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施恩必圖報
袁克文與他的同伴一齊抬頭朝楊老歪身後望去,楊老歪察言觀色的本事爐火純青,立刻就意識到了袁克文身旁這位應該就是“秦兄”,眼見袁克文的注意力整個都轉移了,連忙退開一小步,像個跟班一樣站到了袁克文的身後,藉機抬眼順着袁克文的視線望去。
就見迎面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含笑快步走來,這人穿着一套熨燙得十分合身的灰色毛呢西裝。楊老歪閱人無數,一眼便看出來這人一身行頭價值不菲,配上高挑挺拔的身形,俊朗的相貌,梳着和袁二公子相似的偏分發,頗有些玉樹臨風的味道,暗道:不知這位又是哪家的公子哥。
“果然是秦兄!”青年來到二人面前抱了抱拳,臉上寫滿了發自內心的喜悅。
“你是……”秦自成疑惑地注視着譚嘯,思索道,“閣下面善得很……”
青年呵呵笑道:“四天前,火車上……”
“哦!”秦自成露出恍然的神色,“記起來了,當時兄台坐在我的對面……這可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還沒請教兄台尊姓大名?”
“自從那日在火車上見識了秦兄的義舉,在下便對秦兄心生敬佩,可惜匆忙間沒有來得及相識一番,讓在下始終耿耿於懷!不曾想竟在這裏和秦兄相遇,實在令人備感驚喜啊!”青年的笑容含蓄而不乏真誠,“在下譚嘯,字亮聲,河北滄州人氏……還沒請教這位是……”譚嘯微笑着望向一邊的袁克文點頭示意。
站在袁克文身後的楊老歪動起了心思,滄州離京城不遠,他早聽說過在滄州有個譚家是出了名的富族,不知道這個譚嘯與譚家有沒有關係?
譚嘯相貌俊朗,言談舉止又十分得體,熱情真誠又親疏有度,秦自成本來就是個沒什麼心機的單純書生,再聽譚嘯談吐不俗,立刻對他生出了好感,也覺得兩人還真是有緣。袁克文雖然自視甚高,眼光挑剔,卻也暗暗對儀錶堂堂、風度瀟洒的譚嘯心生欣賞,微笑着回應了對方禮貌的招呼。
三人彼此介紹一番,越說越是投機,倒把楊老歪給晾在了一旁。楊老歪說到關鍵的地方被打斷,着急卻又不敢隨意插嘴,笑得臉上的肌肉都麻了,心裏則把突然冒出來的譚嘯罵了個狗血淋頭。
當日火車上秦自成說他父親在民國政府任職確有其事,而且職位不低,是新近上任的財政次臣。秦自成此次來京城便是他父親給他在政府里謀了個差事,讓他歷練的。
秦父是袁世凱的老部下,頗得袁大總統的賞識。而秦自成與袁克文二人自幼相識,又有同窗之誼,秦自成初到北京人生地不熟,袁克文便領着他四處遊玩熟悉環境,偏巧今天就逛到了初霞山,這才發生了山門偶遇。
三人大嘆着有緣千里來相會時,恭敬地守立一旁的阿仁卻在暗暗冷笑。他跟在譚嘯身邊自然將整個過程看得清清楚楚,譚嘯出了寺門沒走幾步臉色就變得有些奇怪,剛折身要繞道時卻不知為什麼又衝上去,他雖然還想不大明白其中的關鍵,可也看得出來其實譚嘯早就認出了秦自成。
實際上譚嘯的確甫一走出普化寺就將迎面而來的秦自成認了出來,第一個反應也確實是不想與他照面,不動聲色地繞道而行時剛好經過茶攤,卻聽到有警察說出袁克文的身份。袁克文特殊的身份讓譚嘯眼前一亮,敏銳地意識到或許袁克文可以成為一個解決黃湛委託之事的切入點,而秦自成的出現簡直就像是老天爺故意幫他似的。
等到楊老歪說出“十小姐”,譚嘯先是一怔,隨即一驚,原來這些警察護送的竟是小豆兒!這可真應了那句“人算不如天算”,北京城有多大?“假妹妹”居然能在京郊普化寺碰上“真哥哥”,更加離奇的是那個老警察竟認識袁克文!
饒是譚嘯並不信神鬼之說,這一刻卻也不由得懷疑冥冥之中是不是真的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擺佈着芸芸眾生。四天前的火車上,他與小豆兒、秦自成相遇在一場騙局裏;四天後再度重逢,卻又是一場更大的騙局。
譚嘯暗暗苦笑,四天前他選擇了做一個看客,而此時,他卻無法置身事外了。任由事態發展,衛家此局必破無疑,而他譚嘯到時候可就百口莫辯了,誰讓他心血來潮點破了小豆兒的身份呢!
秦自成介紹袁克文時隻字不提他的身份,這也正合了譚嘯的心思,他也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地寒暄了一番。他有心與秦、袁二人結交,兩個涉世不深的清流學子又怎麼可能是他這個“老江湖”的對手,不消片刻便讓二人生出相見恨晚的感覺。
楊老歪在旁邊急得抓耳撓腮,恨不得衝上去對袁克文大吼一聲“你妹妹在我手裏”。見這三位言談歡暢,就算再借給楊老歪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打擾。
袁克文對譚嘯第一印象十分不錯,淺談之後更覺得此人氣度優雅、學識廣博,尤其聽到譚嘯留學東洋和西洋數年,剛剛回到國內,立刻對譚嘯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邀請道:“相請不如偶遇,亮聲同我與自成同游一番這普化寺怎樣?”
秦自成也附和道:“聽說普化寺的主持德宗大師是位神仙一般的高僧,不知道我們能否有緣得見一面。”
譚嘯本來就想和袁克文拉上關係,當然不會拒絕,笑着說道:“小弟初來乍到對京師的風土人情一無所知,唯有勞煩袁兄賜教了。”
“亮聲不要這麼客氣!”秦自成哈哈一笑,拉着譚嘯的胳膊就要向普化寺內走去,“克文是地主,自然要盡地主之誼的。”
袁克文也說道:“自成說的沒錯,亮聲千萬不要客套,現在天色尚早,等你我游完普化寺再去痛飲幾杯!”
