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蒼生為子
時間倏忽流逝,一個月無聲無息地流過,京城內外已經是一片綠意盎然,這一月里譚嘯為袁克定出謀劃策,總統府內異象連現。
二十天前,袁氏祖墳內憑空出現一堆新土,掘開發現一塊石牌,上書“天命攸歸”四字。守墓人韓成攜石進京,將袁氏祖墳三件異象逐一翔實稟告,更將當日譚嘯所言風水之說複述,寄於一位倏忽而至、飄然而去的仙人身上,袁世凱良久不語卻面露喜色。
十五天前,袁世凱午睡初醒,喚茶,丫鬟奉茶入房卻發出一聲驚呼,將茶碗打碎。袁世凱大怒,那丫鬟跪稟推開房門時看到床上盤踞着一條神龍,袁世凱聞言一反常態撫慰丫鬟,未施責罰。
七天前夜,北海之中忽地紅光衝天,袁世凱命人掘地三尺,發現一塊古碑,碑上刻滿古字。袁世凱請來古文專家破解,原來碑文以古篆字寫成:“龍站玄黃,墜統失綱;庶民不和,洪範憲章;天命攸歸,安吉衣裳;新我華夏,山高水長。”
袁世凱喚來張鐵嘴為其解釋其意,張鐵嘴掐算良久說出八個字來:“宣統失綱,洪憲命歸”。
這一次袁世凱將自己關入書房半日。
京城裏已有許多人紛紛請言袁世凱稱帝登基,改共和為君主立憲,袁世凱仍無明示。
不光袁克定心急如焚,就連譚嘯都漸漸感到焦急迷惑,從袁世凱的反應看,他絕非沒有稱帝的野心,然而他還在等什麼呢?
上天屢降吉兆,在袁克定、楊度等人的竭力經營下,敬請袁世凱登基稱帝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而在袁世凱每日必讀的《順天時報》上,日本等列強亦表態支持他再進一步。
這一天譚嘯如往日般出了總統府朝鐵橋衚衕而來,甫踏入廳堂,就見面色慌張的紅豆衝到他的身前,顫聲道:“不好了!”
譚嘯心中不由生出一種不祥的感覺,沉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紅豆將他拉到閨房內,仔細將房門關閉。譚嘯的眉頭越皺越緊,整個小院裏一共只住着三個人,阿仁不在,十二尚在睡懶覺,不知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讓紅豆如此着緊?
等到紅豆仔細察看一番確定隔牆無耳之後,才道:“方才有人給我送來一封信,哦,不對!這封信是給你的!”紅豆窘迫地瞥了眼譚嘯,小聲地說道:“被我看了……”
譚嘯勃然大怒:“衛紅豆,你,你真是不可理喻!”
“本來我根本不會偷看你的信,只是聽到他說的話之後我才必須要看的!”紅豆委屈地撅嘴道,頓了頓小聲又道,“再說我現在也告訴你我讀過了,那自然不能算是偷看了。”
譚嘯又氣又奇,冷哼道:“什麼話讓你非偷看我的信不可?”
“他說,他說這封信是德叔讓他送來的!”紅豆臉上露出怪異至極的表情。
“一派胡言!”譚嘯臉色劇變,師傅離世一月有餘,莫非是他的鬼魂寫信給他?說這話的人不是騙子便是瘋子!
紅豆說:“我起先也是這麼覺得,還以為是你的仇家故意試探你的身份,就想將送信之人趕走,但是這人說的一句話卻讓我相信了讓他送信的人是德叔。”
“他說他也是宮裏出來的人!”
譚嘯眼神一凝,伸手道:“信呢?”
紅豆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一封信箋遞了過去。譚嘯深吸一口氣,這才打開,信上只有寥寥幾個字:“取出東西,藏好,有人已知其所在之處!速!速!”再看成信的時間,竟是半年之前!
譚嘯一眼便認出這正是師傅的字跡,千真萬確,而且他也立刻明白了信中所指的東西是何物,能讓師傅如此焦急萬狀的只有那乾坤寶珠!
“到底怎麼回事,你細細地從頭講來。”譚嘯心頭盤旋着無數疑問,此時正是光天化日,他亦絕無可能混入內廷尋寶。
原來數年之前正值袁世凱失勢之時,林宗德無意中發現田青與袁世凱暗中有聯繫,為查出田青的圖謀,林宗德秘派了一個對他忠心耿耿的太監混到了袁世凱的身邊,此人漸漸得到袁世凱的信任成為其心腹,只是田青行蹤飄忽,每次與袁世凱相見都隱秘異常,這人始終沒有探聽出其中內情。
直到一年前,田青與袁世凱秘密會晤突然變得頻繁,讓他隱約聽到些隻言片語,判斷這兩人似乎在商量一場驚天陰謀,一面將之密告林宗德,同時亦想盡辦法刺探消息。
半年前的一天,田青與袁世凱秘晤之後,京城中突然出現了異常,當晚紫禁城內出現綠霧繞空的異象,隨即袁世凱調兵將皇城戒嚴。起初這異象不過是偶有發生,而後每逢晴夜便有天降異象,“神龍獻寶,天下一統”的流言便無風而起,傳誦四野。
林宗德當時便認定此事必與田青有關,只是袁世凱與田青千算萬算卻沒算出日本人趁火打劫,這讓袁世凱一時間進退兩難。為報血海深仇,林宗德暗中推波助瀾,將這流言大加宣揚,而林宗德亦預感到田青既然膽敢說出神龍獻寶之語,又傳“得寶珠者得天下”,絕不會無的放矢。
思來想去林宗德得出一個讓他坐卧不安的猜測:田青似猜到了那乾坤寶珠的所在。於是便有了這封給譚嘯的信。
果然,內線處心積慮終於探得一絲端倪,田青已經確定乾坤寶珠並未出宮,仍在皇城之內!
