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白瓷梅子湯
大周景和二年,初夏。
過了四月,京城裏一天熱過一天。
午後明晃晃的太陽在天上掛着,天空中半絲雲彩都無。
沈府的花木蓊鬱,入眼皆是一片鬱鬱蔥蔥。
只有躲在林蔭里的蟬鳴一聲長一聲短,叫個不停。
六安拎着食盒,一路從小廚房走到靜思軒外的涼亭處,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
他一邊用袖子胡亂拭了一把,一邊坦然地接受守在旁邊的下人問好。
“六爺。”
“六爺。”
六安目不斜視地拎着食盒走過,腰板挺得筆直。
從首輔大人還在翰林院當個窮編修時起,六安就跟在身邊侍候,憑着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和辦事乾脆利落的手段,穩穩噹噹地佔着首輔心腹隨侍的位子。沈府內外想巴結六安的人能從城門口排到城牆根下,除了當官的,底下辦事這些人哪個不得恭恭敬敬喊他一聲六爺。
等六安過了涼亭,穿過石橋,眼前便是靜思軒了。
靜思軒外遍植千竿修竹,微風一吹,竹葉沙沙作響,翠綠生涼。
門外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
首輔向來不喜閑雜人等接近靜思軒,平日裏除了來訪的朝臣和六安等心腹外,府內一切雜役下人都要繞道而行,連首輔大人唯一的親妹、沈府的小姐沈檀書都不得靠近這裏。
六安抬起手,輕叩兩下門板。
書房內傳來男子沉穩冷淡的聲音。
“進來。”
六安連忙拎着食盒推門進去,不忘輕手輕腳地帶上門。
靜思選內的陳設很是簡單,一邊用一扇紫檀底座的屏風隔開,設了座椅茶案,專門用於招待來商討事務的其他官員。
另一邊不過一張楠木書桌,上面文房四寶,筆架水洗,一應俱全。桌后一張座椅,再往後身後的牆邊立着書架,書架上堆滿了厚厚的書卷,牆上掛了幾幅前代的文人字畫。角落裏蹲着獸形冰鑒,上面已經出了一層細小的水珠。
當朝首輔沈端硯沈大人正端坐在楠木書桌前,一手持卷,一手執筆,頭都沒抬地在紙上快速抄錄著什麼。他的動作看起來輕鬆寫意,有種說不出來的優美。他的筆下如行雲流水一般,躍然於紙上的字卻不見半分跳脫潦草,反而清瘦挺拔,錚然有力。
今日正值休沐,京城近日又無事,沈首輔難得有閑在書房裏看書,雖然身上只着家常的暗紋竹葉青軟袍,卻襯得他容貌俊秀,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端正清雅。
陽光從一旁的小窗投射進來,愈發顯得他面如冠玉,眉目英挺,看上去彷彿只有二十齣頭,但實際上,沈大人已經年近而立了。
六安屏氣斂息,不敢出聲。
他輕輕將烏木食盒放在一旁的高几上,便垂手在一旁等着。
說是年近而立,沈大人其實不過二十六,但年輕才俊、位高權重到這個年齡都未曾娶妻的,首輔沈大人在這京城裏算是獨一份了。
六安剛跟着沈大人的時候就聽人說過,沈大人出身寒微,親族單薄,到了曾祖父那一輩,更是族親凋零,只有這一支單傳。祖父只不過是京城郊外的芝麻小官,父母不過在京郊種地溫飽而已,到了沈端硯這一代,家境愈發敗落。沈端硯九歲上父母就雙雙離世,只留下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妹妹和一間破屋、兩畝薄田,幾箱舊書給他。
他一個小少年,又要為生計奔波,又要拉扯妹妹,又要讀書,可謂備嘗艱辛。平日裏只能憑着一手好字給人家抄書,這才能勉強應付日常開銷。但他那點收入,能買得起筆墨就已經不錯了,連束脩都交不起,只能自己挑燈自學。
好在他天生聰明穎悟,竟也慢慢地捱過來了。
因為始終無法拜入名師門下,沈端硯縣試、鄉試中聲名不顯,直到後來一舉中了進士,又因少年才俊被隆慶帝點了探花,這才在京中有了名氣。按理說像沈端硯這樣的,中了進士就有媒人絡繹不絕地上門。但不知為何,他的婚事始終沒有定下來。
