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翼清心IV 第一章
“爸……你怎麼……會在這兒……”
吳筆這句話，卻似是耗盡了他所有的氣力。
偌大的陵園一片寂靜。雖說吳筆那略微哽咽的言語率先打破了這氛圍，但滿地飛旋的落葉，也是很輕易把這一切掩蓋了去。
風有些不應景地變大了。
此時，跪在地上的蘇沁潯快速用自己的大衣，將整個身子包裹而近。畢竟，北京深冬的寒風可不是鬧着玩的。但反觀吳筆，卻是如失了魂魄一般，整個人就如木雕一般，獃滯在那裏。
蘇沁潯此時也來不及管太多。雖說她已經隱隱地感覺到了什麼地方不簡單，但還是先行開口道：“吳筆哥，把衣服披上！你才是大病初癒，若是不多注意，等下可就麻煩了！”
但對此，吳筆卻是置若罔聞。在寒風停息的片刻間，他的眼珠終是動了動，隨即從身旁的袋子裏拿出一個打火機，就欲向前一刻被風吹滅的蠟燭點去。
噠，噠。
吳筆是真點不着了。因為，那片刻的寒風已是讓他的手徹底失去知覺了。
“吳筆哥，我來幫你點，你先把衣服披上……啊！”
吳筆就欲拒絕，可轉手間，卻是無意間將一根蠟燭打翻了去，那上頭火苗尚存的蠟燭嚇了蘇沁潯一跳。蠟燭掉在地上，碎裂成了兩截，再翻滾了幾圈才堪堪停住。
“不用……我……自己……來……”
吳筆動作有些僵硬地拾起地上已經斷裂的蠟燭，將其嘗試着放回原處多次未果后，只得放棄了後半截。隨後又是自己拾起打火機，嘗試點火。
這一套動作，他做得格外緩慢，看起來也很艱澀。只不過蘇沁潯這次只是靜靜地看着，眼裏卻是幾種複雜的神色交織在一起。
吳筆的臉頰已是因為刺骨的寒風而變得有些通紅，尤其是他的一雙耳朵。他的嘴唇已經有些乾裂，自己卻對此是毫無察覺。
噠。
蠟燭着了。
瞳孔里映射着因為這陣陣寒風吹拂而變得格外活躍的火苗，吳筆的眼神也是變得柔和了些許，卻又是在下一刻陡然變得急促。
“煙，煙……”
吳筆又是喃喃道，雙手有些不知所措地突然開始了四處翻找。
“吳筆哥，你要找什麼？”蘇沁潯見狀，也是頗感疑惑地問道。今天的吳筆，所作所為可無疑是太異常了，以至於連蘇沁潯都是忍不住地朝那個方面去想……
我的養父，難道真的……
這真的是有些不真實了。
“煙，煙……哈哈，爸，你最喜歡抽煙了。我來給你點上。”
又是一頓艱澀的操作過後，吳筆那支不知從袋子的哪處翻尋出來的香煙，終是堪堪被他點上，而後小心翼翼地至於墓碑的左上角。
“沒有吃的……也沒帶紙錢……”吳筆又是在那袋子裏胡亂地翻了一通，發現蘇沁潯所簡單準備的這一些，並沒有自己印象里掃墓時的全部必需品，當即眼神也是有些黯然。那因寒冷而已經有些翻紅的雙手，無處安放，只能原地微微顫抖着。
直到，最後一絲煙灰也燃盡了。
吳筆反應過來得有些慢，隨即才慢吞吞地將那支煙取下，丟到了一旁。明知沒有，卻還是執着地去那袋子裏尋找，究竟還有沒有第二支煙。
蘇沁潯欲言又止。現在大多推行無火掃墓，而吳筆先前的那些行為明顯是有些危險，但出於自己內心的決定，蘇沁潯咬了咬紅唇，還是選擇了沉默。她只是獨自緩緩站起，將吳筆隨意丟擲一旁的煙蒂踩滅，確認無誤后才嘆了口氣，回到了原地，陪在吳筆的身邊。
原本今天這一行是吳筆來陪伴蘇沁潯，但現在看這樣子，二者似已是互換了位置。
一系列的動作過後，吳筆還是保持着原來的姿勢，卻是迎來了一段長久的沉默。他的頭低着，臉上的表情沒人能夠看到，也不想讓人看到。他的眼眸在此時蒙上了一層淡淡的氤氳，抽泣聲卻是在漸漸變輕，直到最後，只有自己一人能聽見。
蘇沁潯則是很乖巧地待在一旁。她時不時看向這位與自己只有着幾面之緣的少年，心裏卻莫名有一種……親切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奇妙，但卻又並不突兀，並且難以言喻。一時間，連蘇沁潯的心情都是沉了下來，其中五味雜陳。