這位袁大總統的二公子出身顯貴,言行舉止卻真誠大方,絲毫沒有驕縱之氣,譚嘯暗忖袁克文“民國公子”之名倒是名副其實。
見三人抬腿要走,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存在,楊老歪大急之下上前一步道:“二公子……”
袁克文臉色一沉,不耐煩地冷聲道:“楊大人不去查你的亂黨,在這兒浪費什麼時間?”
一聽“亂黨”二字,楊老歪打了個哆嗦,心說這位還記恨着呢!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猛地看到自己的三姨太攙扶着袁十小姐走出了寺門,他心頭一喜,叫道:“十小姐出來了!”
三人一齊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譚嘯眼角的餘光瞥見袁克文與秦自成臉上的迷惑,心裏大叫一聲“苦也”。
一旦衛氏的身份被拆穿,這個告密者的罪名他是坐定了!出賣江湖同道……譚嘯只覺得頭疼無比。
譚嘯心念轉動如電,看到楊老歪張嘴還要說話,差一點就要伸手去扼這老東西的脖子。不等楊老歪出聲,他“啊”地叫了一聲,有些懷疑地睨了楊老歪一眼問道:“真的是十小姐?”
楊老歪本來想告訴袁克文,這幾天袁十小姐一直住在自己家裏,而自己這次也是保護她來進香的,卻被譚嘯給打亂了思路,難道這姓譚的小子也知道十小姐?怔怔地點了點頭,張嘴剛要說話,就聽譚嘯激動地叫道:“這可真是巧了!”
袁克文更加好奇,“亮聲,你也認識……石……小姐?”
同樣的一句話聽到眾人耳中理解卻是天差地別,袁克文暗自奇怪這位石小姐好像很有名的樣子,連譚嘯這樣一個剛到北京城的外鄉人都知道,可怎地自己竟從未聽說過?
在楊老歪看來則是袁二公子對於譚嘯認識自己的妹妹感到十分詫異,至於不叫名字只說排行倒也沒什麼好奇怪的,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千金,芳名也不好隨意在外人面前提及的。
楊老歪這時看到了袁十小姐和自己的姨太太反而不着急表功了,反正兄妹倆見面之後一定會說到自己的。
譚嘯望着楊老歪笑道:“原來楊大人是保護十小姐的啊,呵呵,盡職盡責,殊為難得!該賞!”譚嘯說這番話時,目光從袁克文和秦自成的臉上掃過,袁克文雖然厭惡楊老歪,但是礙於譚嘯的情面,只能板著臉微微點了點頭,含糊地“嗯”了一聲。
楊老歪朝譚嘯投去一抹感激,感謝他在袁二公子面前為自己美言美言。
“幾位兄弟辛苦了,阿仁以茶代酒幫我敬楊大人一杯,茶錢算我的!”譚嘯說著,豪爽地從口袋裏掏出了幾枚大洋數也不數就扔給了阿仁,同時暗暗使了個眼色。
阿仁輕輕地抿了抿嘴唇,憨厚的面龐一絲波動也沒有,只是朝譚嘯不着痕迹地點了下頭,示意明白了他的交代。
譚嘯心知事到如今再想要袖手旁觀那是不可能的了,小豆兒二人脫困之後隨時都可能遠走高飛,然而他身負重託豈能說走就走?雖說出手幫了小豆兒,可也不甘心為了衛家壞了自己的局,更不想等到騙局戳穿那一日變成替罪羊。
他臉上做出一副興奮欣喜的模樣,腦子裏卻在飛快地轉動着,反覆地思考推敲着接下來的每一句話、每個動作,甚至是表情。
不等楊老歪說話,譚嘯興奮地拉着袁、秦兩人的手臂快步朝廟門口的三人行去,楊老歪也想跟上去,卻被阿仁拉住,將大洋塞進了他的手中,“楊大人勞苦功高,切莫嫌棄錢少!”
楊老歪掙了下,阿仁的手像把鉗子一樣牢牢地箍住了他的手腕無法掙脫,心頭便有些惱火,卻摸不清譚嘯的身份不敢翻臉,嘴裏不停地說著推辭的話,半推半就地接過沉甸甸的銀洋。轉念一想,袁二公子對自己抱有成見,急吼吼地跟上去倒好像表功似的反招厭惡,再說三兒還跟在十小姐身旁呢,這功勞是跑不掉的,倒是這個叫譚嘯的青年似乎很得二公子的賞識,拉拉關係也好,說不定就有用得上的時候。
打定了主意,楊老歪客客氣氣地把阿仁請到茶棚里,旁敲側擊地打聽起譚嘯的底細來……
“亮聲,這位石小姐是什麼人啊?”袁克文看着譚嘯一臉興奮的笑容,再次好奇地詢問。
譚嘯輕咳了一聲,腳步放緩了些,壓低了嗓子,神色頗為神秘地說道:“初到北京之際就聽說了紅粉衚衕里有位石小姐,貌美如仙,有京師第一花魁之譽,最難得的是才貌雙全……只可惜年前便贖身不知所終,緣慳一見啊。”譚嘯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又說道:“聽說這位石小姐的贖資着實不菲啊!”說著叉開五根手指晃動了兩下。
紅粉衚衕乃是“八大胡同”之一,秦自成家教甚嚴又初到京城不明所以,袁克文卻恍然大悟。
聽譚嘯說得認真,袁克文笑道:“倒是我這個地主孤陋寡聞了,京師第一花魁?那還真要好好見識一番。”言下頗有點不以為然的意思,袁克文以風流才子自詡,對煙花之地自然並不陌生,京城裏的花冠紅角熟稔得很,卻是從來沒聽說過有位姓石的小姐,他只道譚嘯初到北京沒什麼見識,不知是從哪裏聽到了這種誇大其詞的說法便信以為真了。
不過能勞動警察為她保駕護行,這位石小姐也大不簡單,怕是被哪位高官顯貴收了偏房,這種事再尋常不過了。
衛紅豆老遠就望見那個讓她恨得牙痒痒的臭小子。拉着兩個人大步流星地走來,顯然是衝著自己來的,就算膽子再大,一顆心也不由自主地越跳越快,強作鎮定,暗中惴惴猜測他究竟想要幹什麼。難不成他剛才發現衛伯武功高強,怕自己逃跑故意隱忍不發,一直等到這時候才拆穿自己的身份?警察近在咫尺,想逃也已經來不及了,就算衛伯有一身好功夫,也絕不是槍子的對手……
竟是個插翅難飛的死局!別看此刻的衛紅豆柔柔弱弱一副千金小姐作態,骨子裏卻是有股子巾幗不讓鬚眉的決絕,心念至此,一咬牙下了決心,便是拼個魚死網破也要將譚嘯這個卑鄙小人殺死!她死死地盯住了越來越近的譚嘯,只等着他走過來便先發制人。她雖然只學了些自保的粗淺功夫,但譚嘯看起來腳步虛浮也不像練過武術的樣子,何況她身旁還有衛遠山。
電光石火間,衛紅豆略一衡量便意識到眼前唯一的生路,就是合二人之力將譚嘯一舉擊殺,然後挾持楊老歪的三姨太。
衛遠山看到譚嘯去而復返也嚇了一跳,不過姜畢竟是老的辣,他隨即就發現事情似乎並非自己想的那樣,警察們雖然也都關注着這邊,但是目光中滿是敬畏與諂媚,或許還隱隱地含些別的東西,而且與譚嘯同來的二人都是公子哥打扮……左邊那人不正是火車上那個用兩根金條替自己還債的文弱書生嗎?
