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坊

牌坊

童年的時候,家鄉還有很多牌坊。

牌坊是一種石質門架,一般有兩層樓那麼高。每年鄉間舉行全民歡慶的“廟會”時,也會在寺廟門口臨時用木條搭建一種牌坊,上面裝飾得很花哨,幾天廟會一過,就拆掉了。永遠不拆的就是那種石質牌坊,最老的據說有五百年了。

在鄉間的各種工匠中,石匠的地位最高。這是因為,其他工匠的活兒比較家常,而石匠的活兒都比較重要。石匠裏邊又分三等,最低一等砌鑿墓碑,中間一等砌鑿石橋,最高一等砌鑿牌坊。

就像世間很多行業一樣,活兒越多的等級越低,活兒越少的等級越高。這事又帶來一番蹊蹺,等級越低的日子反而越好過,等級越高的日子反而過得不好。

砌鑿墓碑,與家家戶戶有關。各家各戶在做喪事時也都捨得花錢,很少討價還價,因此這種石匠特別富裕。只不過,大家都暗暗知道,這種墓碑石匠往往與盜墓賊有點往來。盜墓賊為什麼總是選得很准?為什麼連暗藏的豁扣、活磚也一清二楚?還不是這種石匠露了口風。盜墓賊在鄉民口中叫“掘墳光棍”,方圓幾十里最出名的掘墳光棍叫“夜仙”,因此鄉民也就把墓碑石匠叫做“夜仙班”,又簡稱“仙班”。

名聲最好的是牌坊石匠,鄉里鄉外都敬着幾分。牌坊是讓人仰望的,他們也就跟着讓人抬頭了,儘管他們總是十分清貧。

牌坊石匠活兒少,並不奇怪,因為立牌坊是一件稀罕事,多少年都碰不上。

與別的地方的“狀元牌坊”、“御賜牌坊”不同,這兒鄉間的牌坊,幾乎都是為女人立的,為一些已經亡故的女人。一座座牌坊,都在表彰這些女人“從一而終、寡而不嫁”的事迹,因此又叫“貞節牌坊”。但是,鄉間寡婦很多,能立牌坊的卻是極少數,需要有一系列苛刻的標準。這事情,連族長、村長、保長、甲長都定不了,必須由他們上報,讓“鄉紳公會”決定。

比較起來,那座遠近聞名的“范夫人牌坊”最大。這個范夫人在丈夫死後,獨自把幾個孩子拉扯成人。其中有一個兒子考了科舉,做了不小的官。正是這個兒子,在母親過世時報請鄉紳公會立了牌坊,立得相當考究。

其他那些牌坊,說起來都有點怪異。例如,男女還沒有結婚,未婚夫卻死了。按照當時的習俗,兩人根本還沒有見過面,未婚妻一聽死訊就立即投井自殺。或者,女子剛剛守寡就有人來提婚,才提三次,便懸樑自盡。當然,這都是大戶人家的事,窮人一般不這麼做,做了也不會立牌坊。

范夫人的牌坊用的是白石,接近於麻灰色,摸上去很平滑;而那些自殺小娘子的牌坊用的是青石,摸上去涼涼的,一條條凹凸的紋痕有點硌手。

除了冬季,牌坊是鄉民和路人歇腳的場所。牌坊總是靠着大路,有石基可以坐卧,有石柱可以靠背。因此,不少人喜歡到這裏聊天。斜躺着,看白雲,聽蟬鳴,傳閑話。

這天早晨,村裡那位德高望重的牌坊石匠潘木公走出家門上了大路。他穿了一身乾淨的藍布衫,肩挎一條長包袱,步子邁得不快不慢。鄰居問他到哪裏去,他說是昨夜受到一個外鄉黑衫人的邀請,到山南鎮去督建一座牌坊。

這可是一件大事,鄉人們立即傳開了,因為這樣的邀請,兩年來還是第一遭。山南鎮在十里之外,但按當地風俗,只要是大師傅,每天還要回家來住。因此,傍晚時分,很多鄉民就蹲擠在牌坊下,等他回來。

