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獨斗蜂字門
是他!譚嘯一眼便認出了那老人,心頭動了動,再定睛仔細看那少女,不由得眼睛一亮,暗暗喝了一聲彩。如果不是她身旁的老頭兒,譚嘯無論如何不敢相信這位端莊高貴的豪門千金與火車上那個潑皮小混混一般的少年會是同一個人。
這二人不是別人,正是用一出苦肉計和一枚假玉印騙了“瓜皮帽”八百銀洋的小豆兒祖孫!
此時天近正午,上香拜佛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甬道上人來人往,譚嘯夾雜在絡繹的人流中並不惹眼,至少小豆兒祖孫沒有看見他——或許假裝未見也不可知。
譚嘯看着越走越近的三人心裏琢磨着這個小豆兒不知道今天又是唱的哪一出。
“十小姐,您當心腳下……您是好心不願驚擾了佛祖,可是這山上常有些偷兒渾水摸魚,偶爾還有潑皮無賴鬧事……萬一驚着您的鳳駕,我家老爺非剝了我的皮不可!”少婦諂媚到骨子裏的聲音隨着風隱隱約約地傳進譚嘯的耳中。
譚嘯回頭望向阿仁,“這京城大戶人家裏有哪家是姓石的?”
“石?”阿仁不認得小豆兒,也就沒有注意他們,聽到譚嘯的問話愣了愣,“這個姓不多……可是這北京城裏藏龍卧虎的,能稱得上大戶人家的可多了去了。”
“嗯,倒也是。”譚嘯點頭,心裏對小豆兒更添了幾分好奇。
瞧三人的打扮和神態,小豆兒此刻顯然是某位顯貴家的千金,她的爺爺——天曉得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看衣着和恭敬拘謹的神態應該是個僕人,而那陌生婦人容貌俏麗,衣着頗為華貴,卻少了良家正室的端莊矜持。譚嘯心下判定這婦人的身份:雖富卻不貴,再一聯想到她的話“我家老爺”,此婦多半是姨太太居多。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譚嘯改變了馬上離開普化寺的念頭,他蹲下身裝作系鞋帶,恰好與小豆兒三人擦身而過,看着他們走進了大殿。
想了想,譚嘯找了個借口將阿仁打發走,自己選擇了一處恰好能夠觀察大殿正門的角落靜靜地等待。
沒有太久,也就是一盞茶的工夫,小豆兒在老者的攙扶下走出了大殿,而之前隨行的那位艷麗少婦卻沒有同行,兩人在大殿的門前略做停留便匆匆轉入一條松柏掩映的小路——那是通往靜室禪房的甬道。
譚嘯有些為難,按理說都是江湖同道,又都是在騙行里混飯吃的,即便不相互幫襯一二,也絕不應該壞人家的好事,暗中窺探更是犯了大忌。尤其是他自己又有緊要的事情要做,無論從哪方面講,最明智的選擇就是到此為止,井水不犯河水。
可是他對那個小豆兒有一種強烈得連他自己都無法解釋的好奇——絕不是她的美貌,其實在火車上時,他就已經對那個潑皮混混似的少年很感興趣。
猶豫了一會兒,譚嘯負手觀賞着這座古剎的景緻優哉游哉地靠近了那條小路,小豆兒二人已經蹤影全無。
譚嘯卻並不着急,對普化寺內所有建築的方位佈置他多年前便瞭然於胸,普化寺建在初霞山巔,背後就是懸崖峭壁,這條小路是通往正殿後那幾間禪房的唯一的途經。
轉過兩道彎,面前出現一大片桃花林,雖說嚴冬已過,春寒卻依舊料峭,桃樹的枝頭光禿禿的好不荒涼。幾年下來,這片桃樹粗壯了不少。譚嘯一邊感嘆歲月流逝,一邊悄無聲息地繞過了桃林,那道磚牆後面便是禪房所在了。
看起來像是遊園觀景,譚嘯卻將四周的情況全都收歸眼底,到此時,他仍然沒有看到小豆兒兩人的身影,那麼他們的去向已經十分清楚了。
譚嘯在牆外停住了腳步,沿着牆縫,他看到了一條青色的人影靜靜地守候在距離禪房十幾步的地方——是那位老人。
小豆兒卻不知所終,想來總該不會跳崖了吧?她到這禪室來幹什麼?莫非是私會情郎來了?
