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萬里起拔(1)
隨着豪情萬丈一聲吼,大地都沉悶地震動起來,夾着牲口高亢的嘶鳴,夥計們“啾啾”、“喔喔”的駕馭着,擁擠的駝隊緩緩轉動,按着秩序排列開來。
放眼望去,光是駝隊就佔了一條街。體型如山的駱駝,溫和地噘着舌頭,挪着沉着強勁的步子,井然有序地調換着方向;隊伍繼續拉長,守護犬在騾馬的肚皮下興奮地穿來穿去,裝在籠子裏的鏢鴿也咕咕咕咕叫喚不停。
本鎮的女人們爭相觀望,在高大擁擠的駝隊裏尋找自家男人或者相好男人的身影,期盼着他們能平安到站。也有一些頑固的老東家,在親友的拉扯中死墜着身子嚎哭:“我死也不走,三十年前我就紮根在這了,我一根桿棒走生意,賒店就是我的家……”
這邊哭訴着,又有相與來勸說餘下的親友,實在勸說不走的,相與們也只要依依不捨地回到隊伍。
袁鏡儀隨着長虹走馬尋找,見到張家驃跟一個猿臂龜背的頭領站在一處,正在有模有樣地指揮鏢師分配火藥。
鬼五插着空子跑過來,告訴說那位頭領便是寨主戴廣興,按老當家的交代,就不讓大少爺遠行了,隨後馬領東會親自來接。
各商家馱着錢財一走,捻子也就給引走了,餘下一座空城反而安全了許多。張家驃雖然心眼有點慢,但在殺伐之事上卻極有天賦,只要不遭暗害,還真沒人擒得住他。
想他留下來混個臉面不是壞事,袁鏡儀便沒往近前趕,隔着老遠招了招手,而後帶着長虹回了駝隊。轉過身後,還聽張家驃喊道:“弟弟!路上小心!”
聽到張家驃一聲呼喊,袁鏡儀心頭一熱,強忍着入了鏢隊。
袁鏡儀隨着隊伍前前後後地走着,看到盛昌鏢旗下,尚燕虎趾高氣昂地橫着長刀,下巴都翹到了天上。他沒有搭理這些,得賴於身份的方便,還有這次走鏢的特殊,主要目的還是長些真本事。袁鏡儀已經決定了,就隨着戴老鏢師去晉中,這一路必定會有許多的事情發生,或許還能打探到一點瑞昌懸案的線索。袁鏡儀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駝隊之中。
“那是誰家這麼有能耐?”一個推着獨輪車的精瘦老漢似是自言自語地問道。
“叔兒,怕是常家的吧?”一位年輕俊俏的挑夫將兩腿一蹬,聳得擔子顫悠了一下。
“不能,常家的駱駝馱子不一樣。他們家是帽盒茶,裝在柳條筐子裏滿滿當當。駝也是統一的好駝,能馱幾個馱子都是有數的,一路下來一點不浪費。”老漢抻着脖子又看了一陣,“馬幫不北上,駝幫不南下。”
“那就是臨時調的唄。”
袁鏡儀聽着有意思,高腳幫非常講究線路規矩,鏢路都是分段分配的。山西商號託付的駝幫通常不往南下,集結在黃河北岸等着貨來。晉城有着許多大駝場,但也各有各自的路線,這個叫做吃一線。
賒旗鎮騾馬店大街也有駝場,那裏的長駝幫不走晉中鏢途,是呈輻射狀同往周口、洛陽等地集散貨物,往北轉了船也不過河,這個叫吃一片。
像今天遭了兵亂走馱子的,不是關係靠得住,或者翻番的傭金,通常沒有駝隊願意出馱子。
“是晉南幫的,走風陵渡!”
“叔兒,咱走哪?”
“孟津渡!你記着啊,咱是一直往北,直衝晉中。平陽幫走風陵渡,咱若是走那就繞遠了,那都到了潼關了。”
“那不是到了陝幫的地界了么?”
“秦晉一家。平陽幫走呂梁山,貨聚磧口、吳堡,往銀川、蘭州散。咱上府幫依太行山出口外,往蒙古散。”
“看、看,多好的駝啊,看那屜子,一馱得有四百多斤。”
“那裏頭是甚?”
