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槐是一個人上的二龍山,他一上山便被馮山的人五花大綁給捆上了,然後推推搡搡地被帶到了馮山面前。

馮山和文竹正坐在一棵樹下打鳥玩,有很多鳥落在樹上,文竹用雙槍沖樹上的鳥左右開弓,槍一響,一群鳥飛走了,文竹左右開弓就射下兩隻,馮山只有一隻手臂,他只能一手持槍,因和楊六橫賭而失去的手臂此時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袖管在風中飄舞着。那群獃頭獃腦的鳥似乎沒有記性,被槍聲驚走了,轉了一圈就又回來了,驚詫地又落回到原來的枝頭上,馮山抬手就是一槍,被串了糖葫蘆的兩隻鳥就落到地上。馮山吹吹槍口,文竹就欣賞地望着馮山,此時的獨臂馮山在文竹的眼裏就是一道奇異的風景。

就在這時,槐被孔大狗等人推搡到馮山和文竹面前。孔大狗就說:大哥,這條狗要見你。二龍山上的人,一律把替日本人幹事的偽憲兵稱為狗。

馮山看到槐的一剎那,眼皮就跳了跳,他呼吸急促。

伏擊時,他們曾有過一次正面接觸,那只是短暫的一瞬,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帽子便被槐射掉了。此時,他的頭上仍感到涼風四起。

槐望了眼馮山,他自然也看到了文竹,文竹只看了槐一眼,便把槍插在腰間,走回那間木頭小屋裏去了,留下馮山和槐對視。

槐說:姓馮的,我今天上山是要和你賭一次。

馮山現在已經冷靜下來了,他沖孔大狗說:給他鬆綁。

孔大狗就睜大眼睛說:大哥,他這條狗上次差點要了你的命,他該殺。

鬆綁。馮山厲聲又說了句。

孔大狗等兄弟不情願地鬆開了槐。

槐活動活動四肢,仰着臉,把鼻孔衝著天說:姓馮的,看你還是條漢子,你輸給過楊六一條手臂,最後贏了楊六,讓他暴死,這我都知道。今天我也要和你賭一次。

馮山望着眼前的槐,他就想到了菊香,他和菊香從小就被父母指腹為婚,如果自己不賭,菊香一定會成為他的女人,也許菊香就不會死,兒子自然也會是槐,他就不會拉着一撥人馬上了二龍山,如果是那樣,他們一家三口人會幹什麼呢?馮山無法想像,他一想起上吊自盡的菊香,心裏就撕裂般地痛一下。菊香嫁給了癆病鬼丈夫,可她卻忘不下馮山,就是在這忘不掉的情感中,他們有了槐。槐小的時候,菊香一直讓槐叫馮山舅。後來馮山娶了文竹,槐便再也不叫舅了,每次見到他就像見到了仇人似的。馮山曾和菊香說過槐,菊香望着馮山一臉無奈地說:槐是個冤家呀。馮山也曾和菊香商量過,告訴槐事情的真相。菊香的眼淚就下來了,最後菊香咬着嘴唇說:這個冤家現在咱們說什麼他都不會相信,他一直說要殺了你,等以後有機會我再和他說吧。

菊香後來就把真相說了出來——槐是馮山的兒子,可看到槐從南山上下來投奔日本人後,她還是用三尺白布把自己吊在房樑上氣絕身亡了。

他望着槐,眼神複雜而又古怪。

槐站在馮山面前不依不饒地說:姓馮的,你以前算是一條好漢,你賭贏過楊六,今天我就是要和你賭一次。

半晌,又是半晌,馮山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賭什麼?

槐就說:我賭那兩隻橡膠桶和你的命,要是你輸了,把那兩隻桶給我送下山去,然後你找個地方把自己埋了。

馮山臉上的肉動了動,他的呼吸又有些急促,他就那麼古怪複雜地望着槐。

槐又把鼻孔衝著天空說:姓馮的敢還是不敢?

馮山沒有說話,眯着眼睛望着槐。

槐又說:姓馮的,你可以把我弄死在這裏,我上山前什麼都想好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馮山望着槐,一下子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他抱着為父母復仇的心態走上了賭場,和楊六的惡賭,先是輸了左臂,最後又贏了楊六的命。他望着眼前的槐,就想起青春年少的自己,眼前的槐儼然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半晌,又是半晌,馮山冷冷地問:要是我贏了呢?