譚嘯的心重重地一跳,生出一個荒謬至極的猜測……
有人說好奇是痛苦的源頭,此刻譚嘯的心頭彷彿百爪撕撓。偏偏那老人守在禪房外無法靠近瞧個清楚。過了大概一炷香的時間,禪房門“吱呀”一聲從裏面被打開,小豆兒從房裏走了出來,依依不捨的樣子,向前邁步時腦袋還面朝房內。譚嘯就知道禪房裏果然有第二個人。
那人是誰?譚嘯有些惱火,禪房裏光線昏暗,從他所在的位置根本看不清其中的情形,刺在心頭的那個猜測自然無從驗證。而且他也不能再停留下去了,光禿禿的桃花林里根本沒有藏身之所,譚嘯不甘心地咬了咬牙,飛快地沿着小路退了出去。轉過最後一道彎,他緩下了腳步,整了整衣衫,努力平復喘息,如涓流歸海悄悄地匯入了往來不斷的人群。
“德叔又走了……”譚嘯隱約聽到小豆兒對那老人說道,失落之意溢於言表。
“德叔!”譚嘯的心怦怦亂跳起來。
跟隨小豆兒同來的那少婦正站在大殿門前焦急地張望着。譚嘯這時已經將要跨出寺門,遙遙地望見那少婦同小豆兒會合,與那位老人一左一右地扶着單薄的小豆兒向寺外行來。
譚嘯的心底忽然湧起了一個大膽的念頭,轉身迎面向小豆兒三人走去,這一次他非但沒有遮掩自己的身形,反而定定地盯住了小豆兒。
雙方的距離越來越短。
也不知道小豆兒輕聲說了句什麼,少婦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我的十小姐呦,大總統府是什麼地方?那就是如今的紫禁城啊!哪個活得不耐煩了敢去那兒撒野?可這民間又是另外一幅光景,您又美得天仙似的,咱還是小心為上!瞧……這就有不開眼的盯着您瞧呢!”
少婦狠狠地瞪向譚嘯,這時雙方相距已然不足十米,看清了譚嘯的面容,少婦的眼神立刻柔了下來,湧出一絲媚色,抿嘴嬌笑着貼着小豆兒的耳邊嘀咕了一句。小豆兒聞言抬眼望來,臉色微微一變,譚嘯知道她認出了自己。
譚嘯這一驚同樣不小,就算是頭豬也能猜出來現下小豆兒的身份:袁家十小姐,大總統袁世凱的十女兒!
譚嘯暗自咋舌,這小丫頭可真是膽大包天啊!他當然絕對不會以為小豆兒真的是袁世凱的女兒,在京城袁世凱的眼皮子底下假扮大總統的千金,稍有不慎便會招來殺身之禍,而她居然還敢如此招搖過市……難怪衛家崛起得如此迅猛——譚嘯幾乎肯定了這小豆兒就是嶺南衛家的人,蜂字門裏想來想去也只有衛家能有這麼大手筆!
衛紅豆對面前這個年輕人的印象很深刻,早在還沒有上火車時她就已經選擇了的目標,如果不是最後被“瓜皮帽”橫插一腳的話,買下那枚贗品玉印的應該是他。
不安一閃即逝,衛紅豆自信這青年絕不可能認出自己來,畢竟在火車上是女扮男裝又改裝易容,與此時的她根本就判若兩人,就算現在與她面對面的是“瓜皮帽”,衛紅豆也不認為會被認出來!只是他那含着淡淡笑意的目光讓衛紅豆感覺到一種難言的危險。
“哼!狂徒!”衛紅豆羞惱地輕聲冷斥道,凌厲的目光刀一樣射了過去。
楊老歪的三姨太瞧見大小姐發了脾氣,立刻柳眉倒立,朝着譚嘯一瞪眼,厲聲警告道:“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東西,我家小姐的儀容也是你能看的嗎?”