“青灰大包跟柳條筐子的是磚茶,矇著苫布的是生絲。”
“銀子嘞?”
“哪有用駱駝裝銀鞘的?後邊騾車上。”
“三叔,這一隊是不是不到周口?出了賒旗鎮就往西了?”
“說不準,生絲一般是走潞州的,這是哪家下了血本了。自長毛佔了江南,這生絲就過不來,現在能存這麼多生絲,定是哪家大字號鋌而走險,臨時收購的。”
“真敢幹。”
“不敢幹還是老西么?嘿嘿。”
袁鏡儀四下觀望,街邊的女人、孩子還在遙望着隊伍,看着一座座移動的山峰,感受着大地的震顫,袁鏡儀心中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感動,積聚在心頭的陰霾竟然一掃而光了。
駝隊浩浩蕩蕩,高大的身子擋在眼前,一峰連着一峰。駝鈴也“嗡咚嗡咚”響作一片,狗跟着叫,馬也打着響鼻嘶鳴,好些時候才拉開隊伍,駝鈴的節奏也清晰起來。
駱駝先走,騾馬跟隨,然後才是人力挑夫,一堆推小車的爺們兒就在那等着,看着高大的駱駝一峰又一峰的從眼前走過。袁鏡儀也下了馬,就貼着這二人身邊,聽着談話長學問。
“叔兒,這駱駝走得比人都齊。”
“這都是相當有經驗的駝夫,你數數看,這駱駝是十二峰一把的。”
“怎麼好幾個插旗的?”
袁鏡儀也看到一些駱駝的馱子上插着纓槍紅旗。
“那是頭駝,所有駱駝都跟着他走,白天看旗,夜裏聽鈴,好幾個是因為不止一撥駝隊。”
“拉頭駝的是大領房嗎?”
“不是,大領房騎馬。”
“哦,看見了。叔兒,那旗上有字。”小夥子眼尖,看到那頭駝背上插着兩條旗,一條豎旗,一面三角狼牙旗,雖飽經風霜卻鮮活刺目。
“識得甚字?”
“豎旗上是‘復’字,牙旗上是‘戴鏢’,這都甚時候了,還敢掛旗。”
“呵,為甚不掛?這下他們名氣更盛了。”
“叔兒,你拉過駱駝么?”
“叔沒拉過,但卻走過駝道,你去了青城才知道甚是駝隊,成千上萬,徹底連天!那一趟貨,光駝隊排着就出去好幾里地。”
“那要走多遠啊?”
“走恰路或者走大庫倫,那就快到俄國了。”
駱駝拉開了距離便只是走,推車挑擔的反而能湊在一起言語言語。老漢繼續道:“我給你數念數念——早先茶葉由福建武夷山到江西河口上船,沿信江西下到鄱陽,穿湖出九江口入長江,抵武昌轉漢水,樊城起岸,經漢口及唐河至賒旗鎮轉陸路馱運,就是費了這麼大勁到這了。”
“那有多遠?”
“水路省勁,行程跟從這到太原府差不多。南北斷路后,茶葉由武夷山茶改為兩湖之茶,起點轉為赤壁,但碼頭不變,還是漢口跟賒店。這之後就是縱貫河南,渡黃河入山西,越太行達澤州,經潞安、平遙、祁縣、太谷、忻州、大同,然後分東西兩路,出張家口、殺虎口,通往邊城恰克圖。”
“這又得多遠呀?”
“晉中鏢鏢路大概分三段:接水路鏢上岸后騾馬載運一段出河南,過黃河加駱駝馱運一段出晉南,至晉中總號過賬出口外。
“大商家有自己的運輸馱隊。像咱行腳商販,車載肩挑,吃的也就是個渣渣。除了匪患要地,每一個交接點又是周轉上的要地,容易發生業務上的摩擦。大買賣時,商家會把事務託付給親信鏢師,又由這些鏢師出面協商,各地鏢局分段合作。比如澤州,就是車馬修整要地。”
“難怪澤州那麼多養駝醫馬的。”
“這是說得口內行程,再往北還有這同樣的行程,西到歸化,東到張家口這兩個集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