衛紅豆的眼中寫滿了仇恨,直到被衛遠山暗中狠狠地掐了一把,劇痛之下忍不住發出一聲低低的驚呼。
三姨太也注意到了走近的譚嘯三人,看了看坐在茶棚里的眾警察,心想這小子真是自投羅網,就算脾氣再好的人也容不下這麼一而再、再而三的撩撥啊,更別說是大總統的千金。不過現在也不錯,正好讓自己老爺表現一番,她正等着袁十小姐一聲令下,結果被這一聲驚叫嚇了一跳,“十小姐,怎麼了?”
“哎呀!看我這記性,怎麼把香火錢給忘了呢。”衛紅豆反應極為迅速,將計就計,“王伯,你和楊夫人回去替我捐些香火錢。”
她此刻也認出了秦自成,而且發現譚嘯臉上笑意盈盈,倒不像是要發難的樣子,自己眼下由男變女,容貌的變化翻天覆地,她相信只要不被秦自成認出聲音,這個單純的青年是絕對認不出自己的,可衛遠山就不一樣了,只怕一眼就會被認出來!
衛遠山明白她的意思,馬上點頭道:“是,小姐。”轉身望向楊老歪的三姨太。
三姨太遲疑了一下說道:“十小姐,這裏人多雜亂,您一個人……”
“怕什麼,楊大人他們不就在那邊呢嗎?”衛紅豆板起小臉,顯得有些不高興。
三姨太瞧見袁十小姐臉色不善,咬牙切齒地盯着走來的三個青年,顯然憋着滿腔怒火呢,她也不敢再反對了,那麼多警察守在一旁護着想來也不可能出什麼事,連忙跟着衛遠山又走進了普化寺。
衛紅豆竭力保持着冷靜看着譚嘯三人走到自己面前,心跳得越來越急,手心也已經一片濕冷。
譚嘯暗暗點頭,小丫頭年紀雖然不大,這份鎮定着實難得,她就不怕自己殺了個回馬槍是來戳破她騙局?何況她與秦自成是照過面的。
“想必您就是十小姐了?請恕在下冒昧打擾,久聞小姐才名冠蓋京華,渴求一見而不可得,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譚嘯優雅地鞠躬,彬彬有禮地說道。
民國男女之風雖說開化了不少,但是當街截攔陌生女子總不免有些唐突,譚嘯刻意使用了西洋禮節,配上恰到好處的笑容和筆挺的着裝,讓他的舉止看起來自然而流暢,並不讓人反感。一直暗暗留意譚嘯的袁克文也不禁暗暗點頭:果然是在西洋留過學的人,還真是把西方人素來講究的紳士風度學了個七八分。
衛紅豆眼底閃過一絲狐疑,她是真糊塗了,這個譚嘯究竟想要幹什麼?又不像是在挖苦諷刺自己,正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的時候,就看見譚嘯朝她飛快地眨了下眼睛。福至心靈般,衛紅豆柳眉微蹙,順着譚嘯的意思問道:“小女子眼拙,似乎與先生素未謀面?”
譚嘯嘴角勾起一抹怪異的弧線,沒等到被人發現頃刻已消失不見,彬彬有禮地微笑着說道:“在下譚嘯,初到京城時便聽聞十小姐才貌雙全,冠絕京師,剛剛聽那位警察署的楊大人說起,才曉得您駕臨普化寺……激動失態,冒昧之處還請小姐海涵。”他不着痕迹地點出了消息來自楊老歪,也讓衛紅豆提前做好應付楊老歪的準備。
譚嘯認識楊老歪?衛紅豆尋思道,可楊老歪的三姨太顯然並不認識譚嘯。她本就是個冰雪聰明的人兒,注意到譚嘯說到楊老歪的時候,瞥了他左側那位身材高挑的文秀青年一眼,似在示意此人身份特殊,心頭不禁輕輕跳了一下,難道認識楊老歪的是這個與秦自成同行之人?
