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探紫禁城
譚嘯心力交瘁,昏昏沉沉地睡到午後,有下人急匆匆趕來說大少爺有請,譚嘯霍地記起來今晚就是他為袁克定推命的日子,連忙跟着下人去見袁克定。
袁克定正在車上等着他,一見譚嘯兩手空空不禁一怔,“亮聲,不需帶些香燭法器嗎?”
譚嘯卻是匆忙之間忘記考慮這些細節,幸虧他腦筋轉得極快,搖頭道:“所謂法器只是旁枝末節,藉助外物的法門亦不是真正的高明之術。”
他這般一說,袁克定連連點頭說是,暗忖譚嘯與他慣常見到的那些自詡神機妙算的江湖神棍都不相同,若不是身負絕技豈敢如此氣定神閑?
車子在東安門外一處破落民宅外停下,袁克定提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裹下了車。進到屋內,袁克定從包裹內掏出一套衣裳遞給譚嘯,原來是一套軍裝。
袁克定緊張地搓手道:“為兄不敢瞞亮聲,此事卻是有些兇險的,當日皇城戒嚴之時父親下了嚴令,我身為長子更加不敢壞了規矩,是以只能暗中進行了。”
譚嘯微笑道:“大哥說哪裏話?為大哥做事便是冒些危險又算得了什麼?”
袁克定露出感動之色,緊緊握住譚嘯的手,肅容許諾:“亮聲之情,為兄銘記五內,從今往後你我便是親兄弟!”
譚嘯心底冷笑,臉上不得不做出感激的表情,將兵衣換上。袁克定圍着他仔細觀察了半天,滿意地點頭道:“應該不會有人瞧出破綻,天黑後會有我的人帶你混入巡邏的隊伍中,待巡至東安門時我安排好的人便會在左近放火,你即可趁亂進入內城。”
聽到東安門時譚嘯忍不住微微皺了下眉頭,這東安門又有個名字叫“鬼門”,紫禁城四個城門中午門、西安門與神武門的門釘均是九縱九橫、八十又一之數,唯有這東安門是縱九橫八,內含陰數,大行皇帝、皇后、太后的梓宮盡從此門出,中官初入時皆由此門入,門內有橋名曰“皇恩橋”,中官們稱之為“望恩橋”,取希望能得到皇上恩典的意思。因為“望”與“忘”同音,民間的百姓譏諷中官,把這座橋叫做“忘恩橋”。
袁克定又窸窸窣率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布包,小心地將它打開,譚嘯瞧到他這般慎重的模樣,不禁問道:“大哥,這是什麼?”
布包內是一張疊成了數層的白綾,上面用墨線繪着讓人目亂的繁複線條圖案。譚嘯的心頭便是一跳,大概猜出了這白綾上畫的是什麼,果然表情嚴肅的袁克定沉聲道:“這是宮裏外朝的地形與佈防圖!”
昏淡的燭光下,袁克定指點着地圖,仔細地為譚嘯講解起來,末代清帝遜位之後雖然暫居宮中,卻只限內廷,即後宮,前面的外朝三大殿等撥歸國有,實際上是被袁世凱所控制,安置了一個“古物陳列所”的名頭,將熱河與盛京兩宮珍寶古玩盡數運了過來。
也幸虧袁克定準備周密,否則譚嘯即便混進了宮中也根本無法避過哨卡巡防走出迷宮也似的偌大一片宮殿。
譚嘯屏息聆聽袁克定的講解,額頭漸漸冒出了冷汗,他從未想過這沒了皇帝的皇宮禁地守衛仍是如此森嚴,可笑他那夜親眼目睹太和殿頂的奇異天象之後甚至動過夜探皇宮的念頭,也幸好他並未付諸實施。
不知又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三快兩慢五聲輕啄,坐立不安的袁克定神色一緊,低聲道:“來了!”
