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請安
四人在大廳內說了會兒話,多是老爺子在敘舊,顧辭很有耐心的,有問必答,又謙遜又有禮。沒一會兒,老爺子手癢,拉着顧辭下起了棋。
時歡手邊是顧辭方才帶下馬車的兵法,她隨手翻了翻,比祖父閑暇時分教給她的深奧許多,帶着幾分晦澀,邊上還有一些註解,字跡凌雲鋒銳,倒是想不出來看起來溫潤的顧辭,寫的這樣一手囂張霸道的字。
不由得側頭去看他。
他側着臉,低頭看棋局,睫毛挺長,眼睛輪廓很是深邃,低着頭的樣子,像是微微壓着什麼,鋒芒盡斂。一身黑色長袍,領口、袖口用金線綉着繁複的紋路,像是某種古老的圖騰,看起來……矜貴到了骨子裏,外表、骨相,皆是上乘。
明明溫軟的皮相,無端帶着幾分……妖氣。像是精怪雜談中,會食人精氣的妖精。
有些危險。
她很少這般肆無忌憚地看一個男子,看了會兒自己都覺得不妥,便收了目光只低頭翻手中的兵書,沒有看到對方突然抬眼看來,貪婪又霸道。
謝絳瞧見了,扇着扇子意味深長地笑。
有腳步從外傳來,門口廊下候着的小廝幾步上了台階,在外稟報,“老爺,三小姐來了。”
時錦繡,三房的庶女,若真論起家族排行來,倒也難分,左右這邊旁支幾乎不來,除了那位,也就一位伺候着的姨娘,於是這闔府上下便也只喚“三小姐”了。
太傅落下一子,眉頭就皺了起來,顯然對這位並不上心,“她來作甚?”
“說是……請安。”
能在正廳伺候的下人,都是人精,哪裏不知道這位面色微紅猶猶豫豫在外頭徘徊好久才鼓着勇氣上前“請安”的姑娘打了什麼主意,何況……平日裏也沒見她來請安。
老爺子沒說話,皺着眉像是在考慮哪裏落子,時歡合了書,看向小廝,“讓她進來吧。”
“是,姑娘。”
從外頭進來的姑娘,一身藕粉色長裙,裙擺處墜着幾株深色海棠,面色似被日色曬着,有層薄紅暈染開來,她一手提着裙裾,一手捏着一方錦帕,小碎步邁地有幾分婀娜,看起來也是小家碧玉得很。
站在廳中屈膝,笑容得體,“祖父,今日散學后才想起未曾過來請安。卻不知貴客臨門,錦繡唐突了。”
老爺子鼻子裏應了聲,沒說話。
太傅大人嚴厲是出了名的,對族中小輩從來都是不苟言笑的很,也就對着一個時歡,寵到了骨子裏,要星星都不會給月亮的那種。
始終扇着扇子沒說話的謝絳,突然莫名笑出了聲,笑意有幾分諷刺,“這位姑娘回自個兒府,還需要走後門進來?”
若非如此,傅家馬車大刺刺停在大門口,至於瞧不見?演技拙劣。
別看謝絳很多時候是個沒架子的公子哥兒,那也只是在顧辭面前而已。謝家如今掌家的是大理寺卿謝大人,謝絳的父親,但再往上,謝老爺子卻是真正戰場一刀一劍拼殺回來的整個謝家,戰功書寫成簿厚得都能壓死人,宗祠里供奉的聖旨摞起來大半個人高,免死金牌幾隻手都數不過來。
帝都誰敢輕易招惹?
整個謝家捧在掌心裏的謝絳,自小驕縱得很,在帝都那是橫着走的,他長得又討喜,嘴又甜,皇帝也很是偏疼,自是越發天不怕地不怕,此刻看不得時錦繡這般拙劣的演技,說話間便半分情面也未曾留。
時錦繡雖壯着膽子進來了,但彼時也是一時的念頭沖了頭腦,此刻被人言語一刺,愈發尷尬,低了頭紅着臉攪着帕子不說話。
時歡微微嘆了口氣,終究是府中姐妹,雖然此舉實在不妥,但到底是一家人,平日裏不親,這個時候卻也不能任由她在這丟人,低聲開口說道,“這安既請了,便下去吧。”
她遞了台階。
原以為時錦繡也該順着台階下了就離開了,誰知對方竟突然抬頭看來,語氣很沖,“長姐既能在這裏獃著,為何我便呆不得?長姐是擔心妹妹奪了祖父的寵?”
時歡抬頭看她,看了眼,沒說話,低了頭繼續看自己的兵書。
有些人,你替她解圍,她卻又將自己圍了起來,這樣的人,不必替她解第二回。
“祖父……”時錦繡擰着帕子,喚着太傅,眼睛卻是偷偷瞄向顧辭……她從未見過這般長相出色的男人,矜持、貴氣,看起來養尊處優,舉手投足無一不精緻,臉色有些白,讓他看起來不大好親近。
她在廳中站了許久,他似乎也不曾抬頭看一眼,一心一意都在棋局上。
太傅下棋原是不喜人打擾,這事兒許多人都知道,這也是為何活躍如話癆謝絳卻也只是安安靜靜地,要麼湊上去看上一兩眼,要麼就自顧自坐着喝茶,半天沒說話的原因。
偏生,時錦繡不懂。
老爺子原想她自個兒出去就成,偏生她不識趣,不僅賴着不走還衝時歡發飆,他便已是生了她的氣,不願搭理她由着她在廳中尷尬,時錦繡卻以為是老爺子默許,壯了膽,悄悄上前幾步,竟是要去給顧辭倒茶。
她舉止緊張,步子雖細,手卻顫抖,一不小心灑了些在外頭,還有些濺在自己手上,燙得很。
顧辭突然瞥了她一眼,漫不經心的,眼神微涼。
於是,她鼓了半天勇氣說出的話,愈發磕磕絆絆地,“公、公子……請用茶……”
顧辭又瞥了她一眼,“你既喚時姑娘一聲長姐,那她讓你離開,你便該離開才是。殊不知,長姐如母。”
時歡端起身側的茶,正低頭抿了口,聞言,輕輕剝開水面細小的浮葉,沒說話。
謝絳懶洋洋靠着椅背,眉眼微微挑起,原想着替時歡出個頭,如今倒是……沒他什麼事兒了。畢竟,公子顧辭,名滿天下,但這名,除了他的才學、謀略,同樣出名的還有他的不好親近。
特別這兩年,別看平日裏溫潤雅緻,實際上性子乖張、難伺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