不過皇宮之內廣闊深遠,漫無頭緒地尋找無異於大海撈針,林宗德死前亦覺得只怕田青和袁世凱這一輩子都找不到乾坤寶珠,是以臨終之際雖將藏匿乾坤寶珠的位置告訴了譚嘯,卻沒有明示他如何處置。
但是為了以防萬一,林宗德還是吩咐此人,一旦發現田青或袁世凱動向異變,立刻將這封信交給譚嘯。
昨晚田青再次與袁世凱見面,這人探聽到那田青極為興奮地對袁世凱說道他就要找到那東西了。這人不敢耽擱,天一亮便匆匆去尋譚嘯,結果發現他已離開總統府,萬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冒險出府來找衛紅豆。
譚嘯暗忖此人既知他和紅豆與林宗德的關係,又持有林宗德的親筆信,想來所說一切應該屬實,且不管田青如何得知乾坤寶珠的所在,他卻不敢冒險讓此寶落入田青與袁世凱的手中危險,此物關係實在太過重大,若是袁世凱得到它,那便真正地應了天命所歸的說法了。
譚嘯思緒飛轉,不過片刻工夫便作出了決定。紅豆有些焦急地問道:“德叔說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你們將所有的事都瞞着不讓我知曉,難道到了此刻還不說嗎?”
紅豆雙眼赤紅,泫然欲泣。譚嘯想了想說:“師傅所說的東西就是流言中的乾坤寶珠。”
“什麼!”紅豆嬌軀猛地一抖,大驚失色道,“難道這世上真的有乾坤寶珠?”
譚嘯點了點頭,紅豆緊張地抓住了譚嘯的胳膊:“那、那德叔的意思是命你將這寶珠給藏起來?”
譚嘯再次點頭。
紅豆立刻追問道:“你有何打算?”
譚嘯想也不想地說:“師傅信上已經說得很明白,將東西取出換個穩妥隱秘的地方藏起來。”
“那東西現在何處?”紅豆下意識地問道。
譚嘯遲疑了一下才說:“在皇宮的內廷中。”
紅豆愣了一下,彷彿沒有聽清譚嘯的話一般,問道:“你是說你要進內宮去?那裏守衛森嚴,你……德叔怎能讓你自尋死路?”
譚嘯想的卻是既然洪門的子弟能混進去,自己應該也不難,他方才來時阿仁房間沒人,問紅豆道:“阿仁呢?”
紅豆顯然還沒從這讓她震驚絕倫的突然變故中冷靜下來,搖頭道:“一早就急急忙忙地出去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裏……”她的話音還沒落下,就聽到窗外傳來一聲大門的門樞轉動發出的吱呀聲,隨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迅速地來到了門前。
兩人面色都是微微一變,譚嘯無聲無息地來到廳堂外,正看到阿仁轉身向外走,連忙將他喚住,道:“我正要找你。”
阿仁同時道:“有緊急之事!”
譚嘯眉頭一挑,“有多急?”
“十萬火急!”阿仁斬釘截鐵地大聲道,譚嘯拉起阿仁朝廂房行去,“你先說。”
他的想法本是想將這件事避開紅豆,誰知紅豆竟跟在兩人身後一起來到阿仁的房間。二人同時看了紅豆一眼,又對視一眼。
譚嘯沒時間和紅豆糾纏,對阿仁喉道:“說!”
阿仁神情凝重,隱含幾分憂慮:“我從軍中兄弟那裏得到一個消息,明晚袁世凱要封鎖內宮!”
田青與袁世凱明晚就要動手了!譚嘯打了個寒噤,留給他的只有一晚。
譚嘯眼底升起決絕之色,對阿仁說:“我找你正是為了此事,我今晚要進宮,就去你上次說的林三眼遇鬼的地方,你想辦法!”
“我也去!”紅豆說,“放心,我決不拖累你。”
譚嘯沒有問阿仁有沒有困難,阿仁也沒有對譚嘯說費了多大的周折,月上樹梢,一位洪門的兄弟將譚嘯與衛紅豆送到了皇城根兒,學着野貓叫了幾嗓子,從陰暗處鑽出來一個留着長辮子的身影。
兩人嘀嘀咕咕半天,護送譚、衛二人的那位兄弟遞過去一個小包裹,那人接過去塞進懷裏轉身走到譚嘯兩人身前,伸手比量了一下二人的身高體態,點了點頭,用陰柔尖細的聲調自言自語道:“差不多。”陰鬱的眼神從譚嘯、衛紅豆的臉上掃過,陰沉沉地警告道:“一會兒路上不許出聲,一切都由咱家應對,咱家將爾等帶入貞順門,一個時辰之後仍在那裏會面帶你們出來,就等一個時辰,過了時候是死是活與咱家再無關係。”
說完變戲法一樣從懷裏掏出兩套衣裳,丟到兩人懷裏:“換上!”
譚嘯挑了下眉頭,早聽說宮裏的太監多奇人異事,八卦掌宗師董海川自不必說,便連這麼個公公都身懷絕技,兩套衣衫加上兩面頂子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藏在身上不露痕迹的。
不消片刻,兩人搖身一變,成了兩個沒有辮子的小太監。那公公又從袖子裏摸出兩根又細又短的辮子,探頭朝紅豆腦後看了一眼,低聲怪笑道:“倒是省了一條。”
裝扮妥當,那公公當先而行,譚嘯與衛紅豆佝着腰,垂着腦袋跟在後面。來到宮門前,遠遠的就聽到一道尖細的笑聲傳了過來:“我說小板凳兒,這黑燈瞎火的你也不提個亮兒,就不怕一腳踩井裏去?”
譚嘯與紅豆對視一眼,皆看出對方眼底的笑意,均想這位公公的名號着實有些怪異。
二人身前那位被喚作“小板凳兒”的公公啐了一口,尖聲罵道:“彭驢子,仔細咱家撕爛你那張驢嘴,讓你驢唇不對馬嘴!”
跟在他身後的二人忍不住又是暗自一樂。
漸漸走近門前,燈火漸漸明亮,兩人也隨之緊張起來。那彭驢子“咦”了一聲,狐疑地打量起譚嘯與紅豆:“這兩位面生得緊啊。”
“小板凳兒”連聲冷笑:“你才守了幾天宮門兒就當自己升了內廷大總管啦?這宮裏邊兒你不認得的多了,少給雜家扯閑!”