來人穿着和譚嘯身上一模一樣的軍裝,相貌普通,先朝袁克定施禮道:“大爺,都安排好了。”
袁克定猶不放心地追問道:“可妥當?”
那人連忙點頭說是:“您儘管放心,小人這一隊的兄弟都絕對可靠,保管不會出一丁點兒紕漏。”
譚嘯雖然想不通袁世凱為何如此如臨大敵一般將這太和殿給圍成鐵桶似的,連只蒼蠅都不放過去,對袁克定的心思倒多少能明白點。
袁克定在其父面前向來溫文守禮,唯父親之命是瞻,這也是他深受袁世凱器重的重要原因,若是被袁世凱發現原來自己這個聽話的兒子背着他做着東宮美夢,甚至對他的嚴令陽奉陰違,恐怕這份寵愛立時便會化為烏有。
“亮聲,我就在此地等你!”袁克定拍了拍譚嘯的肩膀道,“你無須太過擔憂,丁能行事向來周詳機靈,儘管放心。”
旁邊那兵士立刻笑着謝過袁克定的讚賞,對譚嘯做了個請的姿勢笑道:“爺,時間不早了,咱們走?”
譚嘯點頭,跟着丁能一前一後走出小院,沿着小巷躡手躡腳地潛行到東安門大街附近,躲在了街角暗影下,四下民居宅院都是一片漆黑靜寂,白日裏熱鬧無比的所在一入夜就好像變成了空無一人的森森鬼蜮。
譚嘯抬頭望向夜空,月明星繁,之前那一點擔心也消散無蹤,想着終於有機會親眼瞧一瞧那天降的異象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的心便有些興奮。
“爺,等會兒您悄悄地跟小人混進咱們那一隊,到了東安門換崗,您辛苦站上小半個時辰,等送水的車來時那城門便會打開,到時候大爺那邊算好了時間發動,您便趁機溜進去。”丁能在譚嘯耳畔低聲說道,“您計算好,兩個時辰之後又輪到小人這隊守門,一個時辰之內您務必要原路返回,否則您可就要等到明晚才能出來了。”
連袁克定都要小心翼翼,他一個小小的兵勇豈能不膽戰心驚?若是此件事發,袁克定大不了被大總統責罵一頓,畢竟虎毒不食子,可是他鐵定要被軍法從事的!
竟要費這許多周折?譚嘯不由稍覺驚愕。
“水車不是走神武門的嗎?”譚嘯壓低嗓子問道,“什麼時候改走東安門了?”
丁能一邊關注近在咫尺的長街上的動靜,一邊解釋道:“神武門前這陣子正平整街路,行走雖然無礙,卻是過不得車的,是以暫時改走了這邊兒。”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他終於明白了為何袁克定與丁能都這般慎而又慎,就這麼片刻工夫,東安門大街上已經過去了四隊荷槍實彈的衛兵,若是沒有丁能這樣的內線接應,譚嘯以一己之力想要偷入皇城簡直就是痴人說夢。
“啪啪”,前面那一隊巡視的衛兵尚未消失在譚嘯的視線里,又有腳步聲漸漸清晰。
“走!”就在這時,丁能低喝一聲,一拍譚嘯當先躥了出去,佝着腰靈貓似地悄聲融入正路過的那隊衛兵之中,譚嘯緊隨其後也鑽進了隊伍里,十幾名衛兵就好像無知無覺的行屍走肉般沒有任何反應。
巡至東安門前,丁能與守門的那一隊互報口令,雙方掉換了位置,到此時混入宮中的計劃算是成功了一半。
靜謐的深夜,馬蹄踏地的嘚嘚聲與車子擺動發出的吱呀聲離得極遠時便傳進了譚嘯的耳中。
“來了,準備進!”丁能緊張地說道,暗中塞了個高不足五寸的光滑葫蘆到譚嘯口袋中,“萬一有失,只需稱貪飲醉酒,隨着水車誤入宮中,大爺在外面會想辦法的。”
譚嘯不需想便意識到這沉甸甸的葫蘆中裝的必是烈酒無疑,點了點頭,心道袁克定準備得周詳無比,說到底亦擔心自己失手牽累於他。
一溜兒數輛載着巨大水桶的馬車逐一駛入東安門,當最後一輛接受檢查時,衛兵里忽地有人扯着嗓子大叫了一聲:“走水啦!”
