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你說陪我到某年某月某天
“我什麼時候多了個姐姐?”
路奢腦子裏一頓閃電火花帶問號。
可還不待陳隊回答,他就被門外梆梆梆敲着窗戶的噪聲吸引去了注意力。
“爸?”
路奢馬不停蹄跑了過去,門開后,就看到了記憶里永遠無法抹去的兩個身影:
一個身材微微發福中年男人,正扶着一個面容秀婉,低眉垂淚的中年女子,十分焦急地望向路奢這邊。
“爸……媽!你們來啦!”
路奢忍不住大喊着跑上前去。
“我跟你們說,這事兒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我居然能被一輛卡車撞到十年……”
他正手舞足蹈地說著,可忽然眼前一花,幾片銀華撞進他的視野。
“欸不是,你們怎……怎麼老了……”
“什麼老了,這都十……咳咳,你這瓜娃子還是那麼不會說話!”
路大驕刻意挺了挺腰,眼角魚尾紋蜷在一起,臉上都是笑。
他哆嗦着嘴唇,伸出的手微微顫抖,良久后卻什麼也沒有多說。
只是高高抬起手掌,頓了頓,輕輕落在路奢肩膀上,而後抱着喜極而泣的妻子轉過身去。
“好啦,咱們回家嘍!”
“嗯。”
路奢應了聲便麻利跟上,可直到出了市醫院的大門,他才發現不遠處的楪樹下還立着一個身材高挑的清冷姑娘。
一看到自己過來,她抿着嘴唇跑了兩步,但很快又停了下來,木木地站在車旁,眼睛裏劃過流散的光。
“你是淺……淺淺?”
路奢的語氣里充滿了遲疑,步子加快。
看着朝自己走來的那個同記憶里別無二致的高大身影,路淺衣緊緊捂着嘴巴,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根本沒有力氣回答。
“我真是……”
走到近前,看着眼前這位長發及腰的漂亮女生,路奢忽然怔住了。
記憶里,那個才八九歲,小跟屁蟲似的小傢伙,無論如何也無法和她重疊到一起……
他忍不住低頭,看了眼自己那稚嫩尚存的十八歲男生的手。
他忽然感到一陣恍惚。
父母頭上生出了華髮,過去堪堪及腰的小妹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
直到此刻,路奢才真正意識到,在這錯過的十年裏,他究竟失去了些什麼……
父母的陪伴,小妹的成長,還有……
還有那個鄰家女孩兒的青春。
……*……
李伯穩穩地開着路大驕私人的純黑色加長型Maybachs650,隔板升起,將車後座的空間留給路家四口。
蘇貴英緊緊握著兒子的手,一路上問東問西,眼裏的擔憂濃得不像話。
路奢只是聽着,不時“嗯嗯嗯”地點着頭,心裏似乎被打破了什麼東西,又酸又澀。
路大驕緊緊握着扶手,半天沒插進去一句話,只是時不時看一眼自家兒子,生怕他再一次人間蒸發。
四人之中,唯有路淺衣最嫻靜。
她不發一語,默默看着窗外,兩隻素白的手絞在一起,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路奢失蹤的那年,她才九歲。
這個在記憶里將她呵護得像是小公主一般,讓她騎大馬,不厭其煩地為她講睡前故事,抱着她跑動跑西的傢伙,就那麼冷不丁消失了十年。
如今卻又突然出現。
等到中秋月圓,她將迎來此生的第十九個生日。
而路奢么……
呵,他就好像被全世界拋棄,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十年,只有他一個人還留在原地。
‘哥……’
‘你要我怎麼面對你好呢……’
……
車子不急不緩地行駛着。
因為今天是路奢的失蹤日,蘇貴英昨晚哭了大半夜,所以拉著兒子的手,說著說著就靠在了路大驕的肩膀上,安心地睡去了。
對座,看着自己老爸那一臉享受又得意的模樣,路奢忍不住笑笑。
這老路,都十年了,還是他熟悉的那個妻管嚴,稍微從蘇太后那兒沾點便宜就嘚瑟上天。
路淺衣也在車窗旁小腦袋一點一點的,看她那紅紅的眼圈,估計也沒少哭。
路奢心中甜一陣苦一陣的,突然間看見一個腳踩音響的鬼火少年開着野摩托從車窗旁飛馳而過。
“我想邀請你坐上我的野摩托~”
“我願意帶你喝酒吃肉再唱歌~”
震耳的節奏穿過隔音窗,打破了路奢苦心經營的五味雜陳,大煞風景。
現在的人,又開始聽這些了么……
路奢忽然有種自己其實並沒有穿越,村頭的黃毛馬上就要大嚎“村口集合,水泥自帶”的感覺。
曾經也大火過類似的節奏曲目,好像是叫《鳳舞九天》來着?
想起那群花花綠綠的長毛,路奢忍不住一陣失笑。
別看他大背頭小西裝穿的英挺,其實當年要不是蘇貴英管得嚴,他也打算湊個熱鬧呢