譚嘯啞然失笑,悠悠道:“若是怕被人瞧就自己遮起來嘛!”
衛遠山有種強烈的感覺——這個青年人認出了自己,那種饒有趣味的、似笑非笑的眼神讓他莫名地心驚肉跳。他急切地想遠離這人,所以扶着小豆兒的手用上了幾分力氣,加快腳步,眼看着就要擦肩而過之際,沒想到小豆兒卻發作了。衛遠山心頭一顫,暗中掐了下小豆兒的胳膊。
三姨太本來見譚嘯年輕俊秀有心回護他,嘴裏訓斥得雖然嚴厲,卻趁機打眼色示意他快快離開。沒想到他非但不領好意,居然還敢出言譏笑,三姨太不禁暗罵了一句不知好歹,生怕被袁十小姐遷怒了自己,正要去招呼守在寺門外的一幹警察就聽見譚嘯又說道:“或者把臉染黑,女扮男裝也就沒人再看了。”
衛紅豆的腦袋像是被重重地敲了一記悶錘,嗡地轟鳴起來,一團寒氣從心頭升起瞬間佔據了她的四肢百骸“不可能!他怎可能認出我?”如果不是僅存的一絲理智和衛遠山死死地抓着她胳膊的手,只怕已將這句話脫口而出。
然而她雖然還能勉強保持鎮定,一時間腦海里卻是空白一片。三姨太感覺到袁十小姐身體在簌簌發抖,臉色青白得嚇人,連嘴唇的血色都退盡,她只當是被氣的——想來也是,袁大總統的掌上明珠,何時受過這樣的擠對譏諷?心說:小子,算你倒霉了。
她看譚嘯衣冠楚楚不像是平民子弟,怕也是家有財勢橫行慣了的,可你也不先打聽打聽這位的身份?放在過去,那就是格格!若是把袁十小姐氣個好歹,此事傳到大總統的耳朵里,你全家都得跟着倒霉!
這位三姨太之所以深受楊老歪的寵愛,不光是因為年輕貌美、深諳風情,實際上她頗有些算計,沒少在被窩裏幫楊老歪出主意。她覺得袁十小姐是不可能咽下這口氣的,可若是鬧得滿城風雨——倒霉的不光是這傻小子,連楊老歪也難免殃及池魚!
三姨太心念電轉,趁着身旁的袁十小姐還沒爆發,她得幫着把這口氣出了。
三姨太想到此處,上前一步指着譚嘯笑嘻嘻的臉叫道:“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在佛門凈地口吐污言穢語,調戲良家女子,目無法紀!”這女人腦袋轉得很快,看到四下里有不少人圍觀議論,先給譚嘯安上了罪狀,正所謂有理走遍天下嘛!
“咱們換個地方說理去!”三姨太說著就要去叫楊老歪,不曾想沒等她邁出去的那條腿着地,手腕就被人拉住了。
“十小姐,您這是……?三姨太回頭看到袁十小姐面沉似水,她恍然,“您請放心,我保證會讓您出了這口惡氣的!”
衛紅豆死死地盯着面帶微笑的譚嘯:這人究竟是誰?若是眼神能夠殺人,譚嘯早已經被碎屍萬段了。衛紅豆滿腔恐懼中夾雜了一絲憤怒,恨不得衝上去將那張笑得安然自得的臉給狠狠撕碎。
他到底想要幹什麼?衛紅豆自十二歲出道,至今三年有餘,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惶恐。
人的心思實在是這世上最難琢磨的東西,就在前一刻衛紅豆還信心滿滿地認定這個青年男子絕不可能認出自己,可輕飄飄兩句嘲弄便將她的自信徹底擊得粉碎。她將當日火車上的情形回憶了一遍,頓時手腳冰冷:當時他也是這麼笑着,難道那個時候他便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難道這幾天他一直在跟蹤自己?有一瞬間,她幾乎想轉身逃跑……
衛紅豆深深地吸了口氣,強迫自己保持冷靜,既然他沒有當面揭穿自己,也就表示尚有轉圜的餘地。
譚嘯保持着淡淡的笑容,他可沒想到衛紅豆在短短的時間裏生出了這麼多的想法,他能看明白對方眼中的無聲的質詢——那正是他想要達到的效果:忌憚、痛恨、憤怒,還有好奇……
“算了,此事若是鬧到父親那裏,他老人家知道我在哪裏,定然會將我捉回去。”衛紅豆苦惱地撫摸着額頭,不着痕迹地把劉海之下的冷汗擦去,對三姨太咬牙耳語道,“等下讓楊大人暗中派個人摸清這狗東西的住處和底細,等我回府之後再收拾他也不晚!”
