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蜀中唐門·亦安亦戲與青裳
“放肆!都給我住手!”一個洪鐘般的聲音響起,少年抬頭,看見一人從前方屋脊上躍下。
白衣女子連忙收劍回鞘,納頭便拜,叫聲:“哥!”其餘三人也紛紛收了攻勢,轉身一齊行禮,叫道:“總舵!”
“你們不記得之前的計劃了嗎?”那人踱步上前,低下身子,扶起少年。少年見此人面如重棗,長髯垂腹,頗具關公風采。美中不足的是,這“關公”一隻眼睛矇著黑紗,而另一隻則只有綠豆大小。
“少俠受驚了。”“關公”安慰着少年,“不知少俠高姓大名,從何處來,又為何在這裏,和他們打了起來?”
“你是?”三場打鬥過後,少年早已筋疲力盡,不願再多說什麼。
“關公”扶着少年到一旁石階上並排坐下,其餘四人也圍攏過來。他拉着少年的手,很耐煩地說:“在下唐文,蜀中門派唐門總舵。看我這長相,江湖人士就給了我一個‘瞎眼關公’的綽號。”又指了指周圍四人,解釋說:“這四位,都是鄙人手下的唐門領袖,一等一的英雄。他們刁難少俠,其實是在下有意安排的。唐文在此給少俠賠個不是。”說完,站起來就要下拜。
“不可不可,小人萬萬受不起唐舵主如此大禮。”少年聽完這番話,頓時又來了精神,連忙起身扶起了唐文,“原來是蜀中豪傑唐大英雄,在下早就有所耳聞,今日能在這裏相見,實在是三生有幸。”又對其餘四人說:“還不知四位如何稱呼?”
那四人一轉先前的嚴峻態度,都笑了,紛紛拱手抱拳。
彪形大漢說:“在下‘半條龍’林驅虎,唐門左舵主。”
望江樓掌柜說:“在下‘敗筆書生’何子允,唐門右舵主。”
青衣女子說:“在下‘青龍鏢’林曦,唐門左青龍壇壇主。”
白衣女子說:“在下‘白虎炮’唐十八,唐門右白虎壇壇主。”
原來,這五人,就是蜀中久負盛名的“唐門五傑”。唐門乃當時蜀中武林第一大門派,以暗器和火器著稱。而唐文則是上一代唐門總舵唐風長子,唐風故去后,理所當然地承襲了唐門總舵之位,及唐門第一絕技“環扣蜻蜓鏢”。
唐十八是唐文的同胞妹妹,父親去世,大哥繼任舵主之位后,彼時尚未及笄的唐十八就上位為唐門白虎壇壇主。雖為名門閨秀,但她不拘禮數,處事向來雷厲風行,決不任性拖沓,又十分精通火藥調配,平常用兩把手銃,眾人便送她一個“白虎炮”的綽號。
何子允則是唐門贅婿,唐十八的丈夫,讀書人出身,但屢試不第,一怒之下就屠了故鄉的所有舉子貢生,一路流亡到成都,幸而遇唐文收留,再學會了一手判官筆和藏袖鞭的功夫,一路做到了右舵主之位。江湖中人知其早先經歷后,都笑他是“敗筆書生”。
林驅虎乃是唐文自幼的玩伴及結義兄弟,善用流星飛錘,因其肩上只有身而無頭的龍文身,故而被世人戲稱為“半條龍”——但很少有人知道,這半條龍僅僅是因為自己忍不住疼痛,而讓花綉匠人中途停手所致的。
林曦是林驅虎的胞妹,但無論是外貌及性格都與兄長大相逕庭,平日裏也少言寡語,行跡無蹤。“青龍鏢”這一綽號的來由,無非是根據她青龍壇壇主的身份和慣用的暗器——燕子鏢。
聽了這四人的介紹,少年不禁吃了一驚,連忙起身行禮道:“原來蜀中‘唐門五傑’齊聚於此啊!在下有眼不識泰山。”
“哪裏哪裏。”唐文笑道,“還沒請教少俠名號呢。”
“在下複姓公孫,單名一個俍字。”少年清了清嗓子,“從青海海心山而來。”
“噢?”何子允忙接話問道,“莫非閣下師尊是海道子?”
“正是。”
“啊,失敬失敬。這麼一來,我等四人只能與公孫少俠打個平手也就不奇怪了。”何子允說完,那四人也都大笑起來,公孫俍只是不好意思地擺了擺手。
“要不,咱們再回望江樓吃酒去?”林驅虎提議。
“少俠意下如何?”唐十八連忙附和,“這次定然不會難為你了。”
“也好。”公孫俍答應着,“只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少俠請講。”唐文說道。
“我只是不明白,之前偷我錢袋的到底是什麼人?而四位為何又要對在下苦苦相逼?”公孫俍的話語中帶着不解和委屈。
這五人聽了,都耐人尋味地相互看看。林驅虎拍了拍手,大聲吼道:“出來吧!給公孫少俠道歉!”