蹲擠的人中,最興奮的是一位年輕的“仙班”,也就是很可能與掘墳光棍有勾結的墓碑石匠。雖說墓碑石匠與牌坊石匠向來交往不多,但這個年輕石匠卻一直想拜師潘木公。以前託人傳過話,都沒有迴音。今天聽說潘木公早上出門時心情不錯,就在牌坊下候着,看能不能套個近乎。

如果套上近乎了,就有一個疑問要向他老人家請教。這個疑問擱在心頭已經很久,對別人,說也不敢說。

從走出山嶴時的步態來看,潘木公今天很累。夕陽下的身影踉踉蹌蹌

,與他早上出門時完全不同。

年輕石匠迎上去,攙着他在牌坊的基石上坐下。潘木公感謝地看了看年輕石匠,覺得有點眼熟。年輕石匠說:“我也是石匠,沒出息,做墓碑的。”

“你也是石匠?”潘木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說:“明天跟着我去山南鎮,那地方,連個幫手也沒有。”

年輕石匠一聽,立即點頭,說:“好,我跟着您,聽您吩咐。”

在第二天去山南鎮的路上,年輕石匠不斷地找話與潘木公搭訕,最後,終於支支吾吾,把那個擱在心頭的疑問說出來了。

“木公,您平生所建的那麼多牌坊,多數是小女子的吧?”

“唔。”潘木公素來言詞不多。

“那些可憐的小女子,我先給她們鑿墓碑,您再給她們鑿牌坊,也算造化了。”年輕石匠說。

“造化?”潘木公反問了一聲。

“我說是運氣。”年輕石匠遲疑了一下,又說:“您為她們造了牌坊,她們就上天了。”

“上天?”潘木公搖了搖頭,說,“牌坊沒有那麼大的本事。自殺就是自殺,都那麼年輕,總叫人傷心。”

“但是,只要您為她們造了牌坊,墓就空了,真的飛走了。”年輕石匠說。

潘木公猛地回過身來,捏住了年輕石匠的手,問:“什麼?墓空了?你怎麼知道?”

這一下,年輕石匠慌了。他每次完工後,確實有盜墓賊來威脅利誘,逼他說出墓葬情況。但是,只要是立了牌坊的自殺女子,盜墓賊去了,每次都空手而歸,因此總會把他惡罵一頓。次數多了,年輕石匠就判斷,那些女子們全都升天了。但這只是猜測,很想從潘木公這裏聽一個說法。

“你入伙盜墓了?”潘木公厲聲逼問。

“沒有,是夜仙那幫掘墳光棍說的。”年輕石匠連忙辯解。他看着潘木公疑惑的目光,乾脆就把哪幾個掘墳光棍分別挖了哪幾個女子的墳墓,一一報了出來,態度十分誠懇。

“都是空的?”潘木公停下了步子,在路旁一塊大石頭上坐了下來,自言自語。說著他又抬頭問年輕石匠:“落葬時,棺材肯定放進去了?”

“我都在場,肯定放進去了,家人哭得死去活來。”

“棺材不是空的?”潘木公追問。

“那我怎麼知道?但從抬的樣子看,有分量。”年輕木匠說。

潘木公從腰束上掏出一支煙竿子,點火抽了起來。

好一會兒,潘木公斷斷續續地說:“我造牌坊時,也碰到過一些蹊蹺事,一直想不通。……墓里空的?怎麼會?……道士說升天,是說魂,身體不升。那墳墓里的身體到哪裏去了呢?……”

抽完煙,兩人起身,向山南鎮走去。一步一步,踏得散散的。他們又去建造一座新的牌坊。

潘木公坐下抽煙的地方不遠處,有一個破敗的小院子。外牆是泥砌的,已經多處坍塌。屋子頂上,長着雜草。那是一個廢棄的尼姑庵。

聽老人說,尼姑庵曾經很興盛,後來隨着尼姑減少,漸漸冷清。兩年前,最後一個尼姑難以為生,也走了。到哪裏去了,誰也不知道。

聽老人說,原來尼姑庵的興盛,不完全是因為香客。那些尼姑實在太好看了,不知道從哪裏來的。走了一個又來一個,來了一個又走一個,村民都輪着看。上街趕集,都要彎到尼姑庵里來看一看。一些地痞、懶漢,大半天就賴在那裏了。因此當時傳言,那些尼姑,就是被他們的賊眼粗話氣走的。