衛紅豆埋了個包袱——等她這邊收網之時便讓楊老歪派人狠狠給這小子吃些苦頭,反正等楊老歪發現上當受騙時自己已經遠走高飛了,當然,前提是穩住眼前這個人。
三姨太面上做出不甘心的模樣,心裏卻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說不得藉著此事她還能留下一個和袁十小姐繼續接觸的由頭呢!
衛遠山扭頭對三姨太低聲道:“楊夫人,還請您陪我家小姐再去上炷香去去晦氣,這裏交給我吧!”
三姨太驚醒似的連連點頭;扶着面色青白、咬牙切齒的袁十小姐又轉向大殿,心想畢竟是總統府的管家,思慮終究要比自己周全,被這許多人看戲似的圍觀指指點點的,一個大姑娘家的面上無論如何也過不去的。
到底是大總統的掌上明珠,受不得一點委屈啊!三姨太暗地裏不屑地撇了撇嘴角:氣得嬌軀顫抖,身體都僵了,不過是幾句調侃罷了,連根頭髮都沒少,哪裏值當如此呢?
“這位先生,方便借一步說話?”衛遠山踏前一步,擋在衛紅豆身前詢問地注視着譚嘯,他覺得既然來人沒有當面戳穿他二人的身份,想來這年輕人所圖謀的是藉此要挾些錢財而已。
譚嘯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四周看熱鬧的見一場好戲剛剛鳴鑼就草草收場,不免有些失望。有些好奇心特別重的兀自不肯散去,譚嘯把眼睛一瞪,喝道:“看什麼看?惹惱了老子把你們都關大牢去!”十足的惡少模樣。
看熱鬧到底不如自己的安危重要,生恐惹火上身的人群“呼啦”一下子跑了個乾淨。
“小兄弟,正所謂美中不足生狼狽,目到浮雲空自嗟,莫言一事小,弄出大乾坤!須知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的道理。”桃花林內,一路沉默之後衛遠山率先開了口,對着這個高深莫測的青年,他很有點無處下手的感覺,沒辦法,誰讓自己的把柄抓在人家的手裏呢?衛遠山暗中做了決定,若是談崩了就立刻遠遁,畢竟再大的生意也沒性命重要啊。
當然在那之前要先讓眼前這個壞人好事的小子吃些苦頭,別看衛遠山老態龍鐘好像風大點都能把他吹倒似的,其實他苦練幾十年的正宗通臂拳,尋常三五個壯漢也近不了身。
譚嘯暗笑,這是在警告自己呢。
“老先生好氣勢啊!”譚嘯嘖嘖有聲地讚歎道,“真不愧是嶺南衛家的人,好手段!好霸氣!難怪這幾年衛家風生水起,想來再有兩年就能擠掉‘鐵拐李’,坐上蜂字門的頭把交椅了!”