“譚先生客氣了,蒲柳之姿不敢獻醜貽笑大方……有緣與先生相識是小女子的福氣,這二位先生是?”衛紅豆心頭晃過無數的疑問,表面上卻不露一絲破綻,微帶羞赧地矜持還禮。
秦自成隱約覺得這位石小姐的眉眼之間似乎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回憶了一番卻想不起來自己什麼時候見過,再說自己剛到北京城,壓根兒就不可能與這位小姐見過面,於是也不深思。
袁克文看清楚這位“京師第一花魁”,眼睛就不由一亮。單論相貌,此女雖然稱得上嬌美,但絕對夠不上“京師第一”的程度,讓他怦然心動的是少女明眸轉動之際流露出的那份雋秀清遠之氣,彷彿一株深谷中含苞欲放的百合。更難得眉眼之間隱含的颯爽英氣顯得此女與眾不同,被陌生男子搭訕也不慌張,應答自如得體,出身煙花之地卻無半點風塵之色,這讓慣閱絕色的袁二公子亦不禁生出幾分驚艷。
譚嘯也不由得暗贊此女反應迅捷,一點即透,接下來將秦自成介紹了一番,當然沒有忘記講述秦自成火車上的俠義壯舉,其實卻是藉機告訴衛紅豆與秦、袁二人相識的過程。
秦自成紅着臉連連自謙,根本沒想到火車上那個被逼得幾乎跳車自盡的小豆兒正是眼前這位儀態萬方的美麗少女。
“秦先生過謙了,路見不平傾囊相助,此等俠義之舉讓小女子欽佩萬分。”衛紅豆一雙美目光彩閃動,朝秦自成施禮道,聲音動聽宛如黃鸝啼鳴。
秦自成面嫩,被這樣一位千嬌百媚的美人兒當面讚美,緊張得面紅耳赤,忙不迭地擺手說“不敢當”。
譚嘯笑着打趣道:“誰說不是,兩根金條啊,便是小弟都覺得心疼呢,若是換了我可捨不得掏出來!”
衛紅豆俏臉不由得微微一紅,這句意有所指的話聽到她的耳中另有滋味,原來自己當日偷偷地把金條塞回秦自成身上的一幕也沒逃過他的眼睛!微垂下眼瞼不敢與譚嘯對視,心緒愈加驚疑不定,覺得自己在譚嘯的面前就彷彿透明的一般,也說不明白究竟是恐懼多些還是難堪更甚。
秦、袁二人哪曉得其中內情,聽譚嘯說得有趣,不由哈哈一笑。笑罷譚嘯又指着袁克文道:“這位袁克文,袁二公子!若不是袁二公子與那位楊大人相識,恐怕譚某就要與十小姐失之交臂嘍!”
衛紅豆一聽“袁克文”三字,腦袋裏嗡的一聲,再聽到“袁二公子”心中更無懷疑,一顆心怦怦巨跳,幾乎撞破了胸膛,低着頭朝袁克文施了一禮,藉機壓下滿腔的震驚和漫卷身心的巨大惶恐。衛家在袁世凱的眼皮底下藉著他的名號行騙又怎能不做足調查準備?立時醒悟到譚嘯是在幫她做戲,如果不是譚嘯,只怕此刻等着她的應該是蜂擁而上的警察了。
等到她抬起頭來時,除了面色略顯蒼白,神色並沒有什麼異常,這讓譚嘯又暗贊了一聲。
譚嘯算計着時間差不多了,該做的樣子都做出來了,再拖恐生變數,又談笑了兩句後有些遺憾地道:“能與十小姐偶遇可謂天降奇緣,譚某本欲邀請小姐同游初霞山,又恐冒犯佳人……不知今日一別,何時才會再見小姐?”
衛紅豆含羞帶怯地望向譚嘯,投去一抹隱晦的感激,看到秦自成和袁克文的眼裏卻變了味道,倒像是有點依依不捨的樣子。
袁克文一時間看得有些發獃,胸中竟隱隱生出些許嫉妒。
“久聞初霞山普化寺有兩絕,其一是德宗高僧,其二便是這一圃桃林。”譚嘯哈哈一笑道,“世人將那德宗傳說得好似如來轉世,皆渴求一見,小弟卻是沒甚興趣,本想見識一番這桃花林是否也如石小姐那般名副其實,誰知這季節卻又不對。”三人並肩而行,譚嘯有意無意中稍稍領先了半步,引導着向通往桃花林的甬道走去。
秦自成第一次來普化寺,自然而然地跟隨着譚嘯的腳步;地主袁克文此時正想着心事,恍恍惚惚地不辨方向,任由譚嘯帶路。
未見之前,袁克文聽譚嘯將這石小姐吹捧得天上少有、地下難尋,心裏還抱着七分不信、三分好奇,等分手之後譚嘯看起來心滿意足,他卻有些魂不守舍了。聽到譚嘯的話,袁克文又仔細觀察了片刻,見他說起石小姐時自在洒脫,沒有半點眷戀之態,不禁奇怪地問道:“亮聲,你竟連那石小姐芳居何處也不問問,再見豈不是無期?”
秦自成也是滿臉不解,譚嘯洒然一笑:“抱存兄此言差矣,正所謂有緣自然再會,便如小弟與自成、抱存兄,又何時有過約定?”不知不覺他對袁克文的稱呼已經由姓氏變成了表字,將二人的關係拉近了許多。
袁克文愣神良久,重重喟嘆一聲,以拳擊掌道:“一言驚醒夢中人,這世間萬事萬物不正是講究個‘緣’字?命里有時終須有,命中注定得不到又怎是強求能得來的?”
不知不覺間三人已步入桃花林中,環顧四望,天色陰沉,桃枝枯黃,冷風蕭瑟,天與地在極目之處混為混沌一線,三人各有心事,對着這幕荒涼景象不免都有些觸景傷情。
等譚嘯等人再走出寺門時,天色愈加陰鬱,雲頭低得幾乎罩住了初霞山巔,勁風呼嘯,不時有豆大雨滴隨風卷落,行人匆匆下山,楊老歪一眾警察早已經蹤影全無。袁克文怔怔地呆立了好一會兒后輕輕一嘆,不經意間流露出淡淡的失落,譚嘯心中一動,這一嘆難道是因為小豆兒而發?