槐說:那就隨你處置,我既然上山了,就沒想過活着下山。

馮山吁口長氣說:我只有一個條件。

槐冷着嘴角望着馮山。

馮山說:我贏了,你就離開日本人,去哪都行。

槐嘴角掛着冷笑道:依你。

馮山也笑了笑,他從腰間拔出那把盒子槍,扔給了孔大狗。孔大狗接過槍就叫了聲:大哥——馮山揮了一下手,眾人就都噤了聲。他們知道馮山的脾氣,說出的話,潑出去的水。

馮山做完這一切似乎想起了什麼,他向木頭小屋走去。他推開小屋的門,文竹正在透過窗口向外望着,此時,她仍然是那個姿勢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裏。

馮山叫一聲:文竹。

文竹沒有回頭淚已經流了下來,她哽着聲音說:你真要跟他賭?

馮山沒有說話。

文竹抽泣着說:你贏了楊六,你發過誓再也不賭了,好好跟我過日子。

馮山沉默了一會兒道:這次是為了槐,也是為日本人,我就再賭一回。

文竹轉過身,她滿臉淚痕地說:你可是他的爹。

馮山的身體抖了一下,他的臉白了一下道:他要不是槐我還不和他賭。

說完這句話,馮山就走出小屋,他知道他一直走在文竹的目光中,就像當年他每次和楊六去賭,文竹都站在門口目送着他一點點遠去,也迎接着他一點點走近。風吹着他的空袖管一搖一盪,他向二龍山上的鷹嘴岩走去。槐跟着,孔大狗等一幫兄弟也尾隨在後面。

鷹嘴岩就是二龍山頂上突出的一塊像鷹嘴樣的石頭,從山頂的石頭上突出去,下面就是深不見底的深淵。

馮山走到鷹嘴岩旁停下了腳步,指着那塊石頭說:今天咱們就賭這個,看誰先掉下去。

馮山說完率先走到鷹嘴岩的岩石上,他讓人找來了兩條繩子,一頭系在山頂的石頭上,另一頭系在了自己的腰上。馮山做完這一切,把另一條繩子遞給了槐,槐沒接繩子,馮山說:你不是死賭,理應繫上繩子,這樣才公平。

槐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把繩子一頭系在腰上,繩子的另一端同樣系在了山頂那塊石頭上,遠遠望去,他們兩人就像一棵樹上長出的兩根樹枝。

孔大狗等一干弟兄站在遠處驚詫地朝這邊望着。

馮山喊:你們回去,該幹啥就幹啥。

沒人回去,他們要見證自己的大哥是如何賭贏的。在二龍山方圓百里都知道這個傳奇人物馮山,當年他和楊六賭得轟轟烈烈的故事至今仍然流傳着。後來馮山收手了,來了日本人之後,就拉一干人馬上了二龍山。他們都衝著馮山而來,馮山是他們心目中早已景仰的英雄。今天的橫賭,沒人相信他們的大哥馮山會輸,他們的大哥是在橫賭窩裏混出來的。他們要一睹馮山橫賭的風采。在他們眼裏,馮山瀟洒無比,他站在懸空的岩石上,山風吹起他的空袖管,像一面招展的旗。

馮山和槐站在一起,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有兩步之遙。他還沒有如此近距離地和槐相處過,這就是他的兒子,他的心裏渴盼着也糾結着。他不懷疑槐的血性,因為槐的血液里流淌着他的骨血,只要了解自己也就了解了槐。馮山挨着槐站在那裏,他百感交集,他真希望喊一聲“兒子”,可他喊不出,他就是說出來和菊香的隱情,這時的槐也無法相信。

