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杏脯

第三章杏脯

何清沅一邊走在去前院的路上,一邊回想着她前世最後那一段日子。

她死的那一年,正值京中局勢動蕩。

隆慶帝駕崩,宣平帝即位。

隆慶帝少年登基,向來乾綱獨斷,到了晚年愈發喜怒無常。他在位長達四十七年,人老了身子骨反而比當時的太子、後來的宣平帝還要康健,六十多歲還能去圍場騎馬打獵。

宣平帝從生下來就被立為太子,被隆慶帝親自帶在身邊教導,父子二人感情甚篤。

只可惜,天家無父子。

宣平帝自幼體弱多病,四十多年的太子生涯幾乎將他逼瘋。眼看他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而隆慶帝仍身板硬朗,他怎麼都看不到頭。在極度的絕望之下,他的行為便愈發放縱。

隆慶帝生性多疑,到了晚年更是好猜忌,再加上有奸臣挑撥,太子的處境更是艱難,舉動稍有不順隆慶帝的心,就被當殿呵斥。在身心的雙重挫敗下,太子的行為愈發失常,使得原本依附於他的朝臣紛紛離心,處境岌岌可危。

朝堂上的事波譎雲詭,即便她們這些后宅中的女兒家被長輩禁止談論這些事,但私下裏還是會受到波及。她還是溫清沅那會,太子兩廢兩立,到第三次被廢時,京城暗地裏都道太子殿下大勢已去,有望爭奪皇位的只有三皇子和八皇子。

永寧侯府和三皇子的母族有姻親關係,即便起初祖父不願意和奪嫡扯上關係,最終還是為局勢所迫,被各方力量推動着,一步步站在了三皇子那一派中。

然而,最終的結果卻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任誰都不曾想到,隆慶帝病重時,早早地把八皇子派去邊疆帶兵打仗,臨駕崩前一杯毒酒鴆殺三皇子,最終還是一封遺詔,讓當年的廢太子、後來的宣平帝繼承皇位。

新皇登基后秋後算賬,最先挑了永寧侯府開刀。

父親他們被查出受賄瀆職,很快被抄家下獄,不久全家連同女眷在內一同流放邊疆。前後不到半個月的功夫,昔日的永寧侯府就落了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她自打十五及笄后,便一日病重過一日,官兵上門來的那日,她已經病得奄奄一息,整個人瘦得像一把枯柴,一陣風吹來就能要了她的命。

倉促之中丫環們扶了她兩回,她連手都抬不起來,軟軟地又滑倒在床上。

從小伺候她的丫頭跪了一地,哭求官兵們可憐她們家小姐,容她們服侍她梳洗后再走。

溫清沅眼前一陣發黑,心裏為這群傻丫頭們嘆道,沒用的。

果然兵丁等得不耐煩,一腳粗暴地踹開了跪着的丫環們,上前不由分說地一把揪住了她的長發把她從榻上硬生生拖下來,然後悶哼一聲鬆開了手。

頭皮被生拉硬拽的感覺讓溫清沅眼冒金星,身上冷汗如雨下,偏生身上提不起一絲力氣,只能任人被扯落在地。對方這一鬆手,身體立即下墜,眼看額頭就要重重地往上撞,卻及時被人用手墊住了腦袋,這才不至於當場就送了命。

一雙骨節修長有力的手抱起了她。

沒有世家子弟身上的熏香氣息,只有淡淡的皂角氣味,說不出的乾淨沉穩。

溫清沅極力想睜開眼看清抱起她的人是誰,眼前卻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地響。

“自己去你家上官那裏領罰。”

那人聲調不高,語氣不疾不徐,緩如江流,清如山泉,聽起來應該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大人。但不知為什麼滿屋俱寂,靜得落針可聞。

緊接着傳來滿屋子撲通撲通的跪地聲。

直到那位大人鬆開手,讓丫鬟們攙扶着她,溫清沅才迷迷糊糊地想起——

這個聲音,她是聽過的。

大周風氣開放,對男女大防沒有前朝那般看重。

京城的高門大族每逢佳時,都會宴請貴族少年男女宴飲集會,其中也有不少才名在外的寒門士子。比如說這個聲音的主人,翰林院的沈編修,沈端硯。

她還是溫清沅的時候,遠遠地和沈端硯打過幾次照面,談不上熟悉。

只記得這位翰林院的沈編修在婚事上沒少被人私下議論過。

據說是他出身卑微,少年中了探花,便想要攀高枝,在婚事挑挑揀揀地讓人看不起,好像還得罪過京城裏哪一家權貴。不少嘴上不饒人的京城貴女譏笑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怕撐破了肚皮。