離尼姑庵一箭之遙的西北邊,是吳山廟,那裏來過不少和尚。和尚和尼姑雖然同屬佛教,但互相從不來往。村民知道,那是怕招來閑話。佛門清規,到了那麼荒僻的地方也沒有鬆弛。吳山廟每天都會聚集四鄉八鄰大量念佛的婆婆和嬸嬸,因此算得上是一個“旺廟”。廟裏有兩個外地來的老和尚,帶着兩個小和尚。還有一個本地的廟祝,管零碎雜務。兩個大和尚一胖一瘦,瘦的那個是“當家和尚”,法號“醒禪”,據他自己說,來自甘肅一個叫武威的地方。

與尼姑庵坍塌的泥牆不同,吳山廟的黃牆前年剛刷過,顯得比較精神。泥牆、黃牆,再加上那些牌坊的白石、青石,幾種顏色,標示着鄉人們的公共去處。此刻,只有黃牆最熱鬧,最通俗。其他幾種顏色,太深奧了。

尼姑庵有了動靜。

兩個年輕女子,由鄉長陪着,向那條小路走去。他們前面,村長領着兩個年輕農民,撩撥開齊膝的葦草,算是開路。那兩個年輕農民邊上,還有一個挑工,挑着兩個大箱子。這兩個大箱子,自然是那兩個年輕女子的。

走到尼姑庵歪歪扭扭的木門前,村長從衣兜里掏出一把大鑰匙,去開那把銹得掉渣的老鐵鎖。擺弄了半天,木門吱吱嘎嘎地推開了。村長吩咐兩個年輕農民:“先打掃出一個能下腳的屋子,再全部清掃一遍!”

鄉長看到後面跟來十幾個農民,就轉身對大家說:“這裏要辦一個小學了,這是兩位老師,以後還會來三位。你們一起幫着打掃吧,今後家家戶戶的孩子都要到這裏來讀書!”

村民們點頭稱是,眼睛只盯着兩位女教師看。兩位女教師非常害羞,低頭轉身躲着大家的目光。她們,漂亮得讓人張大了嘴說不出話。

女教師跟着兩個年輕的農民跨進了一道門坎,進入到了里院。這下,輪到她們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了。滿滿幾壟鮮花,整整齊齊,一半嫩黃,一半淺紫,開得蓬勃而嬌艷。

鄉長、村長也跟進來了。鄉長說:“門關了那麼久,也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侍候,花怎麼還開得那麼好?”

村長說:“花這東西,躲人。離得越遠,長得越好。”

一位女教師怯生生地問:“這花,誰種的?”

村長說:“尼姑。都不知道到哪裏去了,留下這麼多花。”

兩位女教師眼睛發亮,也顧不得鄉民看她們了,只顧彎腰看花,嗅花,還伸出手指輕輕地撥動着花。在她們身後,村長指揮着村民們開始打掃院子和屋子。

“那些尼姑來的時候,也和你們一樣年輕。”鄉長對女教師說。

“也和你們一樣好看。”一位大嬸笑着說。

牆要補,屋要修,上課的桌椅講台都要做,村長和鄉長商量后,找來了鄉里的木匠、泥水匠和石匠。那個陪着潘木公到山南鎮去的年輕石匠也被叫來了,他一看事情太多,一時忙不過來,就把自己剛拜師不久的潘木公也請了出來。

潘木公一出場,事情就要做得像樣一點了,鄉長特意還撥了點錢。

不久,另外三位女教師也陸續到了。走廊牆上,掛了個手搖的鈴。以後上課下課,都會聽到鈴聲。

潘木公邊幹活邊東張西望,卻很少說話。他細細地看花,看當年尼姑們住的屋子,再看看女教師們的背影。女教師一回頭,他就把目光轉過去,再看花。

他抽煙竿的時間更多了,老是在想着什麼,也不跟別人說。

不久,他找到了鄉長,說:“我給小學砌一個石門吧,石料已經選好了,鄉里出點錢。”

