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我爸留下來的磁帶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我爸留下來的磁帶

我以為,乾叔只是Asa家族企業的一個管家,一個配角,一個旁觀者,我萬萬沒想到,這個通常只出現在Asa電話里的人,這個跟我僅有幾面之緣的人,竟然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我震驚了,愣了半天才說:“你確定?”

其實這是一句廢話,既然扎卡能說出“乾叔”這個名字,十有八九是真的。

扎卡說:“我都這樣了,還有必要誆你嗎?”

四爺問我:“乾叔是誰?”

我說:“我說過的,Asa家的管家。”接着我又問扎卡:“他為什麼要害我們?”

扎卡說:“我只是拿錢跑腿兒的,不知道他到底想幹什麼。好了,你該履行你的承諾了。”

說完,他把煙扔在地上,輕輕踩了踩,然後坐下來,端正了一下姿勢,輕聲說:“旁邊有石頭。”然後就閉上了眼睛。

他好像瞬間老了十歲。我蹲下來端詳着他的臉,一瞬間冒出了很多問題——他來中國多少年了?他還會說老撾話嗎?他出生在老撾哪個省?他的童年是什麼樣子的?他父母還健在嗎?

我轉頭看了看,旁邊果然有一塊石頭,像足球那麼大,看來他早就物色好了自殺的工具,只是自己動手不方便,也狠不下心。

我抬起右手,對着他的腦袋做了個開槍的手勢:“嘭。”

扎卡皺了一下眉頭,然後他抬起眼皮看了看我:“你耍我。”

我站起來,對他說:“你給的勞務費不夠。”然後轉身對四爺說:“讓他自生自滅吧。”

沒想到四爺直接把那塊石頭抱了過來,說:“我們做個順水人情,又當為民除害了。”

我攔住了她:“你殺了他會惹上官司的。”

她說:“我不怕,你給我讓開。”

就在這時候,十幾米遠的地方突然出現了一個人,他穿着一身灰色的工裝,背着個挎包,正慢悠悠地走過來。他好像看不見我們,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着。

我脫口而出:“我爸”

四爺抱着石頭愣住了:“在哪兒?”

我沒有說話,緊緊盯住了這個創造了我生命的男人。這是哪一年的情景?1996年?

很快他就走到了我們跟前,他的影像穿過了四爺的半拉身子,朝着地洞深處走去。

我馬上跟了上去,一邊走一邊對四爺說:“快快快,跟我來!”

四爺把石頭扔在地上,快步追上來。我們把扎卡丟在了那裏,就像遺棄了一個破舊的電腦鍵盤。

我遠遠地觀察着我爸的背影,雖然這個影像跟錄像沒什麼區別,但我就是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就好像他真的存在一樣。

父親似乎並沒有什麼目的,他一邊慢慢朝前走一邊打量着旁邊的洞壁,似乎在尋找什麼蛛絲馬跡。

我的身高、體態和走路的姿勢都跟他太像了,我很想大喊一聲:爸,你回頭看看啊,我都長這麼高了但是我知道他是不會聽見的。

父親好像為了跟我多待一會兒,他一直頑強地呈現着,並沒有消失的跡象。

我帶着四爺跟着他繞來繞去,始終沒看到他有任何舉動。四爺看不到,她時不時就問我一句:“他還在嗎?”

我每次都回答她:“在!”

終於,我們跟着他來到了那個虹吸管的空間,這時候小差和老滬已經離開了,父親突然從懷裏掏出了一樣東西,開始左顧右盼。

我站在離他三米遠的地方,屏住了呼吸。

四爺看不見我能看見的東西,我看哪兒她就跟着看哪兒。

我爸蹲下來,在石壁上敲了敲,接着他抽出了一塊石頭,把手裏的東西塞了進去,然後又把石頭堵上了。

做完這一切,他心滿意足地直起身子,突然回頭朝我和四爺的方向看過來,似乎看到了我們,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我一驚,難道我們互相看見了?

我正要說話,他倏地就不見了。

四爺看了看我,問:“怎麼了?”