“鐵拐李”是蜂字門裏的老字號,做的是拐人販口的買賣,臭名昭著,江湖中人對之深惡痛絕,然而衛遠山在譚嘯說出“嶺南衛家”這四個字時已經是身軀巨震,如遭雷噬,後面的話一個字都沒有聽清,自然更沒聽出來話中流露出的譏諷。
譚嘯好似很隨意地說出了這句話,實際卻藏了心思,衛家雖然是騙行,但據說極重聲譽,如果這祖孫二人真的是衛家人,哪怕他矢口否認,可聽到將衛家與過街老鼠一般的“鐵拐李”相提並論,就算這老頭兒城府再深也難免不露出馬腳來。
譚嘯目不轉睛地盯着衛遠山,一見他眼中的極度震驚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衛遠山到底是老江湖,瞬間的極度震撼之後反倒鎮定了下來,心知自己是遇上江湖同道了。
“還沒請教朋友尊姓大名。”衛遠山抱拳致意。
“不敢,晚輩譚嘯,草字亮聲。”譚嘯還禮,雖然嘴角仍含着淺笑,但語氣認真了許多,這讓他的話聽起來顯得很誠懇,“方才多有冒犯之處,衛老伯還請不要怪罪,其實晚輩本來無意驚擾您的雅興,可是這俗話說泥人也有三分火氣……”
衛遠山一想,沒錯啊,事情的起因的確不是人家先挑的頭,是楊老歪的三姨太先指着人家的鼻子叫罵,怕是誰遇到這種情形都咽不下這口氣吧?
“能在這普化寺里偶遇也算得上有緣了。”譚嘯輕笑道。
“是老朽錯怪譚先生了。”衛遠山不動聲色地說道,衛遠山出身騙行,在這亂世里廝混了大半輩子,譚嘯說的似乎合情合理,可衛遠山這頭成了精的老狐狸又豈會輕易地相信?四天裏兩度相遇,這也實在太巧了些吧?何況他一開口就點出了衛氏祖孫的來歷,再一想在火車上譚嘯有意無意說的那句話,衛遠山心底里冒起一股透骨的寒氣,暗道:難不成自己早就被他盯上了?
“都是江湖兒女,原本就是同棲連枝,不打不相識嘛!”衛遠山打了個哈哈,“不知道譚老弟做什麼大生意的?老弟,你今兒幫了老哥哥一個大忙,衛家感念在心,有需要老朽的地方儘管開口!”
譚嘯將衛遠山眼底的遲疑看得一清二楚,苦笑一聲道:“這個……衛老伯莫不是以為晚輩另有所謀吧?”
“哎!”衛遠山一擺手,“哪裏話!可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知恩圖報,天經地義!”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在心裏罵了一聲:老(小)狐狸!
衛遠山話說得響亮,卻是把嶺南衛家摘了出來,只拿他自己說事,又用江湖道義警告譚嘯莫要太過分犯了道上的禁忌,衛家也不是好惹的;而譚嘯表面上是釋嫌,又何嘗不是在提醒衛遠山欠下了自己一個大人情?
衛遠山固然是人老成精,不肯輕易鬆口;譚嘯卻也是祁門不世出的天才,江湖閱歷或許還欠缺,可論心智計謀連他師傅也吃了無數的虧,衛遠山又怎麼是對手?見衛遠山沉吟着猶豫不定,譚嘯暗暗冷笑,面上卻是一臉敬佩地嘆道:“譚某今天算是長了見識,袁大總統的十小姐!做成了這筆大生意,嶺南衛家的名號定然能一鳴驚人,天下傳頌!”
譚嘯這句話的意思就有點陰狠了,不說讓天下人都知道嶺南衛家這樁買賣,單單讓袁世凱曉得衛家藉著他的名號招搖撞騙,嶺南衛家就將遭受滅頂之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衛家不是做一票買賣便從此金盆洗手、安安分分地做順臣良民的杠子(真正的騙行對那些半路出家、無師無門的騙子的稱呼),行事再如何隱秘,那麼大一家子的人也絕對做不到祁門那般來去如風,無跡可尋。尤其是最近幾年,衛家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名號越來越響,招來的嫉恨覬覦也與日增多,不知道多少有權有勢的苦主恨不得除之而後快。黑白兩道之間又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如果真的觸怒了袁世凱,一聲令下,衛家的大限將至!