鄉長滿口答應。那位年輕的石匠又一次做他的幫手。

石門造好了,鄉民一看,還是潘木公的老活計,活生生一座嶄新的牌坊。只不過,他把畢生的功夫都拼上了,砌得比范夫人牌坊還要氣派。

石門上方有兩道楣梁,上一道,淺淺地用小字刻着尼姑庵的名字;下一道,深深地用大字刻着小學的名字。門基邊上,全是鮮花,也是一半嫩黃,一半淺紫。

鄉長和幾個村長一起,幫着小學辛苦招生,一家家勸說,結果招來的全是男孩子,沒有女孩子。

千說萬說,每家農民都認定女孩子不能上學。女孩子從小就要學着紡紗、採桑、洗衣、帶領弟弟,哪能兩手一甩到小學裏去與那麼多男孩子瞎混?混了很多年,識了一些字,什麼也不會做,以後還怎麼嫁人?

男學生倒是不少,分了三個班。每天上課,女教師站在講台上,男學生坐在課桌前,而每個窗口都擠滿了村民。附近幾個村輪着來,一批又一批,全是男的。他們嘴上說著看兒子、侄子、弟弟上學后是不是好好聽課,其實眼光卻離不開講台。

女教師故意不看窗口,偶爾不小心掃過一眼,總是滿臉通紅。她們的臉很白,一紅就看出來了。

那時這地方還沒有見過鉛筆和鋼筆,一認字就用毛筆,就要磨墨。男孩子手上臉上全是墨跡。

“你看,又寫歪了!”女教師手把手教男孩寫毛筆字,輕聲責備着。

其實男孩子沒有在看字,在看老師長長的睫毛。怎麼這麼長,一抖一抖的。聽老師一責備,才回過神來寫字,但筆下也是一抖一抖的。

幾個村的大人都在議論,這些女教師是從哪裏來的呢?都說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那麼她們的“大戶人家”在哪裏?怎麼老也不回家?父母親為什麼也不來看看?該是嫁人的年齡了,有沒有說好人家?……這些問題,連村長也不知道,只好問鄉長。鄉長笑着說:“別琢磨了,我也不清楚。”但從他的笑容看,似乎知道一點什麼。

誰也不敢問老師本人。她們像是一批降落人間的天仙,有雲有霧,看不清才對。先是男人們着迷,接着,是女人們着迷了,而且比男人們迷得更細、更濃、更久。女人們幾乎天天都用發獃的眼光注視着女教師的髮式、衣着、腰身、步態。走近一點,再打量她們的笑容,她們的安靜,她們的聲音。看過了這一切,還在心裏嘀咕,同樣是女人,她們卻識文斷字,到哪裏都有飯吃。這麼一想,女人們覺得自己不是矮了半截,也不是矮了一截,而是整個兒都埋到地底下去了。女人們倒也不抱怨,覺得自己能夠從地底下伸出頭來看到這麼一群仙女,已經算是好命。

小學裏有一個老婦人給女教師們做飯,但這個老婦人也是從外地來的,不愛說話,說了也聽不大懂。因此,女教師們是怎麼吃飯的,也不清楚。

初夏的一天,一位女教師在離小學不遠的集鎮上買了一捧新上市的楊梅,用手絹掂着,回到學校。好像路上也沒有遇到什麼人,但第二天一早,每個學生的書包里都帶來一大袋楊梅,紅潤潤地把幾個老師的桌子堆滿了。這幾個村子靠山,家家都有楊梅樹,昨天終於傳來消息,並且立即傳開:女教師是願意吃楊梅的。

為了滿桌子的楊梅,女教師執意要去感謝。星期天一早,她們走出了校門,娉娉婷婷地進了村。每個屋子都開着門,但都沒有人。終於問到一個年邁的老婆婆,說全村都進山采楊梅去了。順着老婆婆的手指,她們走進一個山口。

全是樹,滿坡滿谷的楊梅樹,卻不見房,也不見人。女教師東看西看不知怎麼辦,忽然樹上傳來呼喊聲。一聲帶動好多聲,都在叫老師,但還是看不到人。

“老師,我家的楊梅特別好,快到這裏來!”

