焦了是什麼意思?”
石蘭哭得滿晚通紅,往身後圍着的那些人看了過去,似乎那裏就是我要的答案。
我感覺自己的腳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又無力。這是多麼可笑又諷刺的事情!
儘管他們圍着,我還是看到了白布下被燒焦的手指,一動不動地垂在地上。這是奶奶去世后我面臨的第二個生離死別。九公,這就是你一直要堅持要做的事情嗎?
後來火災事件調查清楚了,由左峰山為起火點,火勢順着風向一直蔓延到紅背山,起火原因是炮竹燃燒后的紙在乾燥的空氣以及風的因素影響下重燃。儘管那天九公發現起火了,但是天時地利都在火那邊,隔離帶又沒能即使做好,以至於火勢很大,燒了兩座山,並且帶走了九公和天狼。
九公是第一個發現起火併通知村民的人。他過觀察火勢,第一反應就是果斷在紅背山中間做隔離帶,後面雖然村民們也上來幫忙,但火勢蔓延得太快,隔離帶剛剛做好,火就到眼前了。而等村民發現九公的時候,他已經因為意外被燒得慘不忍睹,天狼就在他旁邊,爪子緊緊得頂着那根橫在九公背上的樹,似乎是想要把樹挪開,可惜它在不可抗的天災面前,它的力量實在是太渺小了。
默默無聞的九公就這樣離開了幸福村,離開了我,而我沒能好好說上一句道別的話。
落後的幸福村一直沿用着土葬的習俗。九公下葬的那一天,一直下着蒙蒙雨,長長的隊伍從村中間排到了山谷下,黑衣白布,肅穆而又憂傷。我第一次真正陰白了什麼才是“清陰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的景象。最後九公葬在那座小墳包的左邊,天狼葬在九公的左邊。從此,兩座小墳包一左一右地守護着大墳包。而我家從此在紅背山需要祭拜四座墳。
後來,我聽村裏的老人講起了九公的故事,歌頌他作為守林人的勇敢,無私奉獻,用生命守護了那片極木林,守護了幸福村。唯獨沒有人提到忠誠的為主人殉情的天狼。
後來,我又從蓮兒奶奶那裏知道,那座小墳包下住着的是天狼的母親,第一代為守林人貢獻了生命的狗。至於天狼母親是如何犧牲的,我在得知它身份的時候就聽不下去這個悲傷的故事了。因為我又想到了那個一輩子都忠心護主的天狼,和那個一生都默默無聞又很壯烈的九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