門前的衛兵們頓時躁動起來,着火的位置距離東安門大街極近,眾兵士攔住了最後一輛水車,皆鼓噪讓那水車去救火,東安門前亂成一團,好像誰也沒有發現身邊已少了一個兄弟。
譚嘯身如靈猿,照那圖上所繪製的路線潛身而行,過金水河,走文華殿,一路迭遇險狀,所幸當年他隨老騙子習武之時格外苦修了輕功,在這時終於發揮了效用,竟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潛至體仁閣。等他翻上二樓,隱匿了身形之後這才稍稍鬆了口氣,料峭寒夜,譚嘯身上卻已是濡濕一片。
體仁閣與弘義閣又稱文、武兩閣,分立太和殿前廣庭兩側,遙相對望,彷彿伴駕左右的文臣武將一般。兩閣建制相同,皆有上下兩層、重樓九間,本作收藏曆代御容之所,后改為內務府緞庫。
從體仁閣到太和殿相距一箭之地,對譚嘯的目力而言並不算遠,加之今夜月華飽滿,他凝目朝太和殿望去,只見三層高達三丈的須彌座之上,這座天下間獨一無二的宮殿凜然雄踞,發散出睥睨四方的沛然氣勢。
譚嘯雖然早不知道遠眺這太和殿多少次,如此刻這般的近觀卻是頭次,只覺得漆梁畫柱無不精美絕倫,令他為之目眩神搖。
也不知又過去多久,太和殿頂仍舊毫無異動,譚嘯不禁暗暗着急,已經過了異象每次出現的時辰,不知道為何還是一點跡象也沒有。
“噠”的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被譚嘯捕捉到,他探頭朝那聲響出來的方向望去,不由得悚然一驚,差點叫出聲來。只見月光下五六丈外的明黃琉璃瓦上,一隻奇異怪獸正用它那雙彷彿燃燒着幽幽綠火的眼睛盯着自己。
這異獸體長約三尺,似貓非貓、似豹非豹,短尾耳尖,見譚嘯望來,立刻脊背微弓,張開嘴露出倒鉤一樣的利齒,發出一陣“嘶嘶”之聲,似在警告譚嘯。
譚嘯動也不敢動,他能看得出這怪物生性兇猛暴躁,“莫非這就是鎮宮獸?”譚嘯想,“我倒要看看你是怎麼吸食龍脈靈氣的……”
異獸見譚嘯一動不動,便也沒了興趣,扭頭輕快地跑了幾步,隨即猛地躍下,動作奇快無比,譚嘯甚至沒看清它的動作便已經發現它沿着御道像太和殿離弦之箭一般射去。
“嗖!”“嗖!”又是兩道破風之聲傳入譚嘯的耳中,饒是以他的目力也只看到了兩條黑影自體仁閣頂躍下。
這體仁閣雖然沒有太和殿那般雄壯,高度亦有八丈,這異獸上躥下跳如履平地一般,速度疾快如風,看得譚嘯瞠目結舌,這幾隻異獸恐怕正是那晚他遙望所見在太和殿頂驅趕幽光綠霧的阿仁口中的“鎮宮獸”。
月光下不斷有大小、模樣所差無幾的異獸從殿頂各處躍下,在太和殿前的廣庭彙集,等到上得太和殿月台時數量已足有十幾隻之多。
異獸匯聚在月台之上后竟不再前進亦不會轉,趴卧立跑各自不同卻沒有一隻離開太和殿前的月台,譚嘯竭力控制自己的氣息唯恐暴露形跡,見到這一幕不禁大感奇怪,看上去它們彷彿在等待着什麼。
就在此刻異變又起,就見太和殿月台、基台與周遭地面飄浮起星星點點的幽綠光點,眾獸皆抖起渾身毛髮,本就不小的軀體立刻又膨脹了一倍有餘,看上去異常懾人可怖。
譚嘯這時終於明白這些異獸在等什麼,而更令他不可思議的是所謂天降的異象、盤踞於太和殿頂飄搖不散的幽光綠霧竟是從石頭縫裏生出來的!
