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不負翠荷(下)
翠荷靜坐,馬車夫前來站在她身後四五步的距離。
“荷妹子可要吃些東西嗎?我這有些炊餅與糕點!”
翠荷站起,雙手揖在一起:“多謝大哥,今兒個走了一日的路,胃口不是很好,便就不吃了罷!大哥吃了趕緊歇息了便是,今日你也勞累了。”
那白胖魁偉的男人憨笑起,自臂彎里遞給她一件披風,扭手躡腳小心翼翼的樣子。
“好罷!夜涼,你披件衣裳,我便坐在車欄上,有任何事情叫我!”
翠荷微笑,見馬夫安坐,便佇立良久,挑一盞清燈看重疊的山巒。
“荷姊姊,荷姊姊!”
“翠荷!”
就在靜時,一陣馬蹄連踏,一隊人馬出現在她的不遠處,相繼有人挑燈前來。
“是翠荷姊姊嗎?”是一個小鬟,小鬟走了好近,方才看了清楚她的面容。
是李府的人,是李獻可身邊的女侍。
小鬟招手,急忙跑回去對誰人說著:“四哥兒,是翠荷姊姊,就是她。”
還沒等翠荷反應過來,她便隱約見了一個白衣少年匆匆下馬,挑着燈前來。
“荷兒?”那是李獻可的面容,出現在昏暗的夜光下,手上的微燭,映上他的臉。
翠荷不知所措,卻依舊揖禮:“四哥兒!”
“你為何不辭而別,我連趕着尋了你一日了,便就在你我之間,這樣的事情也不同我講嗎?”
“你要去找姊姊,我帶你去即可,何須你一人顛簸勞苦,河北地前些年大河決堤,那邊生了許多亂民和匪寇,你途徑那裏若碰上了,他們抓了你該如何?”
“你是個女孩兒,怎要獨自出了這麼遠的門,從遼陽到濟南府足足要個把月的路程,你身子怎麼吃得消?”
他蹙着眉頭,望着她青衣在風中浮動,額前的瑪瑙墜壓着一綹烏髮,在玉面上飄打,是多麼溫柔又清麗的樣子。
一剎那他一切的脾氣都沒有了。
待他說完了,她方才抬起頭來,稍抬頭的望着他,淡然的笑容在嘴角暈開,帶些愧卑,帶些豁達。
“四哥兒,奴確實不該不辭而別,但於四哥兒,奴不得不如此。”
“奴年歲大了,二十歲了,一晃再過個生辰,便二十一了,別的姊妹十八九歲便要被放出去嫁人了,奴……也要嫁人的!奴是想嫁人之前去看一趟二姑娘,拜謝她多年的恩情,也是圓了我們主僕一樁心愿,”說著,她便將雙袖輕輕搭了起來。
獻可乃急,逐問:“你要嫁誰人,你要嫁誰人?你有心上人了嗎?我沒有聽你說過,你要嫁爹爹那隨意給你指的一人嗎?小官吏?他能給你什麼?”
“四郎!奴跟隨您與二姑娘多年,您為我操了許多心了,無論今後嫁誰,是富貴是貧窮,便是翠荷的緣分和命,四哥兒不必為此煩憂,主君定是為我好的,定會替我選個靠譜的人兒。”
獻可,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望着她狡黠的目光,與山巒的白月融匯了一體,他鼻子一酸,紅了眼眶:
“荷兒,你不要走好嗎?你留下來,這些年來,你應當明白我對你的心思,”他輕輕近了一步,他的鼻尖正好掠過她的發額,卻再不能再近了,引她連往後退了好幾步,遠的距離,疏離模糊。
“荷兒,爹爹要給我說了親事了,可她們都不是我想要的人,我只想你留在我身邊!”
他說這話,一旁的馬夫朝幾個小鬟和黃門打着手勢,左右人皆退到遠處。
“荷兒,我一直喜歡的人只有你一個!”
翠荷在他身邊這麼多年,何曾不知他對自己特殊的感情,並不似所謂的主僕、姊弟這樣簡單,他潛意識的情感,早就超越了所謂的親情與友誼。
可於這山河間,天地有量,山河有距,人和人有尺,感情有度。
翠荷滿眼熱淚,望着月明,回憶著兒時往事。——她祖上劉氏,原是渤海赫赫有名的貴族,父輩仕途受阻,家道中落,父親被貶,母親改嫁,咸平的劉府也被抄,她與幾個姊妹走散,顛沛流離。1136年,烏古論一脈鎮守遼陽,烏古論氏小女嫁到當時的李家做次娘子,一次偶然的機會在郊外的圓洪寺外,夫人見她衣衫襤褸頭髮雜亂的跟着一群叫花子乞討,便心生憐憫,將她帶入李府,說是要給腹中孩兒找個伴讀,又見她梳洗打扮一番后,實在是生的清麗溫柔,便取名為翠荷,她就這樣在李家待了許多年。
可縱使她祖上顯赫,卻當今她為婢,又怎的不知道,婢與貴公子的距離呢?