彭驢子被挖苦得一張臉忽紅忽青,卻不敢再言語。譚嘯與紅豆跟在“小板凳兒”身後有驚無險地跨入了宮門。
貞順門外,小板凳兒一言不發匆匆離去。轉過貞順門是北三所,緊鄰的是景祺閣,位處皇城角落,本就荒蕪,又因常用以關押妃嬪,也不知積鬱了多少亡魂怨靈,便是晴天白日也陰冷森森,連只蟲鳴之聲也無,死一般靜謐。
譚嘯回憶着阿仁的描述,大概確認了林三眼兒遇鬼的枯井方位,朝紅豆示意讓她緊隨自己。
兩人貼着宮牆躡足潛行,剛剛轉過景祺閣,清冷月光下譚嘯就見對面丈高的紅牆之上一群身着宮裝、手提宮燈的宮女悄無聲息迎面朝自己飄來,當前兩人面容真切,臉色白慘慘好不駭人!
譚嘯驚見這可怖一幕,饒是他沉穩堅毅,亦是汗毛倒立,只覺得肝膽欲裂,一股寒氣自心底倏忽涌至頭頂,頭皮陡地炸開,見鬼了!這個念頭猛然跳上他的心頭,就聽到身後傳來“咕咚”一聲悶響,草木皆兵的譚嘯彈出藏在腕間的飛刀,猛地轉身,卻看見紅豆雙目緊閉地昏倒在地上。
譚嘯捏住紅豆的人中穴,片刻之後紅豆眼皮抖動了兩下,悠悠醒轉,神情茫然地看了譚嘯一眼,身體猛然僵直,眼中射出強烈的驚恐悚然之色,張口就欲尖叫。
“別叫!”譚嘯反手捂住了她的嘴,低喝了一聲。
紅豆眼中神色稍稍平靜,譚嘯緩緩鬆手,卻仍保持警惕,生怕她發出驚呼。
所幸紅豆尚保留一分清明,或許是因為譚嘯的存在讓她感到了安全,身體雖然不停戰慄,卻並沒有過激之舉。
“我們剛才是……不是……見鬼……鬼了?”一句話紅豆戰戰兢兢地緩了三口氣才說出來,彷彿掉進了冰窟之中,牙齒咯咯撞擊,面無血色。
譚嘯聞言忍不住扭頭望去,卻見朱紅宮牆上空空如也,哪裏有什麼宮女?
他只覺得說不出的詭異,若是錯覺為何紅豆與他都看見了?
兩人靠坐在景祺閣拐角里,耳邊只有彼此“咚”、“咚”如同戰鼓似又急又重的心跳聲,汗透重衣,好半晌酸軟無力的身體才漸漸恢復氣力。
空院中南北分別有兩座井台,一座是有玉石砌欄的八寶琉璃井,另一座卻只是一座光禿禿的窄井,井口半掩着一方壯漢腰粗的石塊,不下三四百斤的模樣,這情景與阿仁描述的一模一樣,正是林宗德臨終前講的那座處死珍妃的那口井。
就是這裏了!譚嘯精神略微一震,扭頭望向臉色難看已極的紅豆:“怎麼樣?嚇壞了吧?”
畢竟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或許可能不懼刀槍殺戮,卻最是怕鬼怪之說。紅豆受驚過度,只覺如墜冰窖,周身森寒透體,不自覺便向譚嘯貼靠,突然聽到譚嘯的問話,還以為自己的怯懦被他看破,生出一絲窘迫之感,勉強開口道:“我沒事。”
譚嘯稍覺放心,指了指那座光禿禿的荒井,小聲道:“東西應該就在那下面,你在這裏等我,我去……”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見紅豆搖頭,“我和你一同下去。”無論如何她是不想獨自一人留在這可怕的地方。
譚嘯搖頭道:“那你就在上面等我。”
井口被大石遮住了小半,那井口本就不寬,如此一來只能容一人勉強通過,幸好譚嘯的身材還算纖瘦,否則這塊大石便會將他下井的可能扼殺。
先用火摺子照了照井下,井壁長滿青苔,井底應尚存積水,只是火摺子的火光畢竟太過微暗,光線盡頭黑魆魆一片虛空,卻是不見底,也不知道這口井到底有多深。
掏出阿仁為他準備的“吹不滅”小心翼翼地點燃,這“吹不滅”據說是早年間盜墓賊發明的,用極薄的羊腸薄皮製成球形,大小隨意,銅銹與龜尿調和刷在內面可不懼火烤,內中以十字鐵絲分別接連四點,將蠟脂懸在中間,點燃之後作照明之用,顛仆不滅,風再大亦難以吹滅,更能漂浮於水面。
譚嘯這一隻“吹不滅”只有拳頭大小,將它燃起封了口子,扔了下去,這巧制的燈籠在黑暗中劃過一道光明,“噗”的一聲落在水面之上。
這口井深達三丈,水面烏黑,也不知水下還有多深。時間只有一個時辰,譚嘯不敢耽擱,叮囑紅豆多加小心,便將雙腳探入井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身子擠了進去,身上也不知蹭破了多少地方,火辣辣直疼得譚嘯嘶嘶吸氣。
眼看譚嘯的腦袋也要沒入井中,紅豆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眼中閃過複雜之色,最後叮囑道:“保重!”突如其來地俯身蜻蜓點水一般親了譚嘯額頭一口,隨即轉過頭去再也不看譚嘯。
譚嘯一愣,旋又一驚,驚詫之下手一抖差點鬆開了緊握的繩索,把譚嘯嚇出一頭冷汗,心下嘀咕這丫頭方才被嚇傻了不成,怎麼跟生離死別一般?
越過井口,內中便寬敞許多,譚嘯敏捷如靈猿,沿着繩子快速下滑,不過數息便下落了大半。眼看再有幾個起落就要抵達水面,異變忽起,就見平靜無波的水面忽地輕輕波動起來,一陣輕微的振翅之聲傳入譚嘯耳中。譚嘯汗毛豎起,心中警兆陡升,暗叫一聲“不好”,奮力一拽繩索就要向上躥去。
哪知他這一拉之下牢牢系在大石之上的繩索竟然軟不着力,反隨着他的手一齊墜落下來!