我沒有回答她,而是快步走過去,來到洞壁前摸了摸,果然找到了那塊石頭,幾下就把它抽出來了,裏面有個很小的空間,擺放着一架小小的燕舞牌雙卡收錄機。在這樣潮濕的地方,收錄機上居然沒有一絲鐵鏽。

我把手電筒對着它,按下了播放鍵。

收錄機發出了一陣磁帶轉動的聲音,它竟然還能使用。接着,一個陌生的聲音就從裏面傳出來:“我是核工業404廠的高級技師趙一清”

趙一清的父母都是北京人,純粹的知識分子,他們成了第一批進入404的職工。

1967年,趙一清在404出生,上學。

404里有完備的小初高教育系統。

1985年,趙一清正在備戰高考,家裏卻迎來了動蕩之秋——先是母親生病,404醫院無法確診,最後送到了北京,結果她剛剛住進醫院就去世了。父親深愛着母親,從此一蹶不振,偏偏又因為工作上的嚴重失誤,被取消了職稱,變成了一線工人

厄運還沒有結束,那天,他父親跟往常一樣騎着自行車去上班,下班后卻再也沒有回來。

趙一清等啊等,等來了三個穿中山裝的人,帶頭的那個人趙一清見過,他是父親的領導,平時總是很嚴肅的樣子,趙一清有點害怕他。

趙一清這才知道,他父親趙海邊在地下作業的時候,離奇地失蹤了,目前正在全力搜尋中。

接着,領導把趙一清帶到了刑場附近,那裏有個工地,很多工人都在挑燈夜戰,進行挖掘工作。

趙一清一直等到凌晨,還是沒有任何父親的消息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見過父親。

陸續有人來慰問,包括鄰居、父母的同事、領導趙一清什麼都聽不進去,他想不通一個大活人怎麼會憑空就不見了?還有,地下到底有什麼,父親為什麼要到那裏去?

他問了很多人,始終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

404就像一架巨大的機器,這次事故就像一顆損壞的螺絲釘,它被拆下來扔掉了,機器依然在“轟隆隆”運轉,永不停歇。

但趙一清不會忘記。

他成功地考了出去。

他離開404的時候正當盛夏,晌午,404隨處可見光着膀子幹活的工人,他們體型健碩,腹肌發達,露出來的肌膚黝黑黝黑,彷彿和這片火熱的土地融為了一體。

趙一清坐在一輛馬車上,他要先去一趟辦公大樓。趕車的是一位軍人,他跟周邊的那些農民不一樣,他雙手緊握韁繩,腰桿挺得特別直。

趙一清的坐姿也很端正,他身邊堆放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他的身形還很瘦弱,尚未發育完全,他的嘴邊掛着一圈稚氣未脫的絨毛。不過,他的眼神顯得很成熟。

路邊的大喇叭放起了歌曲: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飄着柔曼的輕紗

馬車在喇叭之間穿梭,趙一清體驗到了3D立體環繞音響的效果。

到了辦公大樓門口,趙一清坐進了一輛軍綠色的212吉普。他坐在後座上,副駕駛坐着一位穿中山裝的人,那正是404的領導。吉普開動之後,領導回過頭,鄭重拍了拍趙一清的肩膀,只說了三個字:“好好學。”

喇叭里的歌聲變得更剛勁了:跟着光明的太陽飛去吧,去向遠方邊疆的戰士,把喀秋莎的問候傳達

到了404的哨卡,趙一清再次被交接,爬上了一輛軍用卡車的車廂。領導站在卡車下,對趙一清敬了一個軍禮。

喇叭里的《喀秋莎》唱到了高潮:勇敢戰鬥,保衛祖國,喀秋莎愛情永遠屬於他

在卡車的帆布放下來之前,趙一清最後看了一眼404,在心裏暗暗地說——

404,等我。

爸爸,等我。

趙一清在北京讀大學,在大學裏認識了小麥。

趙一清和小麥第一次見面是1986年夏天的某個星期三,趙一清的大學每逢周三下午就沒有課,那天,他被幾個男同學拉到了學校附近的舞廳跳舞,位置大概就是現在的海淀區學院路一帶。從學校走過去,會路過一片亂糟糟的工地,那是正在修建中的四環。