守在茶棚里的阿仁快步走到譚嘯身前輕聲道:“那位小姐下山前給少爺留了句話,她說山雨欲來,還請少爺儘快下山去吧。”
譚嘯淡淡地笑了笑,點頭道:“她有心了,看樣子還真是要下大雨了。”小丫頭還有點良心,這句話指的當然不是天氣。
譚嘯看出來袁克文似乎對小豆兒有點意思,雖說小豆兒並沒有留下住址,但是袁克文卻是認識護送小豆兒的警察的,萬一他心血來潮去問上一問,一切都將真相大白。
不過聽小豆兒留言,似乎收網在即,想來既然知道了袁克文與楊老歪相識,憑她的機智應該會意識到危險,譚嘯只盼着她儘早脫身。
只是如此一來,譚嘯又開始醞釀起騙局被戳穿的那一天,自己又該如何脫身事外,還不能讓袁克文懷疑。袁克文這條線非到萬不得已,他是絕不想放棄的。
像秦自成那般捨己為人的義舉,他敬佩歸敬佩,卻是決計不會去做的。
譚嘯可不會幹賠本的買賣,他與衛家又不沾親帶故,冒險幫衛紅豆脫身自然有他自己的算計,而此事雖說看上去有些風險,但是他那番話經過了深思熟慮,不至於留下什麼把柄。何況若是巧妙操控,這個謊言短時間內是可以維持下去的,他最初決定出手其實只是因衛紅豆一句“德叔”而誕生的好奇和懷疑,在他敏銳地捕捉到袁克文對衛紅豆的異樣后,又生出了一個足以令衛紅豆和他拚命的計劃。
攜手游過普化寺,一見如故的三人相互留下了聯絡方式后便在初霞山下拱手作別。譚嘯找了個借口並沒有立刻回城,低低吩咐了阿仁幾句,後者也不多問,點頭離去。
譚嘯靜靜地目送阿仁所乘的馬車漸行漸遠,直到消失不見才回神似的輕輕嘆了口氣,轉身望向山間的曲折小路,臉上的神色已經變得異常冷靜,蹙着眉頭苦苦地思索着。狂風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然停息,原本的狂風疏雨變成了濛濛細雨,彷彿薄薄的簾幔一般罩住了天地,入眼全是枯枝敗草,沒有半個人影,讓早春的初霞山更添幾分清冷荒涼。幾顆水滴從譚嘯避雨的樹頭滴下,落在他微微揚起的臉頰上,冰冷的寒意讓譚嘯雜亂的心神為之一振,他有些貪婪地深吸了一口略微帶着些泥土腥味的冷氣,大步邁入雨中,脫兔般向山頂疾奔而去。
再說楊老歪被阿仁拽進茶棚之後,嘴裏雖然應酬着,眼睛卻是眨也不眨地盯着寺門前的四個人,見他們只聊了片刻便作別,袁十小姐面無表情地登上小轎說了聲“下山”就不再言語,連眼角都不瞧他一眼。楊老歪看不出這位大小姐的喜怒,一顆心更加不安,暗自揣度着該不會是袁二公子對十小姐說了自己的壞話?那可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坐在轎中的衛紅豆暗暗抹了把冷汗,這才發覺身體發軟,手腳不聽話地顫抖。她也說不清心裏到底是什麼滋味,后怕、慶幸兼而有之,平素機靈多智的腦袋有點麻木,對敵友未分的譚嘯益發感到神秘莫測,不過卻不得不承認譚嘯今天幫了她個天大的忙,可也因此讓衛紅豆對他更加警惕,這個傢伙顯然是個扮豬吃虎的高手。
他是想要黑吃黑的江湖同行,還是官家的人?
僥倖過關的衛紅豆沒有半點高興的感覺,她現在的情形就像在走鋼絲,腳下是萬丈深淵,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而最可怕的是,那鋼絲卻攥在一無所知的譚嘯手裏。
衛紅豆想來想去,覺得譚嘯既然沒有為了討好袁克文而出賣自己,那麼他最大的圖謀應該還是錢財,而且胃口驚人,不然也不會拒絕衛遠山提出的平分的提議。這一次從沒失過手的衛家恐怕要吃大虧了。
“莫把老娘逼急了!”衛紅豆一想起那張微笑的可惡面孔,縮在衣袖下的雙手不由攥得緊緊的,恨不得狠狠地咬上兩口才解氣,若不是投鼠忌器被譚嘯拿住了把柄,就他那副單薄的身板……衛紅豆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如能善了,衛家也並不在乎些許財物,但此人若是貪得無厭……衛紅豆清冷的眸子裏閃過一道攝人的寒光,即便是衛家有求財不害命的規矩,說不得也只能破例一次了!
捏了幾下針刺似抽疼的眉心,衛紅豆無意中順着轎門帘幔的縫隙掃見楊老歪垂頭喪氣地跟在轎邊,眼皮抑制不住地跳了跳。“原來楊大人認得我二哥。”衛紅豆挑開帘子不動聲色地望向楊老歪,“怎麼沒聽你提起過?”拐着彎地打探起他與袁克文之間的關係,她現在急於弄明白楊老歪對袁家到底知道多少。
其實衛家為了這次的局,早幾個月之前就開始準備,專司消息打探的衛家族人把楊老歪查了個底兒掉,此人官職低微卻斂財無數,最近不知道因為何事得罪了上峰被貶,正是急得抓耳撓腮找不到門路的時候,這才選定了他,可誰曾想楊老歪居然認得袁克文!