譚嘯大叫一聲,身子向下跌落,井底一泓死水看似深不見底,其實不過尺許深,所幸他距離井底已然不遠,水下亦無鋒利尖銳之物,譚嘯這一跌摔得七葷八素,卻是不曾致命。
譚嘯周身劇痛陣陣,腦中卻一片混沌,他想不明白堅實的繩索怎會突然斷折?守在井口的紅豆竟然悄無聲息,他心頭一緊,猛然抬頭望去,卻看見了讓他魂飛魄散的一幕:井口的大石正緩緩移動,眼看便要將整個井口盡數遮蓋。昏暗的月光下,無數閃爍着幽綠微光的飛蟲振翅從井壁石縫中飛了出來,他的身下突地傳來無數針刺一般的疼痛,譚嘯慘叫一聲,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譚嘯被一陣令他痛不欲生的劇痛喚醒,入眼是無窮無盡的黑暗,甚至讓他無法分辨自己是瞎了還是這井中太過黑暗的緣故。
譚嘯只覺得周身如同被烈火燒灼,試着活動了一下身體,雖渾身上下無處不痛,卻無骨斷筋折的重傷。耳畔寂靜無聲,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昏迷前一刻出現的那些體態奇大的螢火蟲已不知去向。
良久之後,譚嘯身體終是恢復了一絲氣力,扶着井壁勉強站立起來,“吹不滅”早被他壓得粉碎,火摺子也已經濕透,井口被巨石封死,藉以攀岩的繩索更是早已經從頭斷裂,譚嘯心底一片茫然,暗忖難道這一次真要死在這裏不成?
此刻回憶起臨別之時紅豆凄然欲絕的眼神是那般明顯,而自己竟誤認為是害怕……譚嘯自嘲一笑,聲音如老牛哭鳴,沙啞難聽至極。
譚嘯摸索井底,青石為基,連縫隙也無,莫說乾坤寶珠,便是連石頭子兒也沒有一塊。
井內無日夜,心若死灰的譚嘯終還是迷迷糊糊地陷入昏睡,朦朧中聽到一聲粗魯的呼喝:“小子!死與或未死都他奶奶的吱一聲!”
譚嘯為之一振,這個聲音他太熟悉了:“田瘋子,是你嗎?”
井上傳來嘿嘿的笑聲:“你小子命硬啊,等等,道爺想辦法弄你上來!”
隨即便傳來巨石摩擦發出的“嚓嚓”之聲,掩住井口的大石一寸寸地挪開大半,然後就聽到田瘋子氣喘吁吁地罵道:“賊老天,你不老為何我會老?好不公平!”
譚嘯駭然,這塊重達三四百斤的巨石竟是暮年的田瘋子以一己之力挪動的,此人壯年時雙臂必有千斤神力。
封井巨石雖然被挪開了,可譚嘯如何攀上去卻成了難題。田瘋子身材高大,卻是連井口也擠不進來,譚嘯渾身欲裂,更沒有力氣獨立攀出深井,最終還是田瘋子將繩索拋入井中,讓譚嘯捆住自己,硬生生將他提了出去。
“道長,你救了我一命。”重見天日之後譚嘯第一句話便是感謝田瘋子的救命之恩。
田瘋子剛要說話,面色突然一變,側耳傾聽片刻,伸手將巨石推回原位,嘿嘿一笑道:“暫且讓他們高興一陣兒!”伸手將譚嘯扛在肩上,沉聲道:“有什麼話出去再說,有人來了!”
等譚嘯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一間破舊的民宅之中了,他周身紅腫不堪,忽冷忽熱,神志也時渾時清。
“糟糕!糟糕!”田瘋子在地上連連打轉,不停拍打自己的腦門,“道爺不怕這鬼眼的毒,卻也解不了,這可如何是好?”
譚嘯迷迷糊糊中聽到他的話,強自支撐起身,低低吩咐田瘋子一番,便再次昏迷了過去。
好似做了一場可怕無比的噩夢,譚嘯悠悠醒轉,入眼的是一人一猴兩張可愛無比的小臉。見他睜開眼睛,十二跳將起來發出一聲激動的歡呼:“醒了!譚大哥醒了!”
那形貌怪異的小猴亦是上躥下跳,似也為譚嘯醒來而歡喜。
“醒了?醒了?”田瘋子叫嚷着從房外闖了進來,瞧見譚嘯身上已經消腫大半,神情雖疲憊虛弱,眼神卻已經恢復了清明,長長噓了口氣,伸手去拍十二的腦袋,“你小子這醫術硬是要得!不如拜道爺為師如何?”
譚嘯聞言不禁暗笑,這老道怎的到處收徒弟?
“十二,你離開時沒人發覺吧?”這時的譚嘯除了面前兩人和一無所知的魏六兒,再不相信任何人。當他在井下昏迷之前一刻,神志前所未有的清明,他隱約看清了一個驚天動地的騙局,只是其中還有許多環節他想不通。
十二尚未來得及回答,田瘋子已經嗤笑道:“你小子還說務必小心謹慎,我去時那宅子除了這娃娃,再沒個喘氣的活物!”
譚嘯一怔,望向十二:“阿仁是何時離去的?”
十二想了想說:“你離開后我就再未曾見到過他。”
“紅豆一直沒有回去嗎?”
十二想也不想地說:“我離開之前並未見她歸來。”
譚嘯眼底流露出痛苦無比的神情,仰天嘆息一聲。田瘋子嘟囔道:“你小子撿回一條命來還不高興,跟死了親爹似的,無趣!”
譚嘯這才想起來自從自己醒來,還沒對十二說過謝謝,朝十二招了招手,笑着說:“十二,你救了譚大哥一命,以後咱倆兩不相欠了。”
他看見十二的眼底佈滿血絲,顯然為了救他不知熬去了多少心血,心下益發感動。
十二隻是搖頭不語。
田瘋子在一旁插嘴道:“你是該好好謝謝這個娃娃,道爺這輩子還是頭次見到有人能解鬼眼之毒,這份醫術比起葉永綠怕也不遑多讓!”