旁人有心試探,他只以家境貧寒為推託,據說還得罪了一家權貴。好不容易過了三四年,沈端硯終於鬆了口,卻又出了問題。前頭訂下兩樁婚事,女方先後不到半年便撒手人寰,自此京城裏便有了首輔克妻的傳聞。有心人再一聯想到首輔的身世,愈發覺得這人真是命硬,真正疼女兒的人家不敢嫁,想要攀上沈府的人家前仆後繼地又要賣女兒,始終沒有合適的。沈大人婚事竟生生這麼耽擱下來,一直拖延到今日。
連帶着沈小姐的婚事都一拖再拖,如今十七了都未訂婚。
不過自家人清楚自家事,六安心裏清楚,沈檀書的婚事還真賴不了別人。倘若姑娘能把半分心思從書里抽出來,放在別的事情上,自家大人早就把她嫁出去了。
但沈大人他的婚事,是真的不好說。
眼下沈府樣樣不缺,只差一位主母和一群小主子。只是沈大人看上去不好女色,同僚送來的侍妾沒兩天又轉手送了出去,府中的丫鬟連個通房都沒收,一心撲在政事上。私下裏有人懷疑他有斷袖之癖,但六安對此只能表示這都是無稽之談。
他家大人可能壓根就不好人色,即便是九天上的仙女下凡,他頂多就抬抬眼皮,道一聲“知道了”,繼續低頭處理他的事務。
六安跟了沈端硯不少年,雖然明知沈端硯向來不喜別人談及此事,但還是忍不住好奇,不知首輔大人到底想給他們找一位什麼樣的主母。
就這胡思亂想的功夫,沈大人那邊已經擱下了筆,準備換一張紙。
六安連忙打開食盒,取出其中的冰鎮烏梅湯,遞到沈大人身邊。
“大人。”
沈端硯的注意力仍在書上,抬手碰到冰涼的瓷碗,這才將手裏的書卷放下,一手接過六安手裏的烏梅湯,徐徐啜飲。
盛烏梅湯的小碗是上等的官窯白瓷,質地瑩白細潤,入手細膩冰涼。
烏梅湯色若琥珀,隱約有淡淡的桂花香氣。一入口酸甜非常,又冰涼振齒,順着喉嚨下去,瞬間夏日的煩悶一掃而空,讓人心懷舒暢。
六安接過碗,放回了食盒裏,又垂手立在一旁。
“今日這酸梅湯是誰熬的。”
雖是閑聊,但沈端硯語調平淡,即便不曾刻意,都透着若有若無的壓迫感。
六安連忙馬屁跟上:“大人真是明察秋毫,今個可真巧了,這烏梅湯我親自去小廚房裏拿的,確實如大人所料,不是封家娘子,是廚房裏新來的一個丫頭熬的。”
沈端硯未置可否,又提起筆來。
六安看不出自家大人是個什麼意思,只能繼續往下東拉西扯道:
“這丫頭叫清沅,名字倒是不帶什麼紅香綠玉的,聽着不俗。聽說原是守小花園角門何婆子家的閨女,先前是在姑娘身邊伺候的。只是前些日子她好吃懶做,和姑娘房裏的丫鬟起了口角,竟然鬧到了姑娘面前去。姑娘那般好性子的,都被她氣得趕她去了小廚房,讓她去灶上當燒火丫頭。沒想到不知怎地就留在了小廚房裏,跟着封家娘子學做菜。”
六安雖然不像另一個隨從五味一樣,輔助沈家姑娘沈檀書打理府中的事務,但是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府中的事情多多少少還是清楚一些的。
沈端硯沒有出聲,筆下仍舊如行雲流水一般。
過了一會,他才突然問道:
“你說那何婆子的女兒叫清沅,是哪兩個字?”
六安一怔,這他哪知道,只好模稜兩可道:“想來應該是青團的青,湯圓的圓。”
一個丫鬟而已,想來名字應該也不會是太複雜的字。
沈端硯淡淡道:“這烏梅湯讓小廚房的人給姑娘那裏再送一份,晚飯後叫那個丫鬟去前廳一趟。”
六安心裏一動,眼神詫異。
沈家兄妹自小家境貧寒,後來家境富裕起來,對這方面的要求也是食可果腹即可,並不注重口腹之慾,在飯食上向來鮮少挑剔,好伺候得很。倘若說沈姑娘還喜歡吃些甜的、精緻小巧的點心,沈大人的喜好則讓人摸不着頭腦。
六安瞅了這些年,除了見自家大人外出會隨身帶點杏脯、梅子外,至今也沒琢磨出他到底偏向什麼口味、愛吃哪個菜。沒想到小廚房那個新來的丫鬟居然有這般運氣,才一碗烏梅湯就得了大人的青睞,心裏思忖着回頭得去小廚房打聽一下。
沈端硯停筆抬頭,看着六安淡淡道:“還不快去。”
“是。”六安連忙收斂心神,依言退下。
找一個小廚房的丫鬟這種小事,自然不用六安親自去,頂多是讓手下的人跑一趟腿,說一聲便是了。不過既然大人已經過問了,這丫鬟的底細,六安可得好好查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