衛遠山終於體會到這個有着和煦笑容的年輕人,心裏握的那把刀有多狠毒了,渾濁的老眼中閃過一道利芒,儘管害命對騙行來說是大忌,但是為了衛家的安全,他現在已經顧不得那些了……
譚嘯微仰着頭望着漫天陰沉如鉛的重重烏雲,雙手負在背後,凜冽的冷風亂刀一樣劃過他裸露的肌膚,似乎對衛遠山的殺機絲毫沒有察覺,將背心空門大敞四開。
衛遠山腳下動了動,右手不着痕迹地緩緩提起,手掌撮指成刀,悄悄地凝聚着全身的力量,兩人之間不過一尺之遙,他自信在如此近距離下暴起突襲,至少有九成九的把握將譚嘯一擊斃命!
就在這時……
“少爺,事情辦妥了。”一道低沉刻板得近乎冰冷的聲音在衛遠山的耳邊響起。
驚駭欲絕的衛遠山剛剛運氣的力量頃刻消散無形,緊繃的身體卻沒有,或者說無法放鬆下來——他全身的寒毛根根直立,一股森寒的氣息從尾椎開始瞬間爬到了他的頭頂。料峭的寒風裏,一滴冷汗自衛遠山的額頭悄無聲息地滾落,然後是第二滴、第三滴……
衛遠山是幸運的,在人命賤如狗的亂世里,他在刀光劍影的江湖上廝混了五十年,不知道結下了多少仇家、經歷了多少次追殺,然而他從來沒有像此時這麼清晰地感覺到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
譚嘯扭頭,嘴角噙着一絲淡淡的笑意,目光越過衛遠山投向他的身後:“阿仁,你回來了。”
毫不掩飾的輕蔑清楚地告訴衛遠山,他的舉動、甚至包括還沒有付諸實施的想法都被看穿了。然而衛遠山除了沮喪無力外絲毫生不出其他的情緒,其實內心最深處還有一絲慶幸,只不過他不願意承認罷了。
等到衛遠山鼓起勇氣轉身,看清楚那張略帶風霜的憨厚面容時,讓他難以自持的殺氣已經消失,就好像剛剛的一切都是錯覺,面前這個恭敬地垂着手盯着腳尖的年輕漢子完全與任何一個家僕都沒有什麼不同。
譚嘯又恢復了溫文爾雅的貴家子弟風範,含笑道:“阿仁,這位是王伯,他可是位了不得的人物!”衛遠山擠出了一個乾澀的笑容,僵硬地點了點頭。阿仁的手很粗糙,指節粗大,指尖平而厚,就那麼微佝着腰,拘謹地站着,偏偏給人腳下生根,無法撼動的感覺,這是個真正的高手。
衛遠山漸漸恢復了平靜,只是思維不像平時那麼清晰迅速,他琢磨不出譚嘯究竟在圖謀什麼,若是為錢,大可不必搞得如此複雜吧?
“王伯,晚輩今天還有些事要辦,不知您和您家小姐居於何處?晚輩事畢即刻登門拜訪。”譚嘯彬彬有禮地說道。
衛遠山遲疑了片刻,他聽懂了這句話的潛台詞,自嘲地笑了笑:“我家小姐日前正在警察署楊署長家做客。”
“改天譚先生有閑,老奴恭候您大駕光臨。”衛遠山說出這句話時,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引頸待戮的老牛、趴在案板上的魚,而更可怕的是這個叫譚嘯的青年對自己、對整個衛家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而自己對他卻一無所知……
其實譚嘯本想偷偷潛到那禪房外,偷窺裏面究竟是不是他所猜想的那個人,但是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誘人的念頭,他不想引爆衛家人強行壓抑的怒火和恨意。嶺南衛家之所以迅速崛起於江湖,自有過人之處,衛家是真的以家族為骨幹的騙門,也正是因為血緣,衛家內部很團結,彼此信任,生死與共,譚嘯能夠暫時令得衛遠山進退維谷正是捏准了這一點。但是也正因為這一點,若是逼得衛家走投無路,後果也將極其可怕。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讓他下意識地隱瞞了衛紅豆和衛遠山的真實身份:他信任黃湛,卻不代表同樣信任黃湛信任的人。對於阿仁,譚嘯心底里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的不舒服的感覺。