況且她清白之軀,早在數年前,便被糟踐了,她又怎會不顧廉恥,留在這樣一個才十三歲的小孩身邊。
翠荷不再逃避,便直直的望着他的眼,上下微動着喉嚨——“四哥兒,奴從不貶低自己,卻也明白奴和您之間是不可能的,並非奴不知抬舉,而是自古姻緣講究門當戶對,奴想找一樁對等的婚姻,也想找自己真正喜歡的人。”
“若是真的,奴做了您的娘子,您見着奴唯唯諾諾,見着奴小心的顧及着一切事情,必也是不舒坦,而對於我,我一介婢女在李家裏做四娘子,於上於下都要看人眼色,日子也好不長的。”
“自古來,胖婆娘過窄門,劈柴門上掛草帘子,都是對等的。”
獻可晃着眼中的淚光,將頭低下,又輕抬起:“可我……喜歡你!真心喜歡,你便不喜歡我嗎?這些年,都不曾對我有喜歡嗎?”
“沒有……,四哥兒,奴只是以僕人的身份照顧你,是大娘子臨時囑託,也是二姑娘的囑咐,其餘情感,奴對您沒有。”
“那你便沒有絲毫不舍嗎?便一點喜歡都沒有嗎?但我二姊姊以前也不喜歡雍王,但她入了雍王府,日子漸久了還是對雍王慢慢有感情的,就說明,感情可以慢慢處。”
“荷兒,你別走,我去求爹爹,我求爹爹將你留在我身邊,好嗎?”
翠荷看着他晶瑩的淚珠垂下,在微弱的月光下折射一段冷光,他正站在夜中,薄薄的披風被青草掠過的清風打亂,輕輕的在身後飄動。
“四哥兒,我……是個人兒,我有我自己的選擇,望四哥兒尊重奴的選擇,奴罪該萬死,盡全力卻不可滿足四哥兒的夙願。”
“荷兒!別人會待你不好的,他會欺負你的。荷兒。”
“荷兒,你再考慮周全后再做決定好嗎?你考慮周全,荷姊姊。就算獻兒求你了!”
他便將她堵在那一塊小地方,涕泣凄凄,略加稚嫩的臉龐薄淚縱橫。
“姊姊,你別走,姊姊。”
他這樣的姿態,便似當初親二姊出嫁那日他挽留的樣子,也是那樣崩潰無奈,撕心裂肺的樣子。
佇立良久,翠荷道:
“四哥,奴亦不是薄情寡義之人,……奴,暫時不走,您的心結也慢慢打開,待您情緒穩定下來,好嗎?”
“許是這半年,許是一年,奴便真的要成了自己的家了!”
“但走之前,奴……,我,”她忽而改口自稱了我,“我是必須要去見一面二姑娘,她跟着雍王去濟南,身懷大肚的,也不知道過的怎麼樣?”
“多年前,大娘子還沒去的時候,就是姑娘出嫁那晚,她叮囑了我許多,叫我無論如何都要照顧好姑娘。”
“姑娘是個溫良的女子,她堅韌卻心軟,當時就是怕我,因為當年香翎夫人誘害我一事傷心,怕我陪嫁到了雍國王府要受辱,就叫我留在李家,陪伴四公子左右,姑娘真是挺為咱們這做奴的人打算。”
“人都念舊情,便叫我去見姑娘一次吧!”
獻可稍低了頭,正好看見她白皙的發額和那額上掛着的那一顆綠石,他左右探看道:“那便讓我伴你一同去濟南吧!這一路上艱難險阻,我不大放心,也正好,我也思念姊姊,就讓我一起過去吧!”
翠荷不答,她明白他所想。
良久才見她點了點頭,答了句好。
這獻可立刻板回了笑臉,拿着兩袖擦了擦淚水,四肢不受控制便將翠荷摟入懷中——“荷姊姊,我定不負你的!”
翠荷聽后,楞了許久蹙着眉頭,望着遠處的小重山,將手輕輕搭在他的寬厚的背上。
兩人便站在如柔波般的夜中許久,待到起風了,才打算着找一家客棧休憩,準備着將近一個月的行途計劃。
可就是這一事,被隨行的其中一個小丫鬟告知了李石,那小鬟便是與翠荷同居一室的,先前也是她在李石面前嚼的舌根子,添油加醋說翠荷對四郎兒懷有覬覦之心。
那小鬟喚作“清清”。
近而,整個李家上下都知道了,四哥兒喜歡上了自己的貼身侍女,並與侍女一同去了濟南。李石的臉上實在是掛不住了,氣着怒着,卻尋不到兩人,也無可奈何。
“爹爹,這竟是天大的笑話了,我這才舒服點出來晃一晃,就聽到了這樁事!”
一大早的,李石在書桌前愁着什麼,李清茹就扶着個大肚子進來了,嘴角掛着諷刺的笑容,褪去了孕中的疲憊,邁的碎步子輕鬆的走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