一望無際的蔚藍天空，已經是頗為少見。但就在稀稀疏疏所能夠看到的這幾天，卻也是因為沒有了鳥兒的裝飾點綴，這才顯得美中不足，有些空蕩。
“吳筆哥……”終是蘇沁潯率先收拾好了心神。當然，沒有人知道她是否真的準備好了。
然而，回應她的只有沉默。
吳筆，竟是在寒風中睡了過去。
蘇沁潯見狀，抬起後者的頭，但卻是沒有一點想要醒過來的意思。吳筆的臉頰被零星的冰霜水霧點綴着，眼睛兩旁的淚水痕迹並不明顯，嘴角，甚至還淡淡地有一個弧度勾起。
“這……”蘇沁潯看着面前的吳筆，不禁有一股心酸自心底湧起，同時也是有些不知所措。
畢竟，這偌大的陵園，是真的只有他們二人！
猶豫了片刻，蘇沁潯還是撥通了手機上的號碼，待得對方接通后，才強忍下一切情緒，徐徐開口道：
“梁辭大哥，你加班完了嗎？若是方便的話，能不能來接一下我們倆……”
……
“這，這不是讓吳筆陪你去掃墓嗎？他怎麼會凍成這樣？哎呀，這才剛剛有點好起來。怕是又要去醫院一趟了。”接到蘇沁潯電話后片刻，梁辭便是坐着朋友的小車趕了過來。因為若是他自己騎電動車的話，怕是真帶不下兩人。其實也是出於安全考慮了。
不過當他到達這天壽陵園，看到只能在蘇沁潯攙扶下勉強站立着的，臉頰通紅，全身冰冷，雙目無神的吳筆，相較於責怪，心中更多的卻是那驚訝之意。憑他的眼力，自然還是想不到今天早上發生了什麼。
而蘇沁潯卻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在離去前的一個小小決定，掀起了面前這位少年，心中多大的波瀾。
畢竟，這是雙方都未曾想到過的事啊……
“這……早上發生了點事。梁辭哥，你有沒有帶熱水啊，先給吳筆喝一點吧。”蘇沁潯見得梁辭這般有些嚴厲的盤問，也是不好不答，只得當即話鋒一轉。待得後者沒有追問過後，才是緩緩鬆了一口氣。
“咕嚕~咕嚕~”
車輛已是遠駛。一路上，梁辭和他的朋友坐在前排，蘇沁潯則是和吳筆坐在後排。吳筆全程幾乎無言，只是捧着裝滿熱水的保溫杯，小口小口喝着，眼睛一直注視着窗外。若是你留心的話，會發現，他所看向的方向，一直是那北京天壽陵園的方向……
其間，梁辭也是多次從副駕駛回頭，只不過看到吳筆的狀態和一旁蘇沁潯那有些奇怪的眼神后，也終是只得將心中的好奇壓下。於是，這般奇怪的氛圍，一直持續到了汽車停下。
“梁辭哥，你就先回家吧。時間不早了，吳筆我就讓他在我這，我媽隨便做點給他吃好了。到時候還是要麻煩你和何清姐和筱墨姐說一聲……”下車后，蘇沁潯家門前，蘇沁潯緩緩地說道。
梁辭並沒有立馬回答，他只是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吳筆，剛欲問些什麼，卻還是在糾結之下被他咽了回去。最後僅僅是開口問道：
“他沒事吧？”
蘇沁潯還沒出聲，那一旁的吳筆卻是在此時搶着說道：“我沒事，梁辭哥，你放心吧。”
“回去麻煩和何清說一聲，有勞了。”
梁辭聞言，才嘆了口氣，但還是頗有些責怪意味在裏面地道：“你這小子也不知怎麼搞的。這段時間，尤其要注意身體啊。下次再這樣，我可就不放心把一些事託付給你了。”
吳筆露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梁辭幾番不放心的回頭后，也終是離去。但此時此刻，只有蘇沁潯能夠看出，吳筆那笑容中，分明暗含着一絲……慘白。
“我想見見你媽媽。”笑容逐漸收斂，吳筆的眼睛已是基本恢復了清明，隨即對着蘇沁潯輕輕說道。