蒼茫的冬日,在西天中抖了一抖,天就暗了。有風掠過,這是山谷中的風口,滿山的風似乎都要從這裏經過。

槐的臉有些蒼白,寒風一點又一點地把他渾身的熱量帶走了。槐敲着牙幫骨說:馮山,要是你輸了,你就從這懸崖上跳下去。

馮山也打着抖說:槐,你輸了,就離開日本人,幹啥都行。

槐說:我說話算數,希望你說話也要算數。

兩個人就那麼凝望着,馮山的眼裏有愛憐、寬容,甚至還有希望。槐的眼裏只有仇恨,他的眼睛恨不能射齣子彈。

槐打着抖說:馮山我一定要贏你,為我娘報仇。

馮山說:你娘是你氣死的,她的死和我無關。

槐又說:我娘對你那麼好,可你辜負了她。要是你娶了我娘,我娘現在一定坐在熱炕上吃香的喝辣的。

馮山不知說什麼好了,他以前動過娶菊香的念頭,那時她得了癆病的丈夫還活着。可那會兒他還是個賭徒,他的目標還沒有達到,他不可能娶菊香,就是他娶,菊香也不會嫁給他。再後來菊香的男人死了,他也贏了楊六,把當年父親輸給楊家的母親又贏了回來,可惜那只是從楊家墳地遷回來的屍骨了。他把母親的屍骨和父親的屍骨合葬在馮家墳地時,他喊了一聲:爹,娘來了——便泣不成聲了。作為男人和兒子,他的孝已經盡到了。他身上也是一身輕鬆了,他最大的目的完成了,他就換了個人似的。文竹是他從楊六手裏贏來的,活賭變成了死賭,不知從哪一刻起,文竹走進了他的心裏,他也走進了文竹的心裏,他發現時已經走不出來了。他知道自己這一生註定要過着顛沛流離的生活,是因為他的心,他一刻也沒有平息過。菊香不可能和他過這樣的生活,他太了解菊香了。因為賭,菊香父母說死也不同意菊香嫁給他,他也不想讓菊香為他提心弔膽,他只能過着屬於自己的生活。在和楊六最後賭博的日子裏,文竹走進了自己,他順理成章地娶了文竹。當年他娶文竹時,菊香曾私下裏對他說:馮山,這都是命,咱們的命從生下來就不一樣,要是下輩子有緣,你再娶我。菊香說完這話時,馮山已經淚流滿面了。他只對菊香說了句:菊香,我對不住你。

後來馮山明白,不是自己對不住菊香,是自己的命對不住菊香,他希望菊香好,才不能娶她。

鷹嘴岩上的風大了,這條峽谷是一個風口,山頂上風平浪靜時,鷹嘴岩這個地方就經常風聲大作。天已經黑了,風裹着毛毛雪針扎火燎地砸在馮山的臉上,他用餘光觀察着槐。槐憑着年輕氣盛,剛登上鷹嘴岩時,甚至想拒絕用繩子系在腰上,他和馮山這一賭,沒想過自己會輸。他此時恨不能巴望鷹嘴岩上的石頭斷裂,讓馮山摔下山崖,但他很快又否定了這種想法。雖然他第一次賭,又是和馮山,馮山和楊六賭的那段時間,母親牽着他的手,一次次目送着馮山走出自家小屋,又一次次走回來。槐知道母親菊香在為馮山擔驚受怕,在馮山和楊六瘋賭的日日夜夜,母親茶不思飯不想,有時槐在夢裏醒來,經常看見母親面對着油燈淚流滿面。他至今也不明白,自己的母親菊香為什麼要為毫不相干的馮山這麼提心弔膽。

但槐承認,每一次馮山離開家門時,都是一副淡定從容的神情,他沖娘笑一笑,輕聲說一聲:我去了。然後伸出手在他頭上撫摸一下,就頭也不回地走進風雪中,他的背影義無反顧,瀟瀟洒灑。年少的槐每次看着瀟洒的馮山遠去的背影,他就在心裏說:日後我也要成為像馮山這樣的男人。

馮山瀟洒地去了,又淡定地回來,每次回來,他都豪氣地腳踩着灶台,風捲殘雲地把娘給他做的飯菜很快吃光,然後抹抹嘴,沖娘和他溫暖地笑一笑,然後像山一樣地倒在炕上,雷鳴般的鼾聲便響徹整個小屋了。就是那次,馮山輸給楊六一條手臂,他甩着空袖管一盪一盪地回來,他的眼裏馮山已經出神入化了。