“我家的昨天剛熟,就在你們右手邊兩丈地的山坡上!”

“今年最甜是我們家,老師,西坡上招手的就是我!”

……

女教師們笑着,轉身轉亂了。越轉,喊聲越多。

呼喊的孩子們都在樹上,下樹下坡需要一點時間。終於,他們像小鳥一般飛到女教師們身邊,他們身後,是他們的媽媽。媽媽們很想伸手來拉扯女教師,倒是女教師先上前,把手挽住了。

那天在楊梅山,女教師和村婦們說了很多,笑了很多,吃了很多。村婦們沒料到女教師那麼隨和,那麼有興緻。終於有一個村婦把一個女教師拉到一邊,問:“你們小學,收女學生嗎?”

“收,收!”幾個女教師們都迫不及待地搶着說。

“我有一個外甥女,住在山南鎮,潘木公到他們家做過牌坊。前些日子潘木公為你們學校造校門,帶她來玩過。她回去后,天天吵着要來上學。”那個村婦說。

“山南鎮?遠嗎?”女教師問。

“不太遠,但進出要翻山。麻煩就在這裏,如果來上學,就要起早貪黑,爬上爬下,大冷大熱,一個人。”村婦說。

“過兩天你帶我們到山南鎮走一趟,好嗎?”女教師說。

女教師們的山南鎮之行,招來了小學裏的第一個女學生,叫河英。

她來上學實在不容易,每天一來一回要翻兩次山。特別是到了冬天,漫山遍野都是雪,山路結冰,很容易摔跤。在山路上摔跤,非常危險。

一位女教師出了一個主意,讓河英翻山時紮上一方紅頭巾。女教師說:“只要你翻過山,我就可以憑着紅頭巾找到你,盯着你看。如果你摔跤了,我會看到,會想辦法來幫你。”

河英母親說:“這主意好,上山時歸我看。”

於是,這個河英上一趟學好氣派。剛剛在那頭山坡擺脫媽媽的目光,便投入這邊山坡老師的注視。每個冬天的清晨,她就是雪嶺上一個移動的紅點,在兩位女性的呵護下,上天落地。

其實遠不止兩位女性。

山這邊,男學生們還都賴在被窩裏不肯起床,大冬天清晨的被窩是孩子們難於割捨的天堂。母親已經催了幾次,都無用,便把目光轉向窗外的雪山。

“你看!”母親終於歡快地叫了一聲,男孩子也把頭伸出被窩。都看到了,雪嶺頂上的一個紅點。一天一地都白得那麼乾淨,這紅點也就分外耀眼。它劃破了雪嶺,也把賴在被窩裏的男孩子全都拽起來了。

河英的上學,成了一個示範。這以後,很多女孩子都來上學了,而且,學習成績都比男學生好。兩年後,小學裏女生的比例,達到了三分之一。男教師,也陸續調過來幾個。學校,已經越來越像樣,對得起潘木公建造的那座很像牌坊的校門了。

我讀完小學時才九歲,對於童年的事,並不明白。只是記得有很多難忘的片段,卻連不起來。

直到長大之後讀到一篇外國小說,才如雷擊一般,驀然追悟,傻坐半日,浮想聯翩。

那篇小說叫《熱冰》,寫了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位姑娘跟着兩個青年去划船,船劃到半道上,兩個青年開始對她有非禮舉動,把她的上衣都撕破了。她不顧一切跳入水中,小船被她蹬翻,兩個青年游回到了岸上,而她則被水蓮蔓莖絆住,陷於泥沼,失去了生命。