於是,之前那兩個混混兒便從一旁的一個牆洞裏鑽了進來。見了公孫俍,其中一個恭恭敬敬地捧上錢袋,不停地叩頭說:“少俠饒命!少俠饒命!”
公孫俍接過錢袋,更加疑惑地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林驅虎左手拉過另一個混混兒,右手使勁掌摑兩下,叫道:“你們兩個,告訴前面這位少俠爺爺你們姓什麼,叫什麼,這究竟是怎樣的一件事!”
撲通一聲,捧上錢袋的連忙跪下,低着頭,顫抖着說:“小人王五,綽……綽號叫落水狗,他是……是打貓耗子馬六。我們本……本來是街市上的潑……潑皮,打算洗心革面,就……就投了唐門。總舵要我們為本門做件事,就要我……我們每天到望江樓,看……看到有英雄氣的客人,就設個計順走他的財物,之後便由……由右舵主和右壇主理論。如果能打得過,就趕出門去;不能,那左……左舵主和左壇主再出面。”
“那要是都能打過呢?”公孫俍不禁笑了。
“那就是真正的江湖好漢!”唐文上前一步,打斷了王五的話。
“噢?不知舵主這是為何?”
“無非是我唐門想要結交江湖好漢。在武林中,唐門雖然不是首屈一指,但好歹也算是有名有姓的大門派。江湖藏龍卧虎,也藏污納垢,唐文不才,不願同有些徒有虛名的人往來。可惜啊,此前沒一個不是被趕出望江樓,而公孫少俠,則是這麼久以來第一個能同時扛住他們四個的。正所謂不打不相識,你我如今,交個朋友如何?”
“哪裏哪裏,唐舵主過謙了。”公孫俍再拱手作揖,“初來乍到,就能結識五位英雄,是在下的榮幸!”
“那就不必再廢話了!”唐十八按捺不住,上前說道,“還有什麼上望江樓再說!”
“走!”公孫俍叫道。於是六人連同王五馬六都離開了小廟,一路歡笑着,又回到瞭望江樓。
望江樓上,仍是先前的座位,六人圍坐,推杯換盞,王五馬六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服侍。幾杯酒盡,窗外的日頭向西偏了,賦予了樓下錦江一片橙紅。唐文端着酒盞,問公孫俍:“不知公孫兄弟今後有什麼打算?”
“本來是負氣出走,離開了恩師,也沒有臉面再回青海了。”公孫俍將盞中的酒一口飲盡,不住喟嘆,“現今也沒個託身之地,邊走邊看吧。”
“不如就留在成都?我們一起共事,豈不美哉?”
“對呀,留下吧!”唐十八連忙插話。
“唐門乃是延續了千年的名門正派。”公孫俍有些遲疑,“在下寸功未立,只怕辱沒了各位英雄的面子。”
“說哪裏的話!”林驅虎轉到公孫俍身後,“你我如此投緣,況且兄弟你武功蓋世,何必在乎有的沒的。唐門不存在門戶之見,也不看人出身高低。你看,就連什麼落水狗、打貓耗子,只要肯做好事,就能有一席之地。兄弟來了,豈不是我唐門的棟樑之材。況且,我在寬窄巷裏有一個頗大的宅院,種了滿院子永不凋謝的桃花,平時就我和曦妹兩個,冷冷清清,也埋沒了這好景緻。兄弟你初來乍到,就搬過來,我們一起同住吧。”
林驅虎這番話,倒是說道公孫俍心坎里去了——他正愁無處安身,也就不想拒絕。唐文和唐十八又不住附和着,公孫俍再也不推諉,答應留下來了。
宴飲完畢,林驅虎扶着公孫俍回到宅院——這院子裏,果然盛開着萬樹桃花。他被安排在廂房裏睡下,還有王五馬六精心服侍。過了許久,他漸漸酒醒了,再也睡不着,見皎潔的月光灑進窗戶,晚風帶着桃花的香味,飄進房間裏。他就披了衣服,走到院子裏,練起了拳腳。一套拳打完,卻感覺左肩背疼痛難耐,伸手去摸,摸到一片血跡。
“厲害啊,之前不讓我痛,現在偏偏還出血。”公孫俍這才想到,下午的打鬥中,背上肩上都中了林曦的鏢。
“這女人真狠毒。”他不禁喃喃地自言自語。
“說誰呢?我可都聽到了!”林曦的聲音從桃枝掩映的地方傳來,驚得公孫俍渾身激靈。
“啊……是你……深……深更半夜的,在院子裏轉悠。”公孫俍下意識地說。
“你不也在院子裏嗎?”林曦托着一個盤,走上前來,“我說你不懂規矩吧,客人倒還管起主人來了,還背地裏說人壞話!”
