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鴉語
葉傾雅正對着長公主抱拳退出了帥帳。
面對着帥帳的帳門,她略略鬆了口氣,轉身正欲離開,卻撞進了一雙冰寒徹骨的眼眸——
是本該已經離去的沈夜!
眼下他正冷冷地望着她,薄唇抿成了一條線,俊美的臉上颳得下幾層霜來......還有那危險的、掠食者一般的眼神,顯然他正十分不悅!
葉傾雅心裏咯噔一聲,尖叫聲卡在了嗓子眼,極度的恐懼讓她什麼聲音都發不出,身子更是一動都不能動!
她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犯了一個極其嚴重的錯誤——
她出來得太早了。
沈夜的原話是讓她照顧好長公主,如果按長公主在他面前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樣,她葉傾雅不可能在不到一盞茶時間內,就安頓好長公主,然後一身輕鬆地從帥帳里出來!
她出來得這麼早,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她葉傾雅沒有盡職盡責照顧好長公主,自己偷懶先跑了;
第二,長公主壓根兒就沒醉。
作為東廠督主,沈夜的反應絕不會比她慢......
葉傾雅一點聲音都發不出,她只能眼睜睜地瞧着沈夜一步就越過了她,隨後一把掀開了帳門——
和長公主躲閃不及的眼神撞了個滿懷。
很顯然,長公主剛剛才端起醒酒湯,正打算一飲而盡;
然後帳門突然開了,她來不及回到剛才趴在桌案上的狀態,被沈夜抓了個正着!
有一說一,長公主此刻整個人都傻了。
過了兩三秒,她連忙起身想要解釋,卻被沈夜的眼神定在了原地。
“長公主殿下,如此捉弄微臣,很好玩嗎?”
“不,不是這樣的......”沐雲柔茫然無措地搖着雙手,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沈哥哥,我......我只是......”
沈夜僵硬地扯了扯唇角,便面無表情地離開了。
“沈哥哥!”
長公主萬萬沒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找了個機會以為能拉攏沈夜,結果可倒好,偷雞不成蝕把米——
“沈哥哥,我不是——”
本就心急,再加上喝了不少酒,長公主終於真的摔了一跤。
“哎喲!”
“殿下!”葉傾雅這才急匆匆地沖了進來,半跪在她身旁,“您是扭到腳了嗎?快給我看看!”
“我沒事!”沐雲柔急得不行,“這麼點疼算什麼!快把他給我追回來呀!”
“殿下,我......我都說了,我不敢呀!”葉傾雅委屈巴巴地瞅着她,“您的腳還是讓我看看吧,畢竟明天就要出征了......”
“你!”長公主哭笑不得,“你讓我說你什麼好!”
“殿下想怎麼說就怎麼說。”葉傾雅的話溫順無比,手上卻沒閑着,順勢脫下了沐雲柔的戰靴按了按,“果然是扭到了。殿下,我扶您坐着歇歇,我去拿膏藥,貼上一晚上就好了。”
......
......
......
找到了一個營帳之外的僻靜之地,沈夜拎着壇酒,背靠青石,身子輕輕滑下。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生長公主的氣,甚至在她面前失態。
沈夜啊沈夜,你這是在做什麼?
你不是早就知道,她沐雲柔之所以一味討好你,甚至勾引你,只不過是為了你手中的權柄罷了。
她耍了那麼多花招,費了那麼多心思,不過是為了讓你幫她對付鄭家罷了......
你既然已瞭然於心,便該明白,她作出的一切姿態,都是為此罷了。
她只是在騙你,只是想利用你而已......
她可真是個狡猾的女人,不是嗎?
可你明知如此,卻還是差點就被她騙到了。
沈夜輕笑一聲,眸中泛起苦澀;他舉起酒罈,美酒引喉而入。
或許,做個蠢貨會快樂得多。
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若是看不破長公主的小伎倆,或許真的會被她騙得心花怒放,然後服服帖帖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能被她一直騙下去,好像也不錯。
可惜他是沈夜,他不能。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起自己經常做的那個噩夢來。
夢裏,長公主一身白衣站在城樓之上,正被鄭予淮脅迫着;自己則率軍立於城樓之下,同鄭予淮對峙着。
長公主突然撞向鄭予淮的刀刃,隨後摔下了城樓;自己飛身去救,卻只觸到了她的衣衫......
她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肉體和堅硬的地面碰撞,一聲悶響。
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會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最讓沈夜耿耿於懷的是,不論他如何努力,夢中的結局都不會改變;也就是說——
他,永遠接不住墜下的長公主。
他的長公主,他的柔兒。
沈夜垂下了腦袋,雙目無神,模樣有些頹廢。
呵,如果被長公主知道了這個夢境,她應該會很開心吧。
她一直想拿下的人,原來會這麼在乎她的安危啊。
那她......應該就更有恃無恐了吧。
更加肆無忌憚地撩撥他的心弦,影響他的情緒......以他對她本性的了解,長公主不僅不會對他動心,反而會在心裏狠狠恥笑他。
是啊,東廠督主沈夜,看上去宛若高高在上不可觸碰的神袛,原來也不過如此而已。
她像個技藝高超的偷心賊,不僅會偷別人的心,偷到了也不會珍惜,利用完別人,就會把他的心狠狠地摔在地上,再踩上幾腳,或許還會不屑地說:
“誰讓你這麼蠢呢?不騙你騙誰?”