“一會兒你就能見到了。”蘇沁潯也是輕輕回應道。只是，在身高的差距以及後者眼睫毛的遮掩下，吳筆根本看不到其眼中任何的黑白。
……
嘎吱。
“媽，我回來了。”蘇沁潯自己帶了鑰匙，在帶領吳筆上了幾層樓后，便是自己開了門。
“沁潯，回來啦？”聽到女兒的聲音，蘇沁潯的媽媽也是從廚房中笑着走出，便也自然是看到了站在她身後的吳筆。
“沁潯，這位是？”
“吳筆，我跟您提過的。我的……朋友。”蘇沁潯一時也不知作何解釋，只得先簡單地介紹道。而且，她有預感，接下來的主角，便將會是面前的這位少年了。
“沁潯媽媽好。”吳筆有禮貌地道。
“呵呵，我前幾日聽沁潯提過你。你倒還是位作家呢，了不起啊。”聞言，蘇沁潯媽媽笑着回應道。
“文化淺薄，辭藻粗糙。後生小輩，無大造詣，無大建樹，我可還是談不上個合格的知識分子呢，沁潯媽媽。”吳筆笑着撓撓頭，道。他的眼睛也不知是不是不知不覺間眯成了一條縫，在其他時候便是迷離游散，不知道在看些什麼。或許現在的他，真的是不想讓別人察覺到他眼神中蘊藏着的那抹難言的複雜吧，即便是很少人能夠察覺到。
“呵呵，謙虛了啊。”蘇沁潯媽媽倒是沒有注意太多，隨即道，“別叫這麼生，叫我蘇媽就行。”
“我也姓蘇。”
這句話，到時讓得吳筆微微驚訝。這蘇沁潯的媽媽，居然也是姓蘇？
吳筆的眼神不着痕迹地掃過一旁的蘇沁潯，卻是發現無法從後者那精緻玲瓏的面龐上找到任何的表情，也只能悻悻地將目光收回。
“隨便坐吧，別見外。沁潯的朋友嘛，就當在自己家一樣。吳筆你還沒吃飯吧？我馬上做好了，一會兒一起吃點吧。別走了。”
吳筆聞言，也不矯情，點點頭之後便是尋了個位置，和蘇沁潯一同坐下。
蘇媽笑了笑，剛欲回到廚房，卻是在蘇沁潯和吳筆的身上問到了一股香火氣，於是她便是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對着蘇沁潯道：“小妮子，我說你早上要去幹嘛呢。原來，是去見‘他’了啊……”
“我想他了。”蘇沁潯的回應，卻只有短短的四個字。她的聲音壓得很低，雖說此時很想去看一眼身旁的吳筆，但最終還是掐滅了這個想法。
趁着二人聊天的間隙，吳筆也是仔細端詳了蘇媽一番。就和大多的中國勞動婦女一樣，蘇媽也是一副家庭賢妻良母的模樣。身材略有些許發福，是一個微胖的狀態；身高不是很高，竟只是與蘇沁潯相仿。但令得吳筆微微訝異的是，雖說蘇媽言語間所給人帶來的即是歡笑與熱情，但她的眼中，那種熟悉的渾濁與深邃，吳筆卻是再熟悉不過。
因為，在遇見何清之前，每日居於那個幽暗的小巷，這般渾濁與深邃，便也是在他的眼神中出現過。
“哎……”蘇媽嘆了口氣，不過馬上便是恢復了笑容，旋即摸了摸蘇沁潯的頭，道，“沒事，想看就去看吧，也沒什麼不好。時間久了，總會有些念想的。”
二人身高相仿，蘇媽這般動作做得有些勉強，不過蘇沁潯對此也沒什麼抗拒。對於前者的言語，她也只是微微的點了點頭。
廚房中在此時傳來細微的聲音，蘇媽也是回過神來，對着吳筆和蘇沁潯道：“飯做好了。我去給你們拿。”
蘇媽邁着小步子，在廚房搗鼓片刻后，便是搬出了一大盤饅頭，以及一些小菜。
“這麼多啊……吃的完嗎？”蘇沁潯看着面前的這一大盤饅頭，有些驚訝地道。
“不會的吧。多吃點。”蘇媽已是拿起一個饅頭吃了起來，不過她也是很快給蘇沁潯和吳筆也是拿了一個。
“來。”
蘇沁潯還是有些驚訝。因為在她的印象里，她的母親可一向是個愛惜糧食之人。
“給，吳筆。多吃點。聽說你是上海人，也不知道這饅頭，你吃不吃得慣？”蘇媽細心地問道。
“我不是上海人，只是從上海來的。”吳筆淡笑一聲，道，隨即拿起饅頭就是啃了一口，“至於這饅頭……”
“很好吃。”
