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不負翠荷(上)
一日,李獻可在小軒窗前正冥思苦想着什麼,他面前的書台,紫煙騰起,筆墨香濃,一兩片白花恰落在他的宣紙上,他抬頭看,院角的玉蘭已滿園。
“四哥兒,吃些胡餅吧!就着這些熱粥!”早起的翠荷端上一碗肉粥,再接下身邊小鬟手上的胡餅,這便是李獻可的早飯了。
獻可見她輕步前來,將熱粥與盤布上,再低下頭將他案上的香爐打開,重新換了些香料,再壓實。
她提起的酥指上布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她那樣遮掩着,卻還是被他發現了。
“你手怎麼了?”他置下碗筷,拉過她的手細看。
但她見四下小鬟皆在,連忙拉過了手,他才慢慢鬆開。
兩人靜立在原地良久。
“你手是在哪傷的?”他又問,這次語氣愈加平和了起來。
“奴,切菜不小心傷的,傷口不大,奴已經塗過葯了!”
“這還不大嗎?”
“奴也不疼,沒關係的,便晚點麻煩小鬟替我塗些葯便是了!”
“奴先下去了!四哥兒快些吃。”她幾乎沒有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留戀,便將端盤撤下。
她端下了盤,便動身進了小廚房開始和水揉面,一邊揉一邊思考着什麼,一旁燒水爐上的熱水在她面前騰起陣陣薄汽。
“翠荷姑娘,主君喚你去往他那裏一趟!”一個小黃門倚在了廚房門口對她說。
她輕輕擦了手答了句好,便隨那人去了李石的房中。
她見門半掩着,確實覺得有些不妙,便再放輕了腳步小心翼翼的推門而進,見了李石側着身子在小明窗賞着院裏的玉蘭。
“主君!您找我?”她揖禮依舊。
他輕點頭,背着手,慢走到屋裏的書案邊坐下。
“你來府里有十餘年了吧!”他傲慢的問。
“是!十五年了!”
“十五年了,時間過的真快,你有二十歲了吧?”
翠荷乃頓,吞吞吐吐的回一句:“是,主君,奴馬上過完生辰便二十了!”
“二十,也不小了,也該談婚論嫁了,十九便要放你嫁人的。你與二丫頭一起長大,二丫頭成婚也有五年了,你也該打算着了?”
她默默的點點頭,未曾說話。
“可有選好的人家?你或有中意的郎啊?”
她搖搖頭,方知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你如今二十,既無中意的郎君,又無過多的積蓄,那便由老夫為你作媒,媒選一個小吏人家嫁了,既可保你衣食無憂,說起來又體面,如何啊?”
“你且收拾下,先去夫人靈前叩拜,我打點些銀子,你回你咸平老家一趟,回來了后,你便去清安寺伺候“通慧圓明”大師罷!便不在公子哥左右伺候了,再等些日子,便替你尋得官吏人家,風風光光出嫁便是。”
(注:通慧圓明大師——李石的長姊李洪願的法號)
翠荷輕輕揚起頭,無助的目光在屋內漂浮,從輕飄的帘子一直落到冰涼的地上。
“你不願意嗎?你應當知道,四哥兒,他如今十三了,我這正要打算着看選着大族的姑娘,為他定下一樁婚事來,也好讓他安心讀書,安心去科考罷!老夫說到這兒,你應當明白。”
翠荷默默的,眼中泛起了淚水,他知道李石所指什麼,也知道他的言外之意。
“你知道,旗鼓相當,門當戶對,四哥兒他未來的娘子,也應是精挑細選的貴族姑娘,那……”他動了動嘴唇,便不再說下去。
翠荷乃捂,叩拜再三,乃站起,回了自己的房中,安安靜靜的收拾着東西。
到了晚間,她正將她睡的被褥整理着,一旁的桌子上放着打包好的行李。
對面床的小鬟帶着三兩好友而入,見翠荷安靜收拾着,那小鬟便問:“翠荷姊姊,您這是去哪?”她多少帶些諷刺。
但翠荷依舊微笑起,輕坐在床榻邊:“害,我二十了,便要出去嫁人了,主君叫我先回老家去一趟,回來后,便要與姊姊妹妹的告別了!”
“姊姊是高就去了,嫁了人便不像我們這般天天伺候人,低聲下氣了!”
翠荷抿嘴:“不知是高就,還是深淵,便聽天由命吧!”
幾個小鬟作禮,便前去送她一些離別贈物,有玲瓏的小玉墜、親手縫製的攢了白絨的袖籠、毛絨的抹額、各式的點心與肉脯。
而她久久猶豫着,望着院裏的玉蘭,口中嘟啷着:“玉蘭哪及梅花香?還是會寧的梅花最好看!”
說完,她關上小窗,獨坐硯台。
她久久猶豫的,是不舍李獻可,卻又思考起什麼,收了這份不舍。
“四哥兒,你我二人有別,你便好好的定下婚事了!好好成婚成家,”她將硯台上一方小盒子裏的枯梅蓋上。
再念,她是想再見清雅一眼。畢竟人生苦短,年歲茫茫,她若嫁了人,便是徹底的離開李家了,亦不知何年才能再見清雅。昏燭下,是多少年前她與清雅、惜意打鬧的場景。
“二姑娘,惜意,奴也想你們了!”