譚嘯一愣,原來田瘋子還不知道十二是半仙神醫的弟子。
十二赧然笑道:“是譚大哥的造化大,若不是你把那枚裝有凝神香的荷包戴在身上,而又是凝神香遇水融化,令得鬼眼不敢靠近,又解了一部分毒,恐怕就算我師傅在也回天無力了。”
想了想,十二認真地補充道:“這就叫好人有好報!”
譚嘯自嘲地苦笑。
“道長,您怎麼會出現在那裏,而且還知道我在井內?”譚嘯望向田瘋子。
田瘋子嘿了一聲道:“還不是正趕上道爺我放蟲子……”他猛地住了嘴,臉上閃過尷尬的表情,偷眼觀瞧譚嘯。
譚嘯臉上的神色卻沒有什麼變化,田瘋子無意中的失言印證了他的猜測,他淡淡地說道:“原來您就是田青。”
“咦?”田瘋子驚奇地眨了眨眼睛,“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字?是你那老不死的師傅告訴你的吧?他是怎麼編排我的?”
譚嘯黯然地閉上雙眼,顫聲道:“他已經死了。”
“不可能!”聽到林宗德的死訊,田瘋子第一個反應竟與神秘老人譚忠一模一樣,“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我是決計不相信他已死的!”
譚嘯默默地搖了搖頭,不願意再提起那個人:“我師傅和他的家人都是你殺害的嗎?”
田瘋子愣了片刻,陡地暴跳如雷,鬚髮俱張,怒吼道:“林宗德這個沒有那活兒的閹人!老子咒他生生世世做太監!他用師傅要挾老子一輩子,到頭來還要把髒水潑在老子的身上!”
暴怒中的田瘋子並沒有瘋很久,罵了幾句便迅速冷靜下來,胸膛起伏不定地盯着譚嘯道:“你可是認定我是那等忘恩負義、喪心病狂之人?”
譚嘯盯着棚頂,看也不看田瘋子一眼,喃喃道:“你救我一命並不意味着我必須相信你,這世上還有誰可以信任嗎?”
田瘋子望着譚嘯的眼神漸漸變得複雜,良久之後輕輕嘆了口氣:“你說得不錯,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確實不必信我的……只是我卻受不得委屈,所以當年的事不管你信抑或不信,我仍要告訴你。”
祁門歷代有明暗兩徒,明徒若平安無事,便是祁門當然的掌門人,可以收徒,那暗徒雖同樣一身本領,卻不可以祁門弟子自居,亦不可收徒授業;假若明徒發生意外,或死或叛,暗徒便成為明徒,這規矩卻是譚嘯不知道的。
而田瘋子與林宗德便是上代的暗明兩徒,雖然田瘋子入門在前,張德子卻以為他雖然天賦極佳,生性實在太過耿直,因此雖傳他技藝,卻不許他以祁門自居,林宗德卻是張德子選的繼承衣缽之徒。
庚子之亂時,張德子盜取了乾坤寶珠出宮后,心滿意足,打算金盆洗手,便召來兩位弟子最後見上一面,結果正是在這場師徒三人唯一的一次團圓宴上,三人一齊中毒。
田、林二人皆指稱是對方下毒,三人之間彼此無法信任,各自退逃。田瘋子既沒下毒,心中便確定是林宗德覬覦乾坤寶珠暗下殺手,他擔心師傅張德子安危,四處搜尋,結果數年之後林宗德傳來信息,說師傅張德子一直都在他的手上,若是他不聽號令,便會殺死張德子。
田瘋子忌憚他心狠手辣,又得到了乾坤寶珠,若是自己不從,果然會殺掉師傅,便一次一次地替他行事,從設計與袁世凱結識,到一年之前開始暗中在太和殿佈置鬼眼蟲卵,五個月之前得到林宗德的密令,暗中傳出“神龍獻寶,天下一統”的流言,並製造了那詭異離奇的異象。
救下譚嘯那夜卻是純屬巧合,他在外朝放蟲,突然發現幾隻踏水獸鑽入內廷,田瘋子便察覺有異。這踏水獸天性最喜食鬼眼,便是遠隔數十里亦能捕捉其氣味,田瘋子年前佈置鬼眼只是在太和殿四周,決計未曾將鬼眼置於內宮,他便一路跟着踏水獸來到貞順門裏的枯井旁,將井口巨石移開了一條縫隙,這一看將他嚇了一跳,心道這小子旬月之前還活蹦亂跳的,怎的突然被壓在這大內深宮的荒井裏了?
說起來譚嘯還要慶幸當日田瘋子夜闖普化寺時留與他的那兩塊銀圓,這才讓田瘋子發現譚嘯雖是林宗德的徒弟,性情卻並不相同。
田瘋子一口氣講完這場糾葛多年的恩怨,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譚嘯,疑惑道:“我就想不明白了,林宗德煞費苦心設計了這麼大個圈套就是為了將你困死井中?”
譚嘯嘴角抽動了一下,也不知是哭還是笑,嗓音沙啞地道:“自然還要借我佈局推袁世凱登基稱帝。”
田瘋子想了想,還是覺得這原因不夠充分:“我還是不明白,就算沒有你,想來只要他將乾坤寶珠交給袁世凱,袁賊只怕跳着高地稱帝了。”
“可是假如他根本沒有乾坤珠呢?”譚嘯扭頭,眼神亮得嚇人,眨也不眨地注視着田瘋子問道。
田瘋子張大了嘴巴,怔了半晌,嘟囔道:“莫非乾坤寶珠在你手裏?”
譚嘯搖頭。
“不明白……”田瘋子一臉不解地搖頭。譚嘯亦低聲呢喃道:“我也不明白的。”
譚嘯還有許多問題沒有得到答案,而有時候得到答案的唯一辦法只有等,譚嘯就如同一隻受傷的孤狼,遠遠地盯着,絕不走近,就像受傷的狼如果想捕獵,只有等着最佳的也可能是唯一的機會。
紅豆消失了,阿仁也消失了,唐府再度荒置,譚嘯躲在貝滿女中門外也從沒看見過嬋娟……
譚嘯的失蹤並沒有引起任何反應,他本就是一個過客。
在他的強烈請求之下,田瘋子帶着十二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離開了京城,而譚嘯從一個翩翩佳公子變成了一個衣着骯髒襤褸,看不出本來面目的叫花子。
袁克定接二連三製造的天降吉兆終於讓袁世凱為之動容。
兩個月後袁克定召集心腹重臣,展示神龍所獻定乾鎮坤的至寶——傳國玉璽。秦始皇一統天下后,以和氏璧雕鑿成傳國玉璽,上刻“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小篆,乃其後歷代皇帝立國之重器,幾經失而復得,流傳千年,直至明軍攻破大都,傳國玉璽再未現世。
原來它一直被得到它的朱棣藏在太和殿寶座上的藻井金龍口中!