她的父親抱回了女兒半裸的遺體,在痛苦的瘋癲中,把尚未僵硬的女兒封進了冷庫。

村裏的老修女寫信給教皇,建議把這位冰凍的貞潔姑娘封為聖徒。

她真的會顯靈。有一次,一個青年醉酒誤入冷庫,酒醒時冷庫的大門已經上鎖。他見到了這塊冰:“原來裏面凍的是個姑娘。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秀髮,不僅是金色的,簡直是冬季里放在玻璃窗後面的閃閃燭光,散發著黃澄澄的金色。她袒露着酥胸,在冰層里顯得特別清晰。這是一個美麗的姑娘,像在睡夢裏,又不像在睡夢中,倒像是個乍到城裏來的迷路者。”

結果,這個青年貼着這塊冰塊反而感到熱氣騰騰,扛住了冷庫里的寒冷。

小說的最後,是兩個青年偷偷進入冷庫,用小車推出那方冰塊,在喜微的晨光中急速奔跑。兩個青年揮汗如雨,挾着一個完全解凍了的姑娘飛奔湖面,越奔越快,像要把她遠遠送出天邊。

我相信,只要讀了本文前面敘述的朋友,都不難明白這篇小說為什麼對我會產生那麼強烈的觸動。

我覺得,這位姑娘死後被封為聖徒,有點像中國女子死後被批准建立貞節牌坊。

但是,不管是聖徒還是牌坊,姑娘,你難道真死了嗎?

幸好有這位父親,偷偷地把尚未僵硬的女兒冰封了。於是,這塊冰也就成了“熱冰”,埋藏着生命信號,掩飾着無限可能。

在冰庫里,這姑娘依然美麗。甚至,更加美麗。

由此,我不能不作出大膽懷疑了——

為什麼家鄉那麼多立了貞節牌坊的自殺女子,墓中卻是空的?我懷疑,她們實際上並沒有自殺,而是由她們的父親悄悄轉移了。

那些大戶人家的上上下下,都等着把一個葬儀立即變成兩個葬儀。於是半夜的小船,簡薄的行裝,無人的棺木,裝扮的大殮……一切都心照不宣。但是,父母親的號啕大哭卻是真的,淚滴濺在白鬍白髮上。畢生再也見不到女兒了,也不知道她會流落到什麼地方。

我懷疑,這樣的半夜小船,裝得更多的不是逃生者,而是逃婚者。未婚夫並沒有死亡,而未婚妻卻“猝死”了,“被拐”了,“失蹤”了……

在昏暗的月色下送別小船的,總是父親。因為母親裹着小腳,行走不便,更怕她在河邊哭出聲來。父親很少說話,步子輕輕,快速向小船走去。那神情,與那位把女兒封進冰庫的外國父親,完全相同。

中國的小船沒有封進冰庫,那麼,究竟劃到了哪一個荒湖,哪一條小河?

我懷疑,那位建造牌坊的石匠潘木公,已經猜出八九。當初,他聽年輕石匠說墳墓都是空的,為什麼如此緊張地追問?他第一次來到廢棄的尼姑庵,為什麼在東張西望后很少說話,不斷抽煙?他為什麼自告奮勇,為小學建造了一個很像牌坊的石門?……

我漸漸明白了,我們鄉間為什麼留有那麼多無言的牌坊,卻又湧來那麼多陌生的美麗,尼姑的美麗,女教師的美麗?

我漸漸明白了,女教師們為什麼那麼迫切地想要招收女學生,連翻山越嶺也不在乎?

河英,雪嶺上的一個紅點,就像那束冰封的金髮。

冰封的金髮終於被兩個現代青年用小車推出了冰庫,那個姑娘已在熹微的晨光中完全解凍。一群黑髮飄飄的中國姑娘並沒有靠別人的小車,她們自己解凍了,解凍在四處潛行的安靜中。

這些美貌絕倫的東方女子,也為一個個鄉村解了凍,為一道道山樑解了凍,為一大批男孩子、女孩子解了凍。

我已經斷定,在大地還在沉睡時悄悄出現的熹微晨光,與《中國歷代失蹤女子名錄》有關。但是,這部名錄,是山川之玄,歲月之秘。它無痕無跡,無符無字,卻被天地銘記。

我只知,自己,就是從那解凍了的鄉村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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