不消片刻,圍繞太和殿形成了一圈幽綠光帶,更多的星星點點的幽光從水道暗渠里不停地向外飛升。
早已癲狂的異獸電光一樣撲向光帶,每躍起一次,綠色光霧便會有一點被沖得散開,不待出擊的異獸落地,散處重又聚攏。
那些異獸躍起落下,彷彿與這綠霧有着深仇大恨似的循環反覆仿似永不疲倦一般,譚嘯卻看得出來每次異獸躍起時口中便會飛速彈出一條靈活長舌捲走大量綠芒,竟是以這綠色光霧為食!
待到再無綠光升起時,環繞太和殿的綠色光霧已經濃郁異常,如氤氳霧氣緩緩上升,凝而不散,圍繞殿頂脊吻閃爍不定,世人眼中所見的天降異象此時才算開始上演。
月台上的異獸紛紛躥上殿頂,原本凝聚成團的光霧就像遭到了惡狼攻擊的羊群,四下彌散開去,罩住了太和殿上的夜空。
譚嘯雙指輕輕捏住一點閃動着幽綠暗芒的光點,心中生出荒誕絕倫之感,即便是他親眼所見,仍覺恍如夢幻。所謂異象不過是數以兆萬、聚而不散的螢火蟲罷了!
他思索良久仍不得其解,螢火蟲多生於河邊、湖泊或農田,怎會在這皇宮裏出現?
被他夾在指間的小蟲掙扎了一陣,不再動彈,身上的微芒也逐漸暗淡直至無光,竟就此死了。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譚嘯納悶地嘟囔道,他苦練飛刀暗器多年,對自己控制力度之能頗為自信,絕不至於將這隻格外粗大有力的螢火蟲捏死。
天降異象至此算是真相大白,譚嘯卻生出更多疑問:那些撲食螢火蟲的怪獸究竟是什麼動物?
這皇宮裏怎可能生出這許多螢火蟲來?最詭異的是整個紫禁城除了太和殿再無哪裏有螢火蟲出沒。
不知是那異獸們已吃得心滿意足抑或疲乏不繼,紛紛躍下太和殿頂不知所終,螢火蟲群也隨之漸漸消散。
譚嘯不敢久留,進來之前丁能說得清楚,若是不能在他值守東安門時離去,便要等到明夜才能出去了。
這返程比進來時更加順利,無驚無險地來到東安門。譚嘯發出約好的暗號,值守的正是心焦如焚的丁能,見譚嘯平安歸來,終於長出一口濁氣,把心放回了肚子裏,情知自己這次算是給袁大公子立了一功。
譚嘯回到小院已是黎明時分,房間內居然點着燈,袁克定正煩躁不安地圍着桌子打轉,一見譚嘯安然而歸,提在嗓子眼的心先放下了大半,等聽說諸事順利,立刻就聽懂了譚嘯話里的意思。
袁克定很是親密地拉着譚嘯並肩坐下,激動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忐忑:“亮聲,怎麼講?”