六百年前的燕王朱棣得到了傳國玉璽,所以他相信自己是天命所歸,起兵篡位,終於坐上了那個九五至尊之位。
六百年後的袁世凱也得到了傳國玉璽,他也堅信自己將是個開天闢地的聖君。
登基儀式暗中已經開始籌備,登基地點定在明清歷代帝王大典的舉行之地——太和殿,登基時間定在了明年的元月一日。
大總統府里流出一個小道消息,大總統登基之日將迎娶新皇后,而這位新皇后的血統貴不可言。
譚嘯聽說這個流言之後,在一個夕陽如血的傍晚來到了埋藏無數太監、宮女骸骨的恩濟庄,在守墓太監陰暗而污穢的房間裏,譚嘯用一個銀圓看到了一幅畫。畫上是一片紅豆,然而歲月已讓它艷麗美好的鮮紅褪變成了骯髒醜陋的暗硃色,作畫者為愛新覺羅·載湉,年號光緒,畫於光緒二十四年。
“賣嗎?”譚嘯問那個正周而復始地玩着吹一下銀圓后疾快地放在耳畔聽辨真假遊戲的老太監,掏出了一把銀圓,嘩嘩作響。
老太監幾乎睜不開的昏花老眼陡地射出強烈的光芒,然而那光彩漸漸暗淡。“不賣。”他搖頭,悲哀地說,“這是光緒爺留給珍主子唯一的念想了。”
珍妃他他拉氏,光緒二十六年被慈禧太后命人推入井中而死,一年之後,其姐瑾妃哭求宮中下人將珍妃的屍體打撈了出來,草草葬在了恩濟庄的宮女墓地。
譚嘯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些日子天已漸冷,冬天快要來了,總統府門前多了一個年紀不大的叫花子,被警衛連踢帶打地趕走了無數次,過不了多久便又轉了回來。這個叫花子不說話,只是用一雙亮得嚇人的眼睛盯着總統府的大門,誰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麼。
和總統府的警衛們漸漸習慣了門前總蜷縮着這樣一個雖然不太雅觀,但並不伸手乞討的叫花子之後,一件讓他們無比惱火的事情發生了。
總統府的門前又出現了一個叫花子!這個叫花子老得不成樣子,雪白的長發亂蓬蓬地蓋住了頭臉,走起路來讓人不自覺地就為他揪着心,唯恐他下一步就會倒地不起了。
警衛們真生氣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為了不讓人總統府莊嚴肅穆的門前再出現一個像那個小叫花子一樣的“落地戶”,老叫花子出現的第一天,警衛們就用木棒和槍托狠狠地給了他一頓教訓!
譚嘯看見那老叫花子的第一眼就在心裏嘆了口氣,當晚把這個傷得無法動彈的老人背回了自己的窩,城西十里的破廟。
“我說你這足何苦呢?”譚嘯慢吞吞地從暗格里將酒肉掏了出來,邊小口地喝着酒邊似笑非笑地看着那個舔嘴唇的老叫花子,“您這歲數該養老了,江湖險惡。”
傷得觸目驚心的老叫花子慢慢地坐了起來,將亂髮撥到腦後,笑眯眯地朝譚嘯伸手:“你小子準備得還挺齊全的嘛,好歹老頭子為了陪你挨了打,你也給敬我口酒吧?”
這老叫花子居然是那位自稱譚忠的神秘老人!
“少來!”譚嘯翻了個白眼,“你這老傢伙就會裝神弄鬼,你那麼神當初為何不提醒我?”譚嘯甩了甩破爛的衣袖,苦笑道:“這下你可高興了?”
譚忠無奈地嘆了口氣,低頭看着自己的衣衫:“我又比你強到哪去?我又不是神仙,怎麼可能未卜先知?實話和你說,為了找你,我差點沒跑斷腿!”
譚嘯另外掏出了一壺酒,遞給了譚忠,指着地上的火堆提醒道:“天寒,熱一熱再喝,畢竟你老了。”
譚忠聽懂了譚嘯意有所指的話,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有些事情就算明知道是死也要去做。”
譚嘯若有所感地點點頭,又問道:“那你為何一定要找我?”
老人臉上的褶皺詭異地彎曲、擠壓,形成了兩個深深的旋渦,他詭笑道:“因為我要與你一同看這場戲。”
什麼戲?譚嘯沒問,等着就是了。
十一月末,有下人無意中聽見袁大總統、馬上就要叫皇帝陛下的袁世凱在書房裏雷霆震怒,誰也不知道他為何生氣,對何人生氣,第二天原本按部就班的登基準備發生了混亂,登基儀式的地點改為新華宮,也就是現在的總統府,登基時間提前至十二月十二日。
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打聽其中的原因,有一位負責修繕太和殿的工匠無意中說漏了口:神龍獻給袁大總統的傳國玉璽是假的!在重鑄金球存放玉璽的時候,那玉璽遇熱竟熔了,當場有識貨的人認出了這件贗品是江南最著名的收藏世家,也是江湖上最有名氣的仿古高手秦子丹所做,因為玉璽內留有他的標記。
這個工匠當夜神秘失蹤,再也未曾出現。
而關於傳國玉璽的消息被大總統閣下嚴令不得外傳,否則統統槍斃!