這一想,她便昏昏欲睡了過去,做了個與她們團聚的夢。
第二日清晨,她打包了行李出去,李石安排的馬車已經等候多時了,那馬夫在欄邊啃着油餅子。
她走近,匆忙的將一袋沉甸甸的東西塞進了馬夫的懷裏。
那馬夫疑惑,連忙坐好又將油餅子折進紙包里揣在懷裏,打開她給的布袋,驚嘆不已——“荷兒妹妹何故將這樣好的東西塞給我?”
那袋裏,全是各式的首飾與髮釵,是她這些年攢下的一點積蓄。
翠荷輕輕的低頭:“我不想回咸平老家,阿兄行個好,我想去濟南府去尋二姑娘。”
那馬夫連忙將布袋攢好又還給她,搖搖頭:“實在是不可,主君派我護送你來回,咸平不遠,最多幾日方可來回,可你這濟南,隔山隔海的,來去怕要半個月了!”
“妹子,你實在是瘋了?”
“我沒瘋,也沒狂,我想見姑娘。”
她立在早春的清露中,碧色的衣裙在風中搖曳。
良久,馬夫思考片余。
“也罷,也罷,我與妹子相識一場,妹子將要嫁人了,我便替妹子解份思念之苦,將妹子送往濟南,主君也不會多留意我們的行蹤,若真問起,我便說妹子在老家逗留了幾日,和親人團聚了!”
她將手中珍寶捧上,卻又見馬夫將其手攔住,他拍拍胸膛:“妹子一介弱女子,豈能獨受路勞之苦,我這莽夫即便是作為一個陌生人也要好生的將妹子送到濟南,既是仗義之人,又為何要這等俗物呢?”
“妹子辛苦攢下的,好生的收着,作些嫁妝,這路上餐飯不便,你且多給自己添些油水。”
“妹子去了濟南,好生的去,也要好生的回來,才能不叫家裏人擔心罷!”他跳下車去,圓墩的身子落在地上騰出一陣塵埃,又憨笑着將她擱置在台階上的包袱提起放進了馬車裏。
翠荷淚目,聞此,心裏默念:“我何來的親人啊!”
馬夫給她安排好踏板,兩人就此約定下,便動身往南的方向去。
馬車顛簸着,她白皙耳垂下的玉璫,輕拍着她的雙頰,她輕掀簾,見了那被火熏黑了的遼陽留守府院牆,——那是天德年間,完顏雍鎮守此地,匪寇攻進了留守府那次所致。
現在此地,一晃經年,殘垣斷壁,門庭雜草叢生。
獻可知道翠荷走了時,已經是晚間下學之後,他回了屋,便準備更衣沐浴,見着前來更衣的小鬟不是翠荷,便詢問翠荷的去向。伺候的小鬟吞吐的說翠荷在休息,另一個小鬟又說翠荷在沐浴梳洗,這一下便使獻可起了疑心,疾步的趕到她的房間。
見她床簾下面的暖被被打理的整齊,衣櫥里的衣裙也沒有了,妝枱的首飾也無,獻可再詢問,小鬟方才將實情告知於他。
“荷姊姊,去了濟南尋二姑娘了!”
獻可額頭上的汗躥了出來,再問:“為何去濟南尋我姊姊?”
“主君說荷姊姊年歲大了,要出去嫁人,便說給她尋個小吏人家嫁出去,也體面。本是派人將姊姊送回遼陽西咸平,回來之後給她準備婚嫁的,可荷姊姊說,十分想念二姑娘,執意去了濟南,這個時候,恐怕已經離家百里了!”
“這樣的事情為何不和我說一聲?”獻可那心中的怒火衝到了脖子與臉,身邊小鬟嚇壞了,第一次見寡言的他如此氣憤,便齊齊都退到了一旁。
獻可長揖向受驚的小鬟,便急匆匆跑出去,要尋翠荷。
方才垂釣完與僕人說笑返回家中的李石,在門口遇見了獻可,見他狂奔而去,李石乃喚:“獻兒,你這往哪去?急急忙忙的?”
“爹爹,你要將荷兒嫁出去是嗎?你趕她走是不是?我不讓她走,我不要她嫁人!爹爹要是將她趕走,便將兒也趕走了去!”
獻可口不擇言,完全不顧及底下人的眼光,更不顧李石的呼喊,只顧朝着門口奔去,稚氣的臉龐鑲着一對堅決的眸子。
他牽馬而馭,叫上了幾個近從,便在早春的涼夜中狂奔過去。
翠荷連趕一天路,悠慢的馬車在綠坪停下,馬夫與其他兩人輕聲叫她出來,便在綠坪上歇息下,今晚就在此地紮上簡單的帳篷,暫作休憩。
她在草坪上坐,茫茫的鮮草低,才夠覆沒她的足履,晚來的露水沾濕了她碧色的衣裙,更浸潤了她垂下的烏絲。她撐着下頜,抬頭見空,滿天繁星,無邊無際,閉眼呼吸,皆是春時泥土的芬芳,空中漫飄的,還有淡淡的草香,隱約幽遠的蟲鳴響起,奏一曲春日旋律,再聞遠山猿嘯哀,一陣凄涼浮上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