其實這事也怪不得負責收集消息的衛家族人,將袁大總統的二公子當革命黨給抓了請功,狐狸沒打到反惹一身騷,這麼丟臉的事楊老歪怎麼可能大肆宣揚?行動前楊老歪貪功心切將消息封鎖得十分嚴密,知情者寥寥無幾,事後又被臉上無光的警察總監警告不得外傳,民間自然不可能知道這件事。
若是當日楊老歪邀功心切,聽說自己是袁世凱離家出走的十小姐時穩住了自己,暗中與袁克文聯繫……衛紅豆想到此處不禁再次汗透重衣。
楊老歪心說這種事我敢告訴你嗎?偷眼看袁家十小姐雖然仍是面無表情,可語氣倒還算和善,厚着一張老臉訕笑兩聲,囁嚅道:“小人當日有眼無珠……錯將二公子當做了亂黨,委實罪該萬死……可、可小人對大總統一片忠心蒼天可知啊!”在冷冰冰的審視目光下,楊老歪不由一陣心虛,立刻住嘴。
衛紅豆腦海里劃過一道閃電:是了,楊老歪十有八九正是因為得罪了袁大總統的公子而被貶的!此番與袁克文相遇是純屬巧合,她的心落回了原位,思維便敏銳起來,心頭不禁動了動。這麼看起來反而是因禍得福,楊老歪對自己的身份應該再無絲毫懷疑了。
“楊大人無須惶恐,這是你職責所在,二哥也是明白的!只是他的一些想法不太為父親大人所喜,呵呵。”衛紅豆擺了擺手,微笑着說道。
行騙最重要的就是察言觀色,把握和利用人的心思,衛紅豆年紀雖不大,這一點上卻是極有心得,看到楊老歪一張皺巴巴的老臉時紅時白變幻不定,就知道自己的目的達到了,以後他就算再遇見袁克文怕也要繞道而行,更別說主動接近了。
“聽說近日京城裏亂黨十分猖獗,父親大人為此還大傷心神,前些日子還聽他說起京城警務不甚得力,須大力整頓,只可惜無甚可堪重任之人選……”頓了下,別有深意地瞥了眼緊張得連氣都不敢喘的楊老歪,“楊大人,你一心為國,很好,你的這份忠心我會轉告父親大人的。”
這話楊老歪再聽不明白,那幾十年的歲數可就活到狗身上去了,激動得身子都顫抖起來,順着話頭忙不迭地大表忠誠。
衛紅豆含着欣賞的笑容微微頷首,轉而臉上流露出幾分擔憂之色,對一旁的衛遠山道:“王伯,我出來也有些日子了吧?二哥說父親大人數夜未眠,擔心得不得了,我看也是時候該回去了。”
二人交換了個眼色,日久生變,儘快收網無疑是最明智的,衛遠山立刻配合地躬身賠笑道:“您早該回府了,哪次到最後老爺不都順着您啊?當日若不是夫人攔着,老爺非得將京城戒嚴了翻個底兒朝天不可!”
主僕二人一問一答,話里話外都透出袁世凱對轎中的十小姐寵愛異常,楊老歪的心跳越發激烈,心想這些日子竭力的討好果然沒有白費工夫,只要十小姐在袁大總統面前為他美言幾句,那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突如其來的狂喜使得楊老歪腦袋充血,身子輕飄飄彷彿騰雲駕霧一般,恍恍惚惚似乎看到自己坐在了警察總監的位置上,周遭圍繞着無數張阿諛討好的笑臉和堆成山的金銀財寶。
等到楊老歪那顆怦怦亂跳的心稍稍平靜了些,又想起了一件奇事。
前幾日他在城隍廟會上遇到了一位算命的老者搭訕,還斷言他不久便會否極泰來,時來運轉得遇貴人。他只道是江湖騙子信口胡謅,非但沒有給錢,還砸了人家的攤子,而老人卻十分倔犟,言之鑿鑿地說半月之內就見分曉。這時回想起來,楊老歪驚喜交加,那位老先生真乃活神仙!
他打定主意下了山就去找那個老神仙,重金酬謝,再請他好好地算上一算。
轎中的衛紅豆似乎有些疲憊,掩口打了個哈欠,隨口吩咐道:“那咱們明天就回去吧,王伯,你幫我記着回去給父親大人說說楊大人的事兒,省得他老人家整天抱怨身邊無可用的人才!”
“小姐說得是,京畿重地的警備至關重要,是該放上信得過的自己人。”衛遠山朝楊老歪投過去一抹讚許的目光,“楊大人德才兼備,最難得忠心耿耿,確實是屈才了。”
楊老歪的眼圈都紅了,望向衛遠山的眼神熾熱無比,這個對他一直不怎麼答理的有些傲慢的老頭兒,此刻在他的心裏簡直比親爹還親。倏地腦際閃過一道電光,楊老歪差點抬手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子,這兩天光顧着討好袁十小姐,竟把袁府的大總管給忽略了,別看只是個下人,那可是大總統的貼身親信!放在前清至少也是敬事房大總管一級,若是能搭上他,那才真算是通了天!
下山的一路上楊老歪翻來覆去地琢磨着該給這位袁府管家準備點什麼禮物合適,俗話說“捨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一咬牙當晚忍痛割肉花了五萬銀洋購來一對上品宣德銅爐,幾乎是含着眼淚送進了衛遠山的房中。
楊老歪這一次算是下了血本,多年來千方百計斂得的家財都搭上了不說,為了籌款連宅院都押了出去。
第二天清晨,衛紅豆借口要最後遊玩一日才打道回府,婉言回絕了楊老歪派人護送的好意,在楊老歪炙熱的目光中由衛遠山陪護着洒然離去,當然一併帶走的還有那對極品越窯瓷碗和三姨太孝敬的貴重首飾若干。
楊老歪眼巴巴地望着那乘青色小轎漸漸消失在晨曦的薄霧裏,神情變幻不定,良久狠狠一跺腳,面色陰鬱地朝身後揮了下手。角落的暗影里閃出一條身影,快步來到楊老歪的身旁:“楊爺,小人一直等候您的吩咐呢。”
“老爺,您這是要……”三姨太認得來人,此人姓魏,因為手生六指,綽號便叫“魏六指”。別看年紀不大,才二十多歲的模樣,在京城地面上名氣可不小,手下帶着三十多個大小偷兒,這些年沒少給楊老歪上供。三姨太也是個精明人,看見魏六指,再一聽他的話,立刻猜出了幾分楊老歪的意圖,大驚之下急道:“老爺,這可使不得,萬一……”
楊老歪在這魚龍混雜的北京城裏廝混了大半輩子,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沒見識過?雖說他親眼看到袁二公子與十小姐有說有笑,也知道若被發現自己派人監視袁世凱的掌上明珠是多大的罪名,可他心底始終有一絲不安,或許與他多疑的性格有關,若不徹底證實這位袁十小姐的身份,他寢食難安。
“你一個女人家的懂什麼?”楊老歪粗暴地制止了三姨太,小眼睛快速地眨動了幾下,嘿嘿一笑,“老爺我也是為了十小姐的安全着想!”
他看也不看魏六指,用下巴點了點轎子離去的方向低聲道:“京城裏最近很不安生,魏六指,十小姐身份尊貴,你暗中給我看護好了!”