只是無論怎麼看,她都不覺得這位沈大人像是那種攀附權貴的人。

他將她抱起,又把她交給了旁邊的丫鬟們攙扶着。

她眼前一片模糊,只隱約覺得前方有個高大的人影在晃動,卻怎麼也看不清。

“照顧好你們家姑娘。”

自始至終,他只說過這兩句話。

等她走後,丫鬟們哭着又喂她喝了葯,給她換了衣裳,把她帶到了獄中。

永寧侯府雖然倒下了,但家裏在京城中經營多年,總有些故舊幫忙奔走。雖然那會她一直處於半昏迷狀態,但迷迷糊糊中還是能感覺到獄中有人照顧着自己。只是她那時只剩了一口氣,即便有人照料,還是不等半日就魂歸幽冥。

再一覺醒來,已是四年後——

時遷世易。

宣平帝駕崩,幼子即位為景和帝。

永寧侯府的四小姐溫清沅也變成了沈府的二等丫鬟何清沅。

想到這裏,何清沅停下腳步,從隨身的小荷包里拈出兩枚杏脯,放入口中,慢慢地咀嚼。這是她以往的習慣,她常年生病喝葯,口中發苦,想事情的時候下意識地要吃點東西。身邊的丫鬟們為此不得不隨時備着果脯蜜餞。只是母親她怕她吃壞了牙,時時讓人看着她。

她荷包里的杏脯是原身先前託人從外面買來的,味道很酸。

杏脯入口,稍一咀嚼,綿軟酸甜的杏肉刺激着味蕾,激得何清沅微微眯眼。

太陽尚未完全落山,路兩邊已經傳來細細的蟲鳴聲。

沈府的園子不小,她沿着迴廊一路走來,只見假山花榭、亭台樓閣佈置得頗為精巧。沈端硯身為首輔忙着朝中的事務,沈家姑娘雖然名義上代為打理中饋,但她是個書獃子,估計也不大像是在這方面花心思的人。想來這應當是原來主人的手筆。

聽小廚房的人說,沈家的宅子是從先前哪位尚書家買來的。

宣平年間,京城中的局勢動蕩,不知道有多少官員丟了烏紗帽,要麼被貶職外放,要麼家破人亡,估計那位尚書家裏也是遭了難,這才把這麼大的園子賣給了沈家。

何清沅邊走邊想,遠遠地快要走到前廳附近了。

旁邊走過了一隊附近巡邏的家丁喝道:

“哪裏來的丫鬟?”

“是小廚房的人,白天裏大人吩咐過。”

何清沅把情況說明,家丁們這才放她過去。

沈家,沈端硯。

何清沅把這位沈大人的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兩遍。

她剛發現自己重生,接收完原身的記憶,就發現自己居然正在沈端硯的府上當丫鬟。

才不過四年的時間,沒想到這位沈大人竟然有這般運氣,這樣年輕就能坐上一朝首輔的位置,不知當初那些嘲笑沈端硯對婚事挑三揀四、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京城貴女們如今作何感想。又或許,當初那場風波里,那些貴女們早就淪落得比當初的沈端硯還不如了。

今日那一碗冰鎮烏梅湯,何清沅不知是哪裏出了問題,才會被召到前廳這邊來。但她可不會像采芹那樣認為,自己真的能憑着才學了沒兩天的一份烏梅湯,就能得了這位沈大人的青睞。這其中只怕還有什麼她不知道的原因。

重生這兩個月,她沒少聽人閑談說起沈首輔這些年來的事情。

沈端硯先後歷經隆慶、宣平兩代,十年的功夫,就一躍成為本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首輔。既無親族憑恃,又無姻親扶持,憑着自己的手段心計一路到了今天。雖然其中有運氣成分,但無論如何都不是她一個長在後宅的女子能揣測的。

這一點,何清沅很有自知之明。

她重生這件事,在自己看來是上天的恩賜,但若是被旁人知道,免不了要當成什麼鬼神精怪上身,反而會招來麻煩,所以她必須要小心行事。

只是這位沈大人,他曾帶着人抄了永寧侯府,卻又在她小半生中最狼狽的時候對她施以援手——

何清沅對這位首輔沈大人,委實心情複雜得很。

想到這裏,何清沅輕輕一嘆,再一抬頭,她已經到了地方。

和守在外邊的人說明了來意,她屈起手指,輕叩了兩下門。

“篤篤——”

只聽裏面傳來女子清脆婉轉的一聲“進來——”

何清沅定了定心神,推開門踏出一步,走進了屋裏。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拾箸記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其他 拾箸記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章杏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