趙一清不喜歡跳舞,開始的時候他死活不去,最後,一個人高馬大的男同學指着宿舍的窗戶說:“要麼你跟我們去,要麼我把你的書都從這裏扔出去。”

趙一清愛書,只能乖乖就範。

舞廳里沒有多少人,地板也劣質,人們踩在上面“嘎嘎”地響。那時最火的舞曲都是張薔唱的《東京之夜》和《害羞的女孩》等等。

趙一清笨拙地扭搭着,不小心撞在了一個女孩身上。

女孩穿着一條素色長裙,手裏端了個保溫杯,保溫杯摔在地上,碎了。

趙一清趕緊結結巴巴地說:“不好意思,我,我賠你。”

他那幾個男同學圍上來開始起鬨:“呦,剛見面就要陪人家啊?”

後來,趙一清留了女孩的聯繫方式,知道了她叫小麥,從公主嶺來的,她的學校也在附近。下個周三,趙一清去舞廳跟女孩見面,賠她的保溫杯,“人高馬大”也跟着來了。趙一清把保溫杯交到了女孩手上,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冒出了一句:“再不要摔壞了。”

果然,那個保溫杯一直沒壞,現在還在404里放着呢。

後來,趙一清漸漸喜歡上了小麥,還沒等他有所行動,“人高馬大”先把小麥約出來了。那時候還不興在咖啡店泡妞,“人高馬大”竟然約小麥在一家爆肚店吃午飯。爆肚店很簡陋,從餐桌可以看到廚房的火,還能聽到各種爆炒的聲音,根本沒法談話。

“人高馬大”和小麥面對面坐着,就像兩個下棋的。“人高馬大”從口袋裏掏出了一朵玫瑰花,正準備告白,沒想到,趙一清突然出現了,他在旁邊的桌子坐下來,轉頭看着“人高馬大”和小麥,就像個觀棋的。

“人高馬大”看了看趙一清,問:“你來幹嗎?”

趙一清說:“看熱鬧。”

“人高馬大”說:“你這不是搗亂嗎?”

趙一清說:“誰讓你當初要扔我的書了?”

“人高馬大”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小麥說:“我們都是朋友啊,趙一清,你過來一起坐吧。”

趙一清搖搖頭,一直坐在旁邊,也不點吃的。

“人高馬大”跟小麥低聲聊起來,過了一會兒,趙一清插話了:“當初是我撞了她。”

“人高馬大”看了他一眼:“你什麼意思?”

趙一清說:“當初是我撞了她。”

“人高馬大”無可奈何地眨了眨眼睛:“你有話等回宿舍再說,OK?”

趙一清還是說:“當初是我撞了她。”

“人高馬大”懂了,這是來砸場子的,他突然暴怒了,衝過來,直接掀翻了趙一清的桌子:“我今天廢了你。”

沒想到,小麥一下擋在了他面前,大聲問:“你要幹啥?”

“人高馬大”愣住了:“你讓開。”

小麥說:“我不讓。”

然後,她拉起趙一清就朝外走去。

“人高馬大”拽住了趙一清,三個人正在拉拉扯扯,一個年輕小伙和幾個中年婦女跑進來,他們都穿着灰色制服,戴着紅袖標,應該叫他們稽查隊?志願者?反正就是那個年代維持社會秩序的,他們威嚴地制止了這場打鬥。

最後,小麥還是把趙一清拽走了。

兩個人一直拉着手,從下午溜達到天黑,中間,小麥笑着問趙一清:“你為什麼反覆說當初是你撞了我?”

趙一清憨憨地說:“你是我的。”

小麥一下就笑了,笑着親了他一口。

那天,趙一清把小麥送回宿舍之後,剛剛回到校門口就遇到了“人高馬大”,他衝上來就是一頓亂拳,趙一清一邊挨打一邊笑,“人高馬大”漸漸由憤怒變成了詫異:“你他媽吃了蜜蜂粑粑了?”

從那以後,趙一清和小麥開始約會,有時候他們去首鋼看鍊鋼爐,有時候騎車去什剎海划船,有時候坐公交到西單,什麼也不幹,就在街邊看看來往的人群。

第二年,趙一清被選中了,他將提前畢業前往404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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