能在風疾浪險的北京城討生活,魏六指自然不會是個愚笨耿直的蠻人,只聽了楊老歪與三姨太的隻言片語便知道那轎中的嬌美少女來頭不小,馬上理解其中的奧妙,立刻躬身道:“楊爺,您就放一百個心吧,魏六定然不會讓那位大人物離開小的這雙招子!”
楊老歪微微點了點頭,猛地扭頭瞪向魏六指,後者被那雙三角眼中射出的陰狠刺得渾身寒氣四溢,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想躲又不敢將視線移開。
“將她的行蹤仔細瞧清楚!”楊老歪對魏六指的畏懼很是滿意,拍了拍魏六指佝僂的肩膀,“若是被人發現……”
魏六指立刻接口道:“小人與楊爺素不相識!那位小姐穿着華貴……小人又是個偷兒……”
楊老歪滿意地哈哈一笑,摟着三姨太,轉身向自己的府內行去:“這事兒辦好了,下個月開始城隍廟會就是你魏六指一家的生意!”
衛遠山一路上都在不動聲色地暗中觀察,轉過了兩條街確定沒人跟蹤后揮手停下轎子,衛紅豆輕快地跳了下來,衛遠山已經丟給轎夫兩塊銀洋:“你們先走吧,小姐現在還不想回去。”
打發走轎夫,衛紅豆緊繃的俏臉一變,大家閨秀的矜持立刻消散不見,調皮地攬住衛遠山的胳膊使勁地搖晃個不停,笑嘻嘻地道:“衛伯,這一單該沒少賺吧?諒那狗東西也不敢用贗品充數!”
衛遠山呵呵一笑,臉上層疊的皺紋也舒展了不少,看着衛紅豆的眼神充滿了慈祥的愛惜,點頭道:“應該不假,等會兒讓你二叔看一看就知道了。”忽又嘆了口氣,憂心忡忡地輕聲道:“前日青山來信說,嶺南一帶發生了疫情,原本這三年就天災頻發,眼下更是雪上加霜,這點錢怕也做不了什麼大用。”
如今不過初春時節,嶺南的氣候卻很反常,衛遠山他們離開時天氣熱得倒像是盛夏酷暑,古人就曾有“春行夏令,則民多疾疫”的說法,沒想到竟然真的發生了。
“瘟疫?”衛紅豆失聲驚叫,笑意盈盈的俏臉瞬間變得慘白如死灰。
七年前嶺南曾經爆發過一次大瘟疫,死人無數,甚至有的村子人口十剩一二,衛紅豆當時年紀雖幼,可是那一幕幕可怕的景象如夢魘般深深印刻在她的記憶中,一聽到“疫情”二字,立刻想起了那猶如煉獄般的情景。
衛遠山連忙安慰道:“現在情形尚不算十分嚴重,若能儘速醫治……”
衛紅豆霍地抬頭,打斷了衛遠山,用吩咐的口吻道:“二叔那邊要抓緊了,哪怕是吃些虧也要儘快將東西折成現銀!”不過是片刻時間,衛紅豆的臉色雖然仍舊蒼白,卻已經鎮靜了許多,稚氣還沒有盡脫的臉龐流露出的果決之色讓衛遠山暗暗點頭。
“放心吧,你二叔已經安排好了,看過東西確認不假便能立刻出手。”衛遠山輕輕地拍了拍衛紅豆的手背,一片冰涼。
街上行人漸多,燦爛的陽光驅散了空氣中昨夜殘留的寒意,讓人感受到一股溫暖的春天氣息。衛紅豆與衛遠山悠哉地逛起了街市,其實一直都在觀察着身後,正所謂小心駛得萬年船,二人穿街過巷兜了一個大圈直至確定沒有被跟蹤,這才趕往衛家早在數月前便秘密購置的落腳點。
衛家在京城的秘密臨時老巢是一爿位於繁華街上的二層茶樓,門前人來人往,此時只有三兩個零星散客坐在一樓閑聊,二人挑簾進到大堂便有充當跑堂小二的眼尖族人迎了上來。“找個清凈的雅座!”衛遠山吩咐道,做派十足地扔過去了一塊碎銀,引起了那幾個茶客一陣竊竊議論。
二樓臨街是一排寬敞雅座,以山水屏風間隔開來,與之相對的則是數個雅間,整個二樓卻是連一個客人也沒有。那衛家族人引領着二人來至最後一間推門而入,面色有些古怪的低聲道:“大爺、大小姐,二爺正等着你們呢!”說著將牆上掛着的《千里江山圖》摘了下來,露出一扇小門。
木梯下是一座四合小院,異常僻靜,衛遠山當先而行,熟稔地穿過正室的廳堂,移開貼牆擺放的書架,又一扇暗門顯露出來。
與前面熙攘的大街截然不同,出了後門是一條狹窄逼仄的小巷,二人七扭八拐地走到一座毫不惹眼的小院門前停下了腳步。
用自家暗號叫過門,隔了半晌門后響起匆匆的腳步聲,行至門前停頓了片刻,想來正從裏面觀察情況。“吱呀”一聲輕響,木門被拉開了一條縫隙,探出個錚亮的光頭。
“大哥!紅豆!”光頭驚喜地沉聲道,“謝天謝地,你們總算是平安回來了!”說罷臉色一緊,四下張望了一眼,把衛遠山和衛紅豆讓進院裏,又迅速地關上了大門。
這光頭男子正是火車上追債的那個疤臉漢子。
衛遠山狐疑地上下打量疤臉漢子兩眼:“振山,你這是怎麼了?慌慌張張的,什麼叫總算平安回來了?”
“是啊,二叔,是不是出什麼事了?”衛紅豆也不解地問道。初霞山上她被譚嘯點破身份、普化寺前與袁克文偶遇之事除了衛遠山,其他人並不知情,可是看衛振山的神色似乎有些驚慌,竟然對衛遠山提着的錦盒視如未見。
衛振山使勁地拍了拍後腦勺:“進屋再說!”
“今兒一大早,前面的孩兒開門時發現了這封信。”衛振山臉色鐵青地從懷裏掏出一封信遞到了衛紅豆的手中,衛遠山神情肅然地恭立在一旁。
這一幕若是被譚嘯看到必定要大吃一驚:近幾年聲名鵲起的嶺南衛家,主事人竟然是衛紅豆這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女!