所以等着看戲的譚忠和等待機會的譚嘯並沒有聽說。
十二月十一日夜,熟睡的譚嘯被一陣冰冷刺骨的痛楚從夢中驚醒,睜開眼睛的同時他就發現自己已經被五花大綁地捆住了。
譚嘯掃視當場一圈,沒有發現譚忠,不由鬆了口氣,然後他的目光從圍繞在他周圍的幾人臉上逐一掃過。
面無表情的阿仁、滿臉羞愧的魏六兒正握着一把滴血的刀子瑟瑟發抖,譚嘯的目光像火一樣燒得他身體猛烈一顫,慌忙地低下頭不敢與譚嘯的視線相遇。譚嘯對魏六兒的出現並不感到意外,因為知道他在這裏的只有兩個人:魏六兒與譚忠,而魏六兒現在的模樣已經說明了一切。
然後是依舊嫵媚生姿、巧笑倩兮的北九鳳大姐,最後那人卻帶着一頂闊大的斗笠,周邊有黑紗遮面。譚嘯平靜的眼神在落在這人的身上時,終於波動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似譏諷又似悲哀的笑意,輕輕地道:“師傅,你果然沒有死,何必帶着個面罩裝神弄鬼呢,不用怕嚇到我。”
那人冷哼一聲,隨手將斗笠掀掉,露出了那張慈眉善目的莊嚴寶相,只是此刻那雙本應滿含慈悲和善的眼睛裏滿是惱怒憤恨之色,赫然是已經死去的林宗德!
“依舊認不出。”譚嘯凝視着林宗德片刻,有些感慨地搖了搖頭,“不,應該說我根本就沒有看清楚過你。”
林宗德咬牙獰笑道:“我沒想過你竟然能活着出來,不過幸好你死裏逃生了,快點叫那個老不死的出來!”
譚嘯卻像根本沒聽到林宗德的話,扭頭望向阿仁,笑了笑說:“你就是那個暗徒?”
阿仁眼中閃過一抹奇異之色,微微點頭。
譚嘯又問道:“想來當初黃湛找上我,之後黃湛傳給我的話,都是你的功勞?”
阿仁終於開口:“忠孝不能兩全。”
北九鳳的大姐忽地發出一聲輕笑,柔聲道:“譚嘯,你真是一個惹人歡喜的男子,我一直很奇怪,你究竟喜歡不喜歡嬋娟呢?”
譚嘯舔了舔龜裂的嘴唇,有些腥澀的味道,呵呵笑了起來,結果卻牽動了肋部的傷口,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他吸了口氣,強笑着對魏六兒道:“魏六指,這麼多年你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這麼膽小,這一刀至多讓我流點血而已,卻是死不了的。”
他說完看也不看魏六指那張迅速由慘白變為鐵青的臉,笑眯眯地對北九鳳的大姐道:“你是不是想問我嬋娟的破門局究竟是她勝了還是我贏了?”
大姐的臉上閃過一抹激贊,情不自禁道:“譚嘯,你真是騙行的奇才,若是能多活十年,也許你在這騙門裏再也找不到對手。”
譚嘯很開心地咧開嘴,露出整齊而潔白的牙齒:“我也有件事很好奇,你究竟是把嬋娟當做妹妹還是工具?”
大姐臉色劇變,每個人都有弱點,而一個看似沒有弱點的人或許他的唯一一個弱點便是致命的。
這些年來,她無數次從噩夢中驚醒,為了一個男人將那些視她為至親的姐妹推上一條毀滅的道路讓她無時無刻不在煎熬中。
她這些年來親自懲罰了不知道多少未過破門局的姐妹,但是只有一個人知道,其實北九鳳的大姐才是第一個敗在破門局前的人。
“我是真的喜歡她,所以我什麼都不對她說。”譚嘯眼中流露出溫柔的光彩,微笑道,“因為只有這樣,她與我才不會有勝負。”
林宗德一步跨到魏六指的身旁,五指輕彈。眾人只覺眼前一花,魏六指手中的匕首不知怎的就到了他的手中,在火光中帶起一抹雪亮的光線刺入譚嘯的臂膀上,沒柄而入,譚嘯忍不住發出一聲痛哼。
“老東西,你打算看着你張家斷子絕孫嗎?”林宗德縱聲狂呼,匕首應聲而起,鮮血四射,譚嘯的面孔已經因為失血而變得慘白如雪,他的眼底湧出難以置信之色。
匕首沒入了譚嘯另一條胳膊,這一次不等他拔刀,一聲蒼老悲憤的怒喝暴起:“夠了!”
老態龍鐘的譚忠緩緩地從斷壁陰暗的角落裏走了出來,死死地盯住了滿臉瘋狂猙獰的林宗德,“整整十五年,你一時一刻也不放棄,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麼?傳國玉璽真的值得你這樣做嗎?”
“師傅,您老人家為了它可以做太監,值得嗎?”林宗德獰笑着問道,眼底閃爍着無窮無盡的狂熱。
譚忠默默地嘆息一聲,一指譚嘯,對林宗德說:“放了他,我給你玉璽。”
林宗德狐疑地注視着譚忠——張德子,似乎不敢相信他如此輕易地答應了自己的要求,若早知這般容易,何必要苦熬十五年的時光?
“能告訴我你為何一定要得到傳國玉璽嗎?”譚忠靜靜地問,“如果只是為了報仇,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虛弱的譚嘯勉力睜開了眼睛,啞聲道:“因,因為他想的不是袁世凱倒台,而是讓袁世凱真正地坐上皇帝的寶座,讓紅豆成為皇后,也許……也許他們的孩子會成為下一任中華帝國的皇帝!”
在場諸人除了林宗德以外都露出驚駭絕倫之色,顯然他們都是第一次聽說如此瘋狂的計劃,眾人的目光都緊緊地集中在林宗德的臉上,等着他承認或者否認。
林宗德眼底浮起驚異的神情:“九兒,還是你最了解師傅,這世上只有你看透了師傅的打算啊。”
“可是你明明已經成功了,明天袁世凱就要登基了,你一生夢寐以求的,借袁世凱的手光復滿清的夢想就要實現了,現在的玉璽真假還有什麼關係呢?”譚嘯喃喃道。
“為什麼?”林宗德咬牙切齒地重複了一遍,“因為紅豆失蹤了!你問我為什麼,就在我這一輩子苦心孤詣,耗費心血佈置這個局,一步步地走到就要成功的時候,她不見了!只留下一封信告訴我不要做國家的罪人、不要做民族的罪人!”
