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馮山這次輸給了楊六,馮山為此付出了一條左臂的代價。
文竹在馮山又一次去賭期間,做好了離開這裏的打算。她沒有什麼東西可收拾的,只有身上這身衣褲,她把身上的棉衣棉褲拆洗了一遍,找出了馮山的衣褲穿在身上。她不能這麼走。她要等馮山回來,要走也要走得光明正大。縫好自己的衣褲后,她就倚門而立,她知道說不定什麼時候,馮山就會從雪地里走回來,然後一頭倒在炕上。
馮山終於搖搖晃晃地走進了她的視線,她想自己真的該走了,不知為什麼,她竟有了幾分傷感。她就那麼立在那裏,等馮山走過來,她要問他是不是改變主意了,如果他還堅持讓她走,她便會立刻走掉。
當馮山走近的時候,她才發現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當她定睛細看時,她的心懸了起來。馮山左臂的袖管是空的,那隻空了的袖管結滿了血跡。馮山臉色蒼白,目光獃滯。一瞬間她什麼都明白了,她倒吸了口冷氣,身體不由自主地向前邁了幾步,她輕聲問:你這是咋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和馮山說話。馮山什麼也沒說,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去。
她尾隨着馮山走進屋裏,馮山這次沒有一頭倒在炕上,而是伸出那隻完好的右手把被子拉過來,靠在牆上,身體也隨着靠了過去。她立在一旁想伸手幫忙,可又不知怎麼幫,就那麼痴痴獃呆地站着。良久,她才醒悟過來,忙去生火,很快她煮了一碗麵條,上面撒着蔥花,還有一個荷包蛋,熱氣騰騰地端到他的面前。馮山認真地望了她一眼,想笑一笑,卻沒有笑出來。伸出右手準備來接這碗麵條,可右手卻抖得厲害,馮山便放棄了接麵條的打算。她舉着麵條猶豫了一下,最後用筷子挑起幾根麵條送到了馮山的嘴邊。馮山接了,在嘴裏嚼着,卻吃得沒滋沒味,不像他以前回來吃碗麵條,總是被他吃得風捲殘雲。後來馮山就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她放下麵條不知如何是好地立在一旁,她問:疼嗎?
他不說話,就那麼閉着眼睛靠在牆上,臉上的肌肉抽動着。
她望着那支空袖管,凝在上面的血水化了,正慢慢地,一滴一滴地流下來。
她俯下身下意識地撫那隻空袖管,她聞到了血腥氣,她的後背又涼了一片。
她喃喃地說:你為啥不輸我?
她的聲音裏帶了哭音。
他終於又一次睜開了眼睛,望着她說:這事和你沒關係。
說完這話身體便倒下了。
菊香和槐來到的時候,文竹正蹲在地上哭泣,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哭。
菊香一看便什麼都明白了,她跪在炕上聲色俱厲地說:我知道早晚會有今天的,天哪,咋就這麼不公平呀?
菊香伸手為馮山脫去棉襖,那隻斷臂已經簡單處理過了,半隻斷臂被扎住了,傷口也敷了葯。菊香又端了盆清水,放了些鹽在裏面,為馮山清洗着,一邊清洗一邊問馮山:疼嗎?疼你就叫一聲。
馮山睜開眼睛,望着菊香說:我就快成功了,我用這隻手臂去換楊六所有家當。我以為這輩子我只賭這一回了,沒想到……
菊香一迭聲地嘆着氣,幫馮山收拾完傷口后,拉過被子為馮山蓋上,這才說:我去城裏,給你抓藥。
說完就要向外走,文竹站了起來,大着聲音說:我去。
菊香望着她,馮山望着她,就連槐也吃驚地望着她。
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她抓過菊香手裏的錢,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走得又急又快,百里山路通向城裏,她很小的時候隨父親去過一次。就憑着這點記憶,義無反顧地向城裏走去,她也不知道是一種什麼力量在鼓動着她。
文竹一走,菊香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她一邊哭一邊說:本來這兩天我想回去看看那個“死鬼”的。前兩天有人捎信來,說那“死鬼”的病重了。
馮山微啟眼睛望着菊香說:那你就回去吧,我這沒事。不管咋說,他也是你男人。
菊香嗚哇一聲就大哭了起來,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馮山,或者自己的男人。菊香悲痛欲絕,傷心無比地哭着。好久菊香才止住了哭聲,哀哀婉婉地說:這日子啥時候才是個頭哇。
一直就在那裏的槐突然清晰地說:我要殺了楊六。
槐的話讓菊香和馮山都吃了一驚,兩個人定定地望着槐。
清醒過來的菊香撲過去,一把抱住槐,揮起手,狠狠地去打槐的屁股。她一直擔心槐長大了會和馮山一樣。她沒有和槐說過他的身世,她不想說,也不能說,她想直到自己死時再把真相告訴槐。她一直讓槐喊馮山舅舅。她和馮山來往時,總是避開槐。
槐被菊香打了,卻沒哭,跑到屋外,站在雪地里運氣。
菊香沖窗外的槐喊:小小年紀就不學好,以後你再敢說,看我打不死你。
菊香止住眼淚,嘆着氣說:生就的骨頭長成的肉。
菊香的淚水又一次流了出來,她一邊流淚一邊說:我真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咋過。
馮山望着天棚咬着牙說:楊六我跟你沒完,我還有一隻手呢,還有一條命哪。
菊香聽了馮山的話,喊了聲“老天爺呀!”便跑了出去。
文竹是第二天晚上回來的,她一路奔跑着,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二百里山路,又是雪又是風的。她不知摔了多少跟頭,餓了吃口雪,渴了吃口雪。她急着往回趕,她知道馮山在等這些葯。
她進門的時候,喘了半天氣才說:我回來了。
馮山正疼痛難忍,被子已被汗水濕透了,他就咬着被角挺着。
文竹來不及喘氣,點着了火,她要為馮山熬藥。
菊香趕來的時候,馮山已經喝完一遍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