衛紅豆很清楚自己這位二叔的膽量,能讓他惶然形諸於色的事絕對非同小可,板着俏臉展開信箋,面色倏地變得蒼白如雪,不可思議地叫道:“怎麼可能!”
自從昨天下了初霞山,衛遠山就有點心神不寧,右眼皮一直跳個不停,此時這種不祥的感覺更加強烈,伸手搶過衛紅豆手中的信箋。
薄薄的信紙上不過寥寥十幾個字,字字鐵畫銀鉤,龍飛鳳舞,透着股飄逸瀟洒勁兒。衛遠山卻沒心思欣賞這堪比名家的好字,一眼將內容看完,心裏震驚得無以復加。
準確地說這是一封請帖,“石小姐雅鑒,譚某定於明日午時設宴,冒昧邀小姐與袁公子抱存兄共赴。”署名是一個力透紙背刀削斧鑿似的“嘯”字。
衛紅豆心頭百轉千回,無數念頭瞬間紛至沓來,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意識到那個笑眯眯公子哥似的年輕人的厲害,他居然連衛家如此隱秘的落腳點也查了出來,而且更可怕的是他早就算準了今日衛紅豆就會離開楊老歪的府上,否則這請帖也不會送到這裏。
請帖的語氣與其說是邀請,倒不如說是命令,衛紅豆在震驚過後立刻被滿腔的熊熊怒火包圍:他究竟想要幹什麼?莫非真把老娘當成了妓女不成?信的抬頭用“石”而不是“十”,自然指的是譚嘯給衛紅豆編排的那個身份。衛紅豆一雙小拳頭攥得緊緊的,俏臉彷彿罩上了一層厚厚的寒霜,咬牙道:“這個故弄玄虛的鼠輩!莫非他以為,只憑几句真假未辨的大話就能把咱們嚇住不成?”
“紅豆,少安毋躁!”衛遠山畢竟老練深沉得多,抖了抖手中的信紙,“他究竟有什麼目的呢?”
衛紅豆冷哼道:“這姓譚的明明知道我是……還要把我往袁克文面前拉,能安什麼好心!”
衛遠山皺眉沉思了片刻,緩緩搖頭道:“他既然連我們精心安排的落腳點都查到了,想要賣掉我們又何必如此大費周折?”
一旁的衛振山聽得一頭霧水,忍不住插口問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衛遠山簡明扼要地將昨日初霞山上發生的事情給自家兄弟講述了一遍,衛振山倒吸了幾口涼氣,瞪着一雙銅鈴似的大眼粗聲粗氣地說道:“這小子道行不淺啊,豈不是在警告我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嗎?”
“呸!”衛紅豆不以為然地啐了一聲,一伸手將靴筒里藏着的匕首抽了出來,寒光森森,“二叔,我們在京城有多少人手?都放出去把這個縮頭烏龜給我查出來!和這種人也不必講什麼江湖道義!”言下之意已是對譚嘯動了殺機。
衛振山可沒有外表看起來那麼粗鄙無腦,他雖然沒見過這個譚嘯,可從衛遠山的嘴裏也能聽出來此人絕不簡單,人家敢把信送過來,又怎麼可能毫無準備呢?他為難地望向自己的大哥,衛遠山朝他微微搖了搖頭,沉吟道:“振山,你儘快安排一下,今日帶着孩兒們離開京城。”
“大哥,那你和紅豆怎麼辦?”衛振山又瞪起了眼睛,“要走咱們一起走!”
衛遠山苦笑,掃了眼衛振山道:“衛家莊上下幾百條性命豈是兒戲?你儘速趕回莊裏做好應變的準備。”
“俗話說千里奔勞只為財,看來也只有先摸一摸這姓譚的底細再說了。”衛振山咬牙發狠,“形勢比人強,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劃下數來咱接着便是!”
他的想法倒是與衛遠山不謀而合,二人都是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江湖,最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道理。
衛紅豆年紀雖小,到底不是沒經歷過風浪的雛兒,滿腔的怒火稍降之後,頭腦冷靜了不少,心下清楚此事絕非想像的那麼簡單。譚嘯既然敢找上門來,肯定有所恃仗,一時衝動極有可能給衛家莊帶來難以想像的損失,嘴上卻兀自不服氣地哼道:“我看他胃口可不小呢!”
“水來土掩,兵來將擋!”衛遠山蒼老消瘦的身軀陡然爆發出強烈的氣勢,彷彿一柄抖去了滿身斑駁銹跡的寶劍,剎那間鋒芒畢露,“且先看看他譚某人究竟有何圖謀!”
衛紅豆惱火地道:“莫非就任他擺佈?”
衛家二兄弟對視苦笑,紅豆小姐無論才智機變皆是千里挑一,心機氣魄便是連尋常男子也差之遠矣,實在是騙行百年不遇的奇才,唯獨爭強好勝之心有些讓人擔憂。
衛振山雖然不願大哥與紅豆以身涉險,卻想不出更好的辦法。這兩年雖說由紅豆漸漸接手衛家決策,但是衛遠山畢竟主事衛家多年,何況此刻決不是爭一時義氣的時候,嘆了口氣算是認同了衛遠山的安排,盯着揉搓得皺皺巴巴的信紙,撓頭道:“可是這宴請的時間和地點隻字未提……”
話還未說完,“篤篤”,一串急促的敲門聲響起,三人面色同時一變,屏氣傾聽了一會兒,辨認出是自家的暗號后鬆了口氣,來人是在茶樓里充當小二的衛家子弟。
“衛三,天塌了不成?看你慌裏慌張的慫樣!”衛振山本來心情就很煩躁,再看到這個平日行事還算沉穩的衛三急匆匆沖了進來,一副驚慌之色,忍不住大聲呵斥道。
“有人指名要見小姐……”衛三抹了把額頭,氣喘吁吁地稟告,“來人說他叫譚嘯。”
說曹操,曹操到,衛遠山三人相顧而視,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緊張。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譚嘯此行該是攤牌來了。
“有多少人?”衛振山沉聲問道。
衛三也感覺到了空氣中流淌的凝重,偷眼瞥見三人臉色陰沉,緊張地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就他一……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