公孫俍一時間不知如何對答,木木地站在原地。良久,林曦又說:“我就是想到下午傷了你,拿着葯來給你療傷的。沒想到你還這麼說,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罵誰是狗呢!”公孫俍明顯生氣了。
“說的就是你。”林曦也不依不饒,把托盤往地上一砸,“傷,你就別想治了,而且還要你再吃我一百鏢!”
“我還怕你不成?想動手嗎?”
“好!聽憑尊意,絕對奉陪!”林曦擺出了過招的姿勢。
“你上。我先動手就不是好漢!”公孫俍一字一頓。
於是林曦向前大踏一步,雙拳直直向前。公孫俍左手擋開來拳,空出右手,向前一掌。林曦一個閃身,避開這掌,轉到公孫俍身後,右手伸出兩指蓄力,向公孫俍後背傷處點去。也正在這時,一隻黝黑的大手將林曦的雙指格擋開來。
“簡直是胡鬧!”是林驅虎的渾厚嗓音。
“哥!你幹什麼?”林曦卻有些委屈。
“公孫少俠是我們剛結識的朋友,是客人。這就是你唐門青龍壇壇主的待客之道?”林驅虎呵斥着。
林曦不知該怎樣回答,只是低頭含胸站着,像極了做了錯事的孩子。
“林兄,息怒息怒。”讓林曦沒想到的是,公孫俍卻來解圍了,“曦妹只是對我這海心山的功夫感興趣,偶然見我在院中練拳,想來切磋幾招而已。”
“真的?”林驅虎有些不信。
“真的,沒事的。”公孫俍拍着林驅虎的肩膀,“林兄放心吧。”
“實不相瞞。”林驅虎聲音低了下來,只說給公孫俍聽,“我兄妹二人,自幼父母雙亡,只能相依為命,早年生活過得苦,受了不少欺負,所以我這妹妹看誰眼睛都斜着,吃不得半點虧。兄弟你可得擔待點,但不要袒護她,畢竟現在都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難免她會衝撞你。”
“放心吧,沒事的。”
“那我先去睡了。照顧不周,還望公孫兄弟見諒。”林驅虎對公孫俍拱了拱手,又對林曦說,“你也去睡吧!”
林曦撿起地上的托盤,瞪了瞪公孫俍,不說一句話地回房了。但沒人知道,此時林曦心中,已經醞釀了一個計劃。
回到房間,公孫俍躺在床上,後背疼痛難耐,久久不能入睡。就重新點燃油燈,從一旁的書架上胡亂抓了本書,坐起來草草看着。看了幾頁,房門被一腳踢開,公孫俍起身來看,仍然是端着托盤的林曦。
“你怎麼又來了?”公孫俍有些煩悶,就折回床邊坐下。
“你的傷,不包紮的話好不了的。”林曦進了房間,解釋着,“燕子鏢就是這樣,開始傷口不深,甚至不會感覺中了鏢,但時間一久就會愈發嚴重。”
“我謝謝你的好心。”公孫俍將書放下,面無表情地盯着林曦。
“我……我可不是……對你好心。”林曦支支吾吾地解釋着,“無非是……是你幫我在哥哥面前解了圍。我又不是不講道理的人,這個……這個還是得回報你的。”
“我不懂規矩,我可不是給你解圍!”公孫俍想要強辯,但臉卻紅了,“也不……不就是因為住你家,省得……給你哥添麻煩。”
“不管你安什麼心,我可是有良心的。”林曦不依不饒。
“我說。”公孫俍還是讓步了,“要不,我以後不說你狠毒,你也別說我不懂規矩了。畢竟現在在一個屋檐下,免生是非——這是你哥說的。”
“那就這樣,隨你。”林曦表現地漠不關心,但露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隨後,她從托盤中端起一個小茶盞,遞給公孫俍,“喝了它!”
“這是什麼?不會想毒死我吧。”
“療傷的湯藥,這些口服。喝了我再給你外敷。”林曦翻了個白眼,解釋着。
公孫俍把茶盞中的湯藥一口喝乾,倒頭就睡去了,直到日上三竿才醒來。他伸手一摸,果然肩上背上已被包紮好,疼痛感也早已消失——當然,他不知道,昨晚的湯藥,其實是麻沸散。林曦趁他睡去后,在他身體上開了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