馮山雖然是個賭徒,但他輸得光明,贏得磊落,馮山男人的形象已經在他心裏入神入境了。他多麼希望自己的母親能嫁給這樣的男人啊,他一看到馮山心裏就踏實無比,也有一種男人的力量,從心底里冉冉升起。可惜後來的結果就陰差陽錯了,從那時起他就開始恨馮山,恨的結果就是想置馮山於死地。他這次上山是懷着魚死網破的心境,日本人的細菌和他沒有關係,在南山當綹子時,他知道南山那伙綹子無論如何也不能和二龍山的馮山抗衡。他投靠日本人就是想借日本人的刀殺了馮山。他知道如果這次賭輸了,還有日本人繼續對付馮山。馮山一夥伏擊了日本人,且奪走了細菌,日本人是不會放過馮山的,他從竹內大佐眼神里看到了這一點。

風越來越大了,槐臨上山時,脫去了憲兵隊的衣服,換成了羊皮褲襖,可這些衣物似乎仍抵禦不住鷹嘴岩上的寒冷。他的身體開始發抖,上牙和下牙不由自主地敲擊在一起,發出咯咯的聲響。他極力剋制着自己,但越是克制越是抖得厲害。

孔大狗一伙人,一直在遠處看着,他們都為馮山擔心。馮山幾次讓他們回去睡覺,但他們沒有人動,他們站在黑暗中,默默地陪着自己的大哥。

在這期間,孔大狗差人給馮山送來一隻烤雞,還有一壺老酒,這是馮山平時最愛吃的食物。雞香和酒香瞬間瀰漫在了鷹嘴岩,馮山沒有看那食物,把裝雞和酒的托盤用腳送到槐的面前。槐連看都沒看,就一腳踢飛了雞和酒,半晌,又是半晌,峽谷中才發出鐵盤和石頭撞擊的聲音。

孔大狗一伙人就喊:大哥,和這條日本人的狗還講啥君子,一腳把他踹下去得了,省得你挨凍受罪的。

馮山不理會孔大狗這夥人的喊叫,閉上了眼睛,騎馬蹲襠式站在鷹嘴岩的石頭上。孔大狗這伙弟兄太了解他們的大哥了,大哥認準的事就是有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那一晚鷹嘴岩上的風很大,雪也很大,天空還打了幾聲驚雷,這是一種比較少見的現象,冬天打雷馮山還是第一次見。隨着雷聲和電閃,槐終於崩潰了,他“呀”叫一聲一頭從鷹嘴岩上栽了下去。那條系在腰間和石頭之間的繩子把他吊在了半空。

當槐醒過來時,他已經躺在山頂木格楞小屋裏了。他坐起來,絕望地望着馮山,馮山坐在他頭前,正吃肉喝酒,見槐醒過來,把肉和酒往槐面前推了推。槐不看這些食物,啞着聲音說:我輸了。

馮山用被口抹了一下嘴,潮濕着聲音說:你該離開日本人。

槐說:男人說出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他說完掙扎着坐起來,搖晃着向門口走去,這時他又回了一次頭道:馮山你聽好了,咱們的事才剛剛開始。

馮山大聲地說:來人,送客。

天早就亮了,孔大狗一夥弟兄們挾着槐向山下走去。

槐離開二龍山,他立住腳,突然跪在地上,他抱着頭號哭起來。

孔大狗等人見到馮山時,便紅着眼睛說:大哥,為啥不殺了這小子?這小子該死。

馮山狠狠地看了一眼這伙弟兄,一字一頓地說:你們聽好了,以後不準動他一根毫毛。

眾人就不解地望着他。

馮山又說:我讓他離開日本人,不再給日本人當狗。

孔大狗就急赤白臉地說:這小子在南山那會兒就不地道,他連帶他入道的大哥都殺,現在又投靠了日本人。他會守信用?

馮山沒說什麼,仰起脖子把酒壺裏的酒喝光了,然後只是笑一笑。

半晌,馮山才說:日本人沒有要回細菌,他們是不會甘心的,讓人下山去二狗那打聽一下消息,看日本人還有啥招要使。

孔大狗應一聲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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