譚嘯帶着阿仁禮貌地向衛遠山辭別,走出了普化寺。
“衛伯,那個譚嘯究竟是什麼人?他到底想要幹什麼?”桃花林內,衛紅豆憤怒地咬着嘴唇問道。看衛紅豆對衛遠山的態度,非但不像是孫女對待祖父,根本就是將“王伯”變成了“衛伯”而已。
衛遠山的眼前浮現出那個嘴角永遠都含着一絲從容笑意的俊朗面容,沮喪地搖頭道:“他對我們衛家一清二楚,甚至知道衛家莊在嶺南烏龍山……”位於烏龍山裏的衛家莊是衛家的大本營,居民全都是衛氏族人,衛家莊的所在可以說是衛家最大的秘密。衛紅豆的臉色當即變得難看無比,咬牙狠狠地折斷了一根枝條。
“至於他想要什麼。”衛遠山嘆了口氣繼續說道,“他並沒有提出來,不過我覺得恐怕不是財物那麼簡單。”
衛紅豆心亂如麻,那個看起來彷彿綿羊似的公子哥卻原來是一條可怖的毒蛇,這是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的!對於衛家,雖然與她並沒有血緣關係,養育之恩卻不能棄之不顧。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衛紅豆一咬牙,秀美的臉頰上漸漸浮起堅毅之色,“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衛遠山臉色變得有些古怪,遙遙地望向磚牆之後的禪房,欲言又止。衛紅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哼道:“我曉得你的心思,可惜德叔已經離開了。”
嶺南衛家……德宗大師……神龍獻寶……袁家十小姐……這之間只是巧合還是真的有什麼聯繫?譚嘯思索着朝寺門外走去。
正和一幫手下弟兄坐在茶棚里喝茶吹牛的楊老歪始終保持着警惕,遠遠望見遠處走來兩個有說有笑的年輕人,不由一愣,其中那個穿一身白西服的瀟洒青年他越看越覺得像一個人——袁大總統的二公子,袁克文!
袁世凱的原配只有一位,可姨太太卻有九個,光兒子就給他生了十七個!十七個兒子裏最受寵信的莫過於嫡長子袁克定,最出名的卻非這位二公子袁克文莫數。
當今的袁世凱大總統權傾天下,那就是打着共和立憲旗號的無冕皇帝,袁克文是他的二公子,說白了就是沒名號的皇子,身份非比尋常。
可是這位袁二公子雖然出身顯赫,性情卻是有名的怪異,對權財美色沒有半點興趣,偏偏喜好吟詩作對,與文人雅士那些清流來往密切,行事恣意瀟洒,也不知道因此被袁大總統教訓了多少遍,卻是屢教不改。
說起來楊老歪又怎麼會認得袁克文呢?按理說他這樣的小人物,壓根兒就沒機會見到袁二公子的,可這世上總有些事就是那麼巧:年前楊老歪接到密報,說是一群革命黨聚會謀亂,楊老歪立功心切,帶着手下就將一眾坐而論道的文人給收了監,無中生有地安上了個“謀反”的罪名,這些被捕的人里就有袁克文。
袁克文也真是能沉得住氣,等被帶進警察局后才對楊老歪說:“這是件驚天大案,你自己想獨吞這份功勞怕是得噎着,還是把警察總署的總監請來吧,他來我就交代。”
楊老歪尋思一番,心想也是,與其等着上司來搶功,不如自己主動獻出去,至少還能賺個人情。等到警察署的總監親自坐鎮審問時,他傻眼了:敢情這位是袁大總統的公子!