譚嘯似笑非笑地望着袁克定,忽地起身後退半步,恭恭敬敬地朝他施了一禮:“小弟有眼不識泰山,大哥您交給我的四柱貴不可言,正所謂天機不可泄露,小弟不敢妄言……”
四柱即人的出生年、月、日、時之天干地支組合,共有八字,也就是俗稱的“八字”。
袁克定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他這大半夜裏患得患失,好也想過、壞也想過,卻唯獨未曾預料到這個結果。
費盡心思籌劃許久,冒着父親震怒的後果,難不成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方才說一切順利?”袁克定的聲音冰冷,憤怒、失望、惱怒種種匯成一股難抑的戾氣,目光陰鬱地看着譚嘯。
“大哥請息怒……”譚嘯把袁克定的變化盡數收於眼底,不慌不忙道,“小弟受大哥知遇之恩,若不思回報,豈非與禽獸無異?然則天心難測,天威難擋,小弟縱然不懼卻不能禍及大哥您!”
他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大義凜然,袁克定狐疑地上下打量着,心頭暗忖莫非這譚嘯果然如他說的那般對自己一片赤誠?
“亮聲,還請明示。”袁克定的臉色雖然仍舊不好看,語意卻平緩了許多。
譚嘯面上露出猶豫之色,沉吟片刻抬頭道:“大哥,恕小弟斗膽……那四柱絕非大哥您的生辰!”
他雖然不知道袁克定真正的生辰,但前日他說出這個生辰八字時,譚嘯就肯定那絕對不是他自己的八字。
直到今晚譚嘯入宮前一刻,他還有些疑慮袁克定隨意編造出個虛構的生辰八字試探他,可看袁克定的焦急關切並不像偽裝,譚嘯心念電轉,立時猜到了這是何人的八字。
袁克定聞言身體劇震,眼中流露出灼人的熱切,激動地說道:“請亮聲賜教!”
譚嘯抿唇靜默良久,袁克定忐忑不安,屏息靜氣地等待着。
“小弟送大哥兩句話,這第一句是:運交華蓋,薄雲遮月……”
“運交華蓋”是個什麼寓意?大帝上九星日華蓋,華蓋本是一顆古星的名字,晉人崔豹所著的《古今注》中有云:“華蓋,黃帝所作也。”相傳黃帝與蚩尤激戰於逐鹿,常有五色雲氣,金枝玉葉像盛開的花朵一樣現於黃帝頭上,稱為“華蓋”。
這華蓋乃是真命天子、人間帝王才能有的祥瑞之兆,豈是凡夫俗子所能承受得了的?
單獨看這四個字,非但不是什麼好運道,簡直就是大大的厄兆,妙就妙在另外四個字,這月亮在雲間穿行,或是朦朦朧朧,或是忽隱忽現,總之就是捉摸不定。袁克定忽驚忽喜犯起了嘀咕,臉上的表情也是變幻不定,十分精彩。
譚嘯所說的這八個字卻讓他想起一件往事來。
宣統登基后,攝政監國淳親王載灃解去袁世凱的所有官職,勒令他“回籍養痾”。袁氏一家返回了河南,先至輝縣後轉遷安陽洹上村。當時的袁克定心如死灰,只覺自己便如那折翼的蒼鷹,此生再無期盼。
去往安陽途中袁世凱用半碗稀粥救活了一位姓田的瘋癲老道,這老道士言行怪異,仰天長笑三聲,又俯地痛哭三聲,對袁世凱道:“運交華蓋,薄雲遮日。”說罷飄然而去。
彼時袁家上下面面相覷,誰也沒想透這句話的意思。三年之後革命黨在武昌暴動,清延解散內閣,重新起用了袁世凱。
而如今,昔日落魄的田家翁已是中華民國的終身大總統!高高在上,雖無帝王之名,卻已有華蓋之尊!
時至今日,袁克定再一次聽到“運交華蓋”這句批語,不禁聳然動容。
譚嘯只見袁克定臉上喜驚變幻,渾不知誤打誤撞之下勾起了袁克定另一樁心事。
袁克定堅信這個世上只有一個人能當得起運交華蓋的命批!
等了許久不見譚嘯開口,袁克定再也忍耐不住,問道:“亮聲,第二句?”
“成事在天,謀事在人!”譚嘯沉聲道,“天降異象豈能無因?”