林宗德激動到了極點,狂亂地揮動手臂,像是隨時都可能撲上去扼住譚嘯的喉嚨:“她以為我不知道她到底為了什麼嗎?因為你!都是因為你!她喜歡上了你!她覺得是她把你害死的!”
林宗德已近癲狂,如同鋼爪似的十指始終不離譚嘯脖頸三寸。
“你還沒有一敗塗地。”譚嘯忽地打斷發狂的林宗德,冷靜地說道。
“什麼意思?”林宗德一愣,疑惑地注視着一本正經的譚嘯。
譚嘯眨了眨眼睛:“只要你得到了真正的傳國玉璽,再找到紅豆,那麼這一切都不算晚。”
林宗德眼中猛地射出凶光,狠狠地瞪着譚嘯,狂叫道:“袁世凱明日便將登基!來不及了!”
“登基的時間可以改的。”譚嘯的聲音越發舒緩,聽起來似乎蘊涵著一種讓人入迷的力量,“推後幾個月你可以準備好一切……”
林宗德的眼底不禁閃過些許遲疑,譚忠趁機沉聲道:“你過來,我給你玉璽!”
林宗德聽到“玉璽”二字,眼睛立刻一亮,下意識地朝譚忠的方向走去。
譚忠與譚嘯之間的距離十三四步,等林宗德走到一半,剎那間醒悟他已經離開譚嘯太遠了,眼角瞥見譚忠的手瞬間縮回袖子裏,林宗德心頭陡地打了個寒戰,他想起了當年在宮裏看師傅用飛刀百發百中地射殺在天空翱翔的燕雀的往事,他的右手立即用最快的速度摸進了懷中,口中同時大喝道:“不要動,不然我殺了他!”
而就在這邊兩人驚變突起之際,北九鳳的大姐亦發出厲聲尖叫:“不能給他!”一直藏在披風下的左手抬了起來,手中赫然握着一柄閃動着冰冷烏光的火槍。
大姐的身體方才一動,阿仁也在電光石火間動了,身體在原地打了個轉兒,重回原位的時候一把雪亮的匕首已經離手射向了大姐。只是他的動作雖快,可是槍子兒總要比刀子用的時間更短,砰地一聲劃破靜謐的夜空,阿仁的身體猛地一震,臉上露出無法置信的驚愕,低下頭看着胸口滲透了衣衫迅速擴大的血漬,喉嚨間發出咯咯兩聲輕響,仰天摔倒。
幾乎就在槍響的同時,阿仁發出的匕首刺入了大姐的肩窩,雖然形狀可怖,但並不致命。
兩人之間的對決鵲起鷂落之間便已結束,林宗德不禁微微一怔,然而也只是這眨眼的遲疑,譚忠的手臂已經揮動。林宗德心頭驟然一沉,手中的槍毫不遲疑地指向已陷入昏迷的譚嘯。
“不要!”一聲凄厲的尖叫在譚嘯身側的斷壁后響起,隨着叫聲,一個身着黑衣的身影帶着一種決然的氣勢撲向了譚嘯。
恍惚間,林宗德彷彿看見紅豆那張梨花帶雨的悲傷容顏,不,不是紅豆,而是那個在十五年前就永逝在冰冷陰森的井水中的生命,林宗德扣在扳機上的手指遲疑了一瞬,喉嚨間驟然傳來一陣錐心刺骨的劇痛,他下意識地勾動了手指。
“砰”、“砰”、“砰”又是三聲槍響,被第一聲槍響驚起盤旋的飛鳥這一次絕不停留地遠遠逃離。
嬋娟死了,為譚嘯擋住了致命的三槍,帶着滿足的笑容死在了譚嘯的懷裏,因為她聽到了譚嘯對大姐說的那句話。臨死之前,她當著譚嘯和譚忠的面,對大姐說了一句話:“大姐,其實我什麼都知道,我知道你有一個無法忘記的男人,我知道你為了那個男人做了日本人的間諜,我知道你一直在利用我們,但是我不恨你,真的……因為你只是個可憐的女人。”
北九鳳大當家,羅天風,自這一夜后杳然無蹤,再沒有聽說她曾在哪裏出現過。直到很多年以後,在峨眉山下的一座叫“鏡緣庵”的破落尼姑庵中,有一個曾與羅天風有一面之緣的人遇到了一位自稱“九難”的尼姑,他覺得九難與羅天風有些相像,九難矢口否認。
袁世凱匆匆稱帝,結果登基稱帝之前一直對他表示堅定支持的,他最忠誠的學生段祺瑞率先公開反對他稱帝,各國討袁之聲愈演愈烈。民國五年三月二十二日,稱帝僅八十三天的袁世凱通電取消帝制,為能夠繼續待在總統的寶座上,袁世凱起用段祺瑞為國務卿兼陸軍總長,段祺瑞逼他交出軍政實權……
袁克定的太子夢終於實現了,只是也很快就破滅了,就彷彿黃粱一夢。
南下南京的火車上,衣冠筆挺的譚嘯靠着椅背打瞌睡,黑呢禮帽遮住了眼睛,雙臂抱懷,安靜的車廂里只有車輪碾過鐵軌時發出的有節奏的“哐當”聲,好像催眠曲一樣。
車廂口突地傳來一陣喧鬧,將半睡半醒的譚嘯驚醒,就聽到一個兇悍的聲音大聲吼道:“老子看你能往哪兒跑!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借了老子一百銀元給你家那老不死的治病,沒錢還就想跑嗎?老子把你賣到東洋做苦力去!”
禮帽下譚嘯的眉頭微微一揚,這套說辭給他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死也不去東洋!”一個清亮倔犟的聲音響起,快速地朝譚嘯的方向接近。譚嘯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個瘦小的身影重重地摔倒在他的腳下。
“先生,救救我!”少年抬起頭,譚嘯的視線從他圓潤的下巴緩緩向上移動,越過挺翹的鼻子,終於與那雙清澈剔透的眸子相遇。
笑意在兩人唇角緩緩蕩漾開來,譚嘯有些痴痴地想:這一切真像是一個輪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