呵,這女人就是這樣,生性惡劣。
沈夜的心像是吃了苦瓜又泡進了黃連湯,裡外都苦。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眼看太陽要落山,他也是時候回軍營了。
沈夜扶着身邊光禿禿的樹榦站了起來,腳步略微有些踉蹌,正打算運起內功解酒,卻聽得身後傳來一個老者嚴肅的聲音:
“沈夜,你在做什麼?”
聽到這個聲音,沈夜的酒立刻醒了,他警惕地轉過身去,果然見一個鬚髮皆白的黑衣老者正皺着眉頭看着他。
“義父......”沈夜的喉結動了動,低頭拱手道,“敢問義父,您為何在此?”
“老夫為何在此?”老者冷哼一聲,目光異常嚴厲,“老夫還想問問,你不好好在宮裏待着,隨軍出征作甚?若不是赤冶及時告知老夫,你知道會造成怎樣的後果嗎!”
“回義父......皇帝的聖旨,孩兒不能抗旨不遵......”
“沈夜,你以為這樣能糊弄老夫嗎!”老者狠狠甩了甩袖子,“你已位及東廠督主,你不想去,難道他能強迫你去嗎?”
“......孩兒不敢。”沈夜的腦袋垂得更低了,“請義父責罰。”
“好啊,老夫看你是翅膀硬了,覺得自己行了,就想脫離組織了?”老者又是一聲冷哼,“沈夜,你是老夫一手救出,從小調教到大的,你真以為,沈家的仇你自己就能報?”
“你可別忘了,是誰幫你坐上東廠督主的位置的?”
“離開了鴉語,你以為你能掀起什麼風浪么?你錯了!你不過是個罪臣之子而已!”
“一旦你的身份暴露,那麼誰都護不了你......你以為狗皇帝是真的信任你嗎?你錯了,他只是認為自己有足夠的本事駕馭你罷了!”
“他一直在利用你,你呢?老夫都以為你要認賊作父了!”
“你覺得自己對得起你沈家的一家老小嗎?”
沈夜保持着低頭拱手的姿勢,一動不動,靜靜地聽着老者的斥責。
老者的呵斥停止了片刻后,沈夜才不急不慢地說道:
“孩兒不敢做出此等狼心狗肺的勾當,更不敢辜負義父的期望......只是孩兒已經接下出征的聖旨,只有等出征回來,才好繼續幫義父做事。”
“哼,你倒是乖覺。”老者的表情依舊不太滿意,“只不過,你也不用白跑,老夫正好有事要你親自解決。”
“義父請說,孩兒一定全力以赴。”
老者從懷中摸出一個紙包,打開一看是一枚漆黑的藥丸。
“把這葯給沐雲柔服下。”
聽到這個名字,沈夜的頭皮有些發麻:
“義父,請問這是什麼?”
“你不需要知道那麼多。”老者突然狡黠地笑了笑,“那個女娃娃不是一直痴情於你嗎?由你去喂,她應該乖乖就吃了。放心,這葯有一股子甜香,就是一般蜜丸的味道,沒事的。”
“不,義父,這樣不行的。”沈夜終於抬起了頭,素來冷靜的眸中閃過一絲慌亂,“沐雲柔並不是真心待孩兒,她只是為了利用孩兒手中的權勢罷了!她對孩兒的警惕性極強,從來都不信任孩兒......”
話語戛然而止,因為沈夜發現老者臉上出現了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每次當他露出這種表情,肯定沒什麼好事。
“你慌什麼?”老者果然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眼神變化,
“就算她不信你,憑藉你往常的手段,十之八九都能成功......你這般推脫,難不成真的對那女娃娃動了心?”
“絕對沒有。”
沈夜感覺到自己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汗,在晚風裏涼颼颼的;
穩了穩心神,他儘可能淡然地說道:
“她是仇人的女兒,孩兒絕不會喜歡她......只不過,孩兒以為,是狗皇帝滅我滿門,是他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沐雲柔是無辜的,沈家的事她什麼都不知道,她只不過是個局外人罷了,為何要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呢?”
老者聞言冷笑一聲,而後悠悠開口道:
“你不會不明白,沐雲柔和陸秉是狗皇帝手中的兩張王牌,倘若失去他們的輔佐,狗皇帝一定會遭到巨大的打擊......”
“這麼划算的買賣,為什麼不做呢?”
沈夜深深吸了口氣,直接對上了老者禿鷲一般的雙眼:
“義父,您曾經說過,成立鴉語是為了給冤死的人們報仇,而並非濫殺無辜——”
“不除掉沐雲柔,談何復仇?”
老者的雙眼危險地眯了起來,
“沈夜,你......”
“你最好別忘了,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