“這應該是我從那時之後，吃過的最好吃的饅頭了。”吳筆的嘴角勾起一個弧度，十分認真地道。此時他的神情任誰來看也不像是作假，蘇媽見狀，也是笑了笑，自己也是大吃一口手中的饅頭。
蘇沁潯看得二人，卻是幽幽一嘆……吳筆口中的那時，讓她聯想到了些什麼。但很可惜，她所想的，和吳筆所講的，並不是同一件事……
也不是，同一個人。
“不知為何，吳筆小友，我總覺得在哪裏見到過你。很熟悉的感覺呢。”蘇媽在吃完飯後，默默地看着這位少年，半晌后，突然出聲道。
吳筆拿着饅頭的手突然一僵。
其實他是知道面前之人與他的關係的。只是，他這短短的時間所感受到的，與那遙遠的童年作了一番對比之後，連他也是不能確認，這種微妙的感覺，淡淡的聯繫……究竟是不是，母愛……
“蘇媽說笑了。我們都是第一次見面。但同樣的，蘇媽也給我一種很親近的感覺。”吳筆回應道。
蘇沁潯把吳筆這話單純地當作是禮貌的回應之言了，也沒多想。但蘇媽不一樣。因為之前她的那種感覺，是真真切切的。所以這句話，自然是深深印進了她的心裏。
“蘇媽，你和沁潯是哪裏人？”吳筆突然開口問道。
“還挺近的，河北。”蘇媽笑着回應道。
“那……您這幾年帶着沁潯回過老家，過過年嗎？”吳筆接着問道。
蘇媽此時卻是突然啞然，吳筆見狀，也是馬上道：“不好意思，蘇媽。”
果然，吳筆這一路上碰到的，包括自己，大多都不是當地的人。但同樣的是，這些無論是北漂，還是南漂之人，竟都是在過年之際，回不去，抑或是不想回去家鄉。這一點倒是讓人有些感慨。
“沒事。”蘇媽擺擺手，笑道。但這笑容，任誰看都是強笑，“只是確實好幾年沒回去了。而且，我也不太想回去。我那位混蛋兄長現在也不知是死是活，也隨便他了……”
吳筆點點頭。只是，剛剛蘇媽的最後一句話，顯然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吳筆當然是沒有聽到。
“那……蘇媽，這個年，你帶着沁潯，跟着我們，我們一起去上海過個年，好不好？”
吳筆這一問，倒時讓得面前的蘇媽有些猶豫。不過在抬起頭，看向面前少年的眼神時，那種躊躇不決竟是突然間雲消霧散，倒是讓她感到有些驚奇……
“行，反正每逢過年，也是每每沒事。這次，便是陪沁潯，算是去遊玩一趟吧。”蘇媽思索片刻，終是笑着開口道。
“媽……”蘇沁潯輕輕出聲。
“沒事。我們一起去，吳筆小友那邊應該很多人，也熱鬧嘛。”蘇媽笑着摸了摸蘇沁潯的頭。
“那太好了。”吳筆道，“機票我會幫您解決的。我就先回去了，蘇媽。”
“沁潯，你跟去吧。”蘇媽緊接着道。
“啊？”蘇沁潯略微有些驚訝。不過這也是她的內心想法。
吳筆卻是搖了搖頭，道：“我沒事，倒是沁潯也走了一早上，下午便好好休息吧。”
蘇媽聞言，也就沒有堅持。倒是蘇沁潯，有些感到擔心。
吳筆走出門后，房門被輕輕合上。看着吳筆的背影在窗外漸漸消失，蘇媽笑着道：“沒事，沁潯。那既然吳筆這麼說了，那你就去房間休息吧。”
“我去整整東西。咱娘倆過幾天就要出去玩了，開心點！不過這也是我的錯，這些年，一直沒讓你過個好年……”
“沒有沒有。爸爸在的前幾年，我一直很開心！”蘇沁潯很用力地搖搖頭，道。
“哈哈，傻妮子。但你要記住，有些人走了，就註定不可能回來。但這些人，或許值得我們用一輩子來眷戀……”
“你的后爸，亦可稱作就是你的父親，他是個好人。”
蘇沁潯用力地點了點頭。自早上，她的眼睛第二次被氤氳所繚繞。
蘇沁潯隨即便是回了房間，整理起自己紛亂的思緒。而另一邊的蘇媽，同樣整理着的，不僅僅是行李，還有剛剛的那頓飯，那位青年……
尤其是……
“甸泉，吳筆的眼神，真的和當年的你好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