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文竹是父親作為賭資輸給楊六的。文竹的父親也是個賭徒,一路賭下來,就家徒四壁了。年輕的時候,先是賭輸了文竹母親,輸文竹母親的時候,文竹才五歲。文竹母親也是父親在賭桌上贏來的,後來就有了文竹。在沒生文竹時,母親不甘心跟着父親這種賭徒生活一輩子,幾次尋死覓活都沒有成功,自從有了文竹,母親便安下心來過日子了。她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把孩子養大成人。母親無法改變父親的賭性,便只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認命了。父親在文竹五歲那一年,終於輸光了所有的賭資,最後把文竹母親押上了,結果也輸掉了。文竹母親本來可以哭鬧的,但她卻一滴淚也沒有流。她望着垂頭喪氣蹲在跟前的文竹父親,很平靜地說:孩子是我的,也是你的,我走了,只求你一件事,把孩子養大,讓她嫁一個好人家。
蹲在地上的父親,這時抬起頭,咬着牙說:孩她娘,你先去,也許十天,也許二十天,我就是豁出命也把你贏回來,咱們還是一家人,我不嫌棄你。
母親冷着臉,“呸”地沖父親吐了一口,又道:你的鬼話沒人相信。你輸我這次,就會有下次,看在孩子的分上,我只能給你當一回賭資,沒有下回了。
父親的頭又低下去了,半晌又抬起來,白着臉說:我把你贏回來,就再也不賭了。咱們好好過日子。
母親說:你這樣的話都說過一百遍一千遍了,誰信呢?
母親說完拉過文竹的手,文竹站在一旁很冷靜地望着兩個人。五歲的文竹已經明白眼前發生的事了。她不哭不鬧,冷靜地望着父母。
母親先是蹲下身,抱着文竹,淚水流了下來。
文竹去為母親擦淚,母親就說:孩子,你記住,這就是娘的命呀。
父親給母親跪下了,哽着聲音說:孩她娘,你放心,你前腳走,我後腳就把你贏回來,再也不賭了,再賭我不是人養的。
母親站起來,抹去臉上的淚說:孩子也是你的,你看着辦吧。
說完便走出家門,門外等着接母親的向麻子。向麻子賭,只賭女人,不押房子不押地,於是向麻子就走馬燈似的換女人。贏來的女人沒有在他身邊待長的,多則幾個月,少則幾天。向麻子曾說,要把方圓百里的女人都贏個遍,然後再換個遍。
母親走到門口的時候,文竹細細尖尖地喊了聲:娘。
母親回了一次頭,她看見母親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最後母親還是頭也不回地坐着向麻子趕來的牛車走了。
父親果然說到做到,第二天又去找向麻子賭去了,他要贏迴文竹的母親。父親沒有分文的賭資,他只能用自己的命去抵資。向麻子沒有要父親的命,而是說:把你襠里的傢伙押上吧。
父親望着向麻子,他知道向麻子心裏想的是什麼。向麻子贏了文竹的母親,用什麼賭向麻子說了算,他只能答應向麻子。結果父親輸了,向麻子笑着把刀扔在父親面前。賭場上的規矩就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沒有收回的餘地。除非你不在這個圈裏混了。背上一個不講信譽的名聲,在關東這塊土地上,很難活出個人樣來,除非你遠走他鄉。
那天晚上,父親爬着回來的。自從父親出門之後,文竹一直坐在門檻上等着父親。她希望父親把母親贏回來,回到以前溫暖的生活中去。結果,她看到了渾身是血的父親。
就是在父親又一次輸了的第二天,母親在向麻子家,用自己的褲腰帶把自己吊了起來。這是當時女人一種最體面、最烈性的死法。
母親死了,父親趴在炕上號哭了兩天。後來他彎着腰,叉着腿,又出去賭了一次。這回他贏回了幾畝山地。從此父親不再賭了,性情也大變了模樣。父親賭沒了襠里的物件,性格如同一個女人。
靠着那幾畝山地,父親拉扯着文竹。父親寡言少語,每年父親總要領着文竹到母親的墳前去看一看,燒上些紙。父親沖墳說:孩她娘,你看眼孩子,她大了。
後來父親還讓文竹讀了兩年私塾,認識了一些字。
父親牛呀馬地在幾畝山地上勞作着,養活着自己,也養活着文竹。一晃文竹就十六了,十六歲的文竹出落成漂亮姑娘,方圓百里數一數二。
那一次,父親又來到母親墳前,每次到母親墳前,文竹總是陪着,唯有這次父親沒讓文竹陪着。他沖墳說:孩她娘,咱姑娘大了,方圓百里,沒有人比上咱家姑娘。我要給姑娘找一個好人家,吃香喝辣受用一輩子。
父親沖母親的墳頭磕了三個響頭又說:孩她娘,我最後再賭一回,這是最後一回,給孩子贏回些陪嫁。姑娘沒有陪嫁就沒有好人家,這你知道。我這是最後一回了呀。
父親說完沖母親的墳磕了三個響頭,然後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父親走前沖文竹說:丫頭,爹出去幾天,要是死了,你就把爹埋在你媽身旁吧。這輩子我對不住她,下輩子當牛作馬我伺候她。
文竹知道父親要去幹什麼,“撲通”一聲就給父親跪下了。她流着淚說:爹呀,金山銀山咱不稀罕,你別再賭了,求你了。
父親也流下了淚,仰着頭說:丫頭,我跟你娘說好了,就這一次了。
父親積蓄了十幾年的賭心已定,十頭牛也拉不回了。父親又去了,他是想做最後一搏,用自己的性命去做最後一次賭資。結果沒人接受他的“賭資”,要賭可以,把他的姑娘文竹作賭資對方才能接受。為了讓女兒嫁一個好人家,十幾年來,父親的賭性未泯,他不相信自己會賭輸,真的把姑娘賭出去,他就可以把命押上了,這是賭徒的規矩。久違賭陣的父親最後一次走向了賭場。
結果他輸得很慘,他的對手是隔輩人了。以前那些對手要麼洗手不幹了,要麼家破人亡。這些賭場上的新生代,青出於藍,只幾個回合,他就先輸了文竹給楊六,後來他再撈時,又把命輸上了。
楊六顯得很人性地沖他說:你把姑娘給我就行了,命就不要了。你不是還有幾畝山地嘛,湊合著再活個十幾年吧。
當文竹知道父親把自己輸給楊六時,和母親當年離開家門時一樣,顯得很冷靜。她甚至還衝父親磕了一個頭,然後說:爹,是你給了我這條命,又是你把我養大,你的恩情我知道。沒啥,就算我報答你了。
說完立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楊六牽着一匹高頭大馬等在外面。文竹走了,是騎着馬走的。
父親最後一頭撞死在母親墳前的一塊石頭上。文竹把父親埋了,文竹沒有把父親和母親合葬在一起,而是把父親埋在了另一個山坡上,兩座墳頭遙遙相望着。
文竹在楊六的身邊生活了一個月又十天之後,她又作為楊六的賭資輸給了馮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