《生死天書》有上下兩策,觀天測命望風水,袁克定再次拜請譚嘯項城一行。
兩人密談良久,房外已是日上三竿,袁克定雖是一夜未眠,依舊神采奕奕,心中的興奮讓他感覺不到絲毫的疲倦,與譚嘯便在東安門大街上拱手分別,譚嘯自回總統府去了。
袁克定匆匆鑽進一所四合小院,房內一位身形高瘦的半百男子連忙將他迎了進來,分尊卑落座:“大少爺,您來了!”
袁克定打量了這人一眼,發現他神色中隱隱有些慌亂,呵呵一笑道:“張鐵嘴,你號稱半仙,可算出我此行所為何事?”
張鐵嘴眨了眨眼,笑道:“我觀大少爺面透紅光,神清氣爽,該是有大喜臨門?”
袁克定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目不轉睛地盯着張鐵嘴半晌,直把這位號稱半仙的算命先生看得坐立不安,才輕咳一聲,幽幽地說道:“張鐵嘴,我父親可是一向對你信任有加的。”
張鐵嘴面上閃過一抹得意,輕撫長須道:“承蒙大總統看得起……”
袁克定眼中的厭惡一閃而逝,溫和地笑道:“說來也巧,我昨日遇到一位醇親王府的老人,他告訴我當年二聖殯天之時,王爺曾請您入府密談,說及我父親時您曾批出四字……”
張鐵嘴大驚失色,手中的茶杯“叮噹”一聲跌得粉碎。袁克定眉頭一揚,冷笑寒聲道:“過去的年頭也不長,莫非您就已經將說過的話忘記了?曹操再世,張大師,我沒說錯吧?”
張鐵嘴此時已是面如死灰,汗似雨下,訥訥不能成言。
“我今日來便是想請您再為我父親瞧上一瞧。”袁克定啜了口茶水,譏諷地注視着抖如篩糠的張鐵嘴道。
自從袁世凱登上了大總統的寶座,痴迷看相問卦,測算風水,對張鐵嘴十分看重,他亦憑着善於揣摩人心、能言會道撈了許多好處,所以就算面對袁克定,他的姿態也不諂媚。
張鐵嘴做夢也沒想到那般機密的往事竟然敗露,事過多年他只以為這件事早已經煙消雲散,此時被袁克定一語道破,他立時意識到大禍臨頭,心中惶恐無比,渾身的骨頭彷彿寸斷,從椅上滑落,“撲通”一聲跪倒在袁克定身前,以頭頓地砰砰作響:“大少爺饒命!”
“起來說話。”袁克定伸手攔住了張鐵嘴,後者愕然抬頭卻見袁克定嘴角含笑,面色溫和,並沒有雷霆震怒的跡象,又想到若是袁克定此行是為了問罪而來,絕不可能單身一人登門,心下略安,藉著袁克定虛扶的手順勢站了起來,垂首恭立不敢說話,心裏揣摩着袁克定此行的目的,暗忖莫非這位袁大少爺此來是想藉著抓住了自己昔日的把柄狠狠敲一筆竹杠?
袁克定心下對張鐵嘴鄙夷惱恨,卻要藉助父親對他這張嘴的信任,壓下滿腔不滿,和聲道:“張鐵嘴,父親與我皆非睚眥必報、不能容人之人,當初醇親王位高權重,他一向對我父親心懷妒意,想來你也是不得不作違心之言……”
“大少爺明鑒!”張鐵嘴立時老淚縱橫,又要跪拜,被袁克定攔住,指天畫地發誓道,“小人對大總統和大少爺您忠心赤誠,唯天地可知!”
袁克定笑着點頭,用鼓勵的眼神看着張鐵嘴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今日來確實是想請你為我父親再問上一卦。”
張鐵嘴猶疑不定地偷眼打量袁克定的臉色,沒有發現異色,心中不禁犯起嘀咕,他給袁世凱看相問卦沒有十次也有八回了,袁克定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知你可聽說最近民間傳得沸沸揚揚的一句流言?”袁克定目光和煦地看着張鐵嘴,手指輕輕地撫摸着杯沿,心裏卻漸漸有些不耐,這張鐵嘴平素最懂得察言觀色,怎的今天受了些驚嚇就變成了一隻獃頭鵝?