為這事楊老歪頭頂的帽子差一點就給摘了去,所幸他平時沒少孝敬警察署的總監,官位雖然保住了,卻是被罵了個狗血淋頭,還被調離了肥缺,那之後上頭對楊老歪也就不怎麼待見了。
兩青年越行越近,楊老歪隱約都能聽到順着風飄來的笑談聲,他看得清楚,那位果然就是如假包換的袁二公子,他身旁的同伴衣着雖不如何華麗,卻有股溫文雅緻的氣息,一看就是個讀書人。
楊老歪腦袋急速轉動,自己是上前請安呢,還是裝作沒看見?袁二公子與袁十小姐都是袁世凱的三姨太金氏所生,一母同胞,而且他也從袁十小姐話里話外聽得出來,這兄妹二人關係十分親密,若是袁二公子說他一句壞話,好不容易給十小姐建立起來的些許良好印象,恐怕立時便會煙消雲散。
一陣寒風卷過,楊老歪陡然感覺到周身陰冷透體,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就這麼短短几秒鐘竟然冒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想不明白這兄妹二人今天是約好了在這普化寺見面,還是純屬巧合。楊老歪還在猶豫不決,袁二公子兩人已經快要走到寺門前,也注意到了坐在茶舍里這一群衣衫不整、談笑粗俗的警察,楊老歪情知躲得了初一也躲不過十五,等人家兄妹見了面自己再出現反倒會落下個不敬的罪名。他一咬牙,硬着頭皮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制服,堆起一臉驚喜的笑容小跑到袁克文面前,立正行禮,恭聲道:“呦,二公子!下官給您請安了!今兒一早出門就碰上喜鵲衝下官叫個不停,下官百思不解喜從何來,沒想到竟真讓下官遇見了大貴人!”
談笑風生的二人停住了腳步,與袁克文同行的青年愣了一下,瞧見楊老歪一張老臉笑得好像西洋抽象畫一般慘不忍睹,乾咳了兩聲,憋着笑望向袁克文,卻看見袁克文眉頭微皺,眼底閃過厭惡之色。
見袁克文沒有說話,楊老歪緊張地舔了舔嘴唇,點頭哈腰地笑道:“二公子,您不記得小人啦?小人是內一區分署的楊老歪啊!年前發生了一樁小小的誤會,您大人有大量可千萬別和小人一般見識,都是小人狗眼看人低,有眼不識金鑲玉……”楊老歪一邊拍馬屁一邊偷眼觀察袁克文的臉色。
其實道歉話當初早不知道說了多少遍了,不過俗話說得好,“禮多人不怪”嘛!楊老歪在魚龍混雜的北京城裏廝混了大半輩子還能吃香喝辣,臉皮之厚實在不是袁克文所能想像的。
袁克文記得面前這人是誰,原本對此人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的行徑就異常憤慨,如今再看到他卑躬屈膝的猥瑣模樣,更加厭惡得無以復加。可伸手不打笑臉人,袁克文雖然生在豪門,性格卻極純真爽直,否則楊老歪如今也不可能安安穩穩地站在他面前了。他強壓心頭的厭煩,“嗯”了一聲道:“我記得你,怎麼,今兒又是哪位達官顯貴來燒香拜佛了?”袁克文看這些警察不像在辦案巡邏,猜想是給誰家的小姐太太當保鏢來了。
袁克文沒有拂袖而去讓一顆心提在嗓子眼的楊老歪大鬆了一口氣,他本來也沒指望着能得到好臉色,袁克文能捺着性子敷衍一下其實已經出乎他的預料了,再一聽他這句話,看起來袁二公子還不知道他妹子現下就住在自己的府上像祖宗一樣供着呢。楊老歪腦筋轉得飛快,這件事若是運用得當,藉著十小姐非但能彌補袁克文對自己的惡感,甚至還能拉近些關係也未嘗可知啊。
楊老歪警惕地瞄了四下一眼,哈着腰湊到袁克文的耳邊說:“是十小姐在裏面進香呢!”
袁克文厭惡地偏了偏腦袋,遠離那口黃牙,順口問道:“石小姐?哪家的啊?”他雖對官宦場毫無興趣,但畢竟生在豪門,對如今北京城裏的高官大族並不陌生,一時間卻不記得有哪戶姓石的大家。
楊老歪更加篤定今日袁氏兄妹先後來到普化寺是碰巧,這大好機會他自然不會放過,袁克文一見到妹子,驚喜之下說不準對自己的看法會大為改觀呢!楊老歪這麼想着,嘿嘿一笑,聲音壓得更低:“這四九城裏還能有哪位十小姐啊,是……”
“您妹妹思楨小姐。”這句話還沒來得及出口,便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驚喜交加的招呼:“秦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