兩相對比他對譚嘯的觀感又高了三分,只可惜父親見過無數的算命先生、風水相士,最信任的只有郭陰陽、田道人和面前的張鐵嘴三人。
若論真才實學,譚嘯比這個貪生怕死的張鐵嘴不知道強上多少倍!
當然他不將譚嘯引薦給袁世凱,其實還是存了私心,他要用譚嘯便要將譚嘯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中,何況還有許多機密的事兒需要譚嘯去做。
流言?張鐵嘴咂摸着袁克定的態度。袁克定一開口他便猜到了他所指的流言是哪一樁,恐怕北京城裏只要長耳朵的就沒有不知道這句流言的,然而他摸不透袁克定的心思,哪敢胡亂說話?
袁克定看着張鐵嘴神色變化不定,心知他是被自己嚇住了,想了想提示道:“我以為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歷朝歷代每逢大事將至,上天總會降下預示……”
張鐵嘴陡地打了個激靈,他終於聽明白了袁克定的意思,只覺得口乾舌燥,一顆心幾乎從嗓子眼裏跳出來,澀聲道:“大少爺說得不錯,天降異象,必是有所預示……”
袁克定呵呵笑了起來:“請大師賜教。”
張鐵嘴舔了舔乾涸的唇角,聲音沙啞地說:“依小人看來,此象預示着大總統龍興之運!”
袁克定滿意地笑着點了點頭,朝張鐵嘴拱手謝辭,留下了厚厚的銀票和輕飄飄一句話:“若得閑時去新華宮給大總統請個安。”
張鐵嘴如同一尊泥塑般呆坐良久,袁克定的心思他很清楚:借自己的口和袁世凱的寵信一用。其實自從聽說那“神龍獻寶、天下一統”的流言時他便生出了這個念頭,然而正所謂“天心無常”,他幾次試探都沒能探出袁世凱的想法便不敢冒險。假如袁世凱真的有心坐北稱帝,他張鐵嘴算是首諫有功;但是如果揣摩錯了聖意,惹得這位自詡為“中國華盛頓”的大總統震怒,那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場。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張鐵嘴凄然苦笑,袁克定的神通廣大讓他心生徹骨寒意,猛一咬牙,喚下人備車:“去總統府!”
袁克定捏着張鐵嘴的把柄自不怕他不按照自己的意思辦事,只是他是不會將全部的希望放在一個江湖術士身上的,就如他費盡周折安排譚嘯入宮問卦,就算得到完全相反的答案,他仍要逆天而行。
但是不得不承認譚嘯的兩句話讓他心花怒放的同時更加堅定信心,彷彿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種叫“天意”的東西給了他無形的力量。
離開了張鐵嘴的府宅,袁克定又秘密地去見了另一個人,這個人才是他整個計劃中的關鍵。
就在前一天他看到了此人呈送給袁世凱的一篇文章——《君憲救國論》。
袁克定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知音,更重要的是袁世凱對此人的信任便是身為嫡長子的他也自認不如。
這個人就是楊度。
楊度世代務農,光緒十九年順天府鄉試中舉,公車上書時與袁世凱結識,兩次留學日本,民國三年袁世凱解散國會之後,楊度任職參政院。
昨天看罷《君憲救國論》后,袁世凱良久無語,最後只說出四個字來:“至理名言。”
楊度……袁克定手指輕輕敲打着車窗的窗欞,胡家小院與威廉斯的會晤使得袁克定茅塞頓開,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順天時報》,有些煩惱地嘆了口氣,思忖着該如何勸說楊度同意自己的計劃,心思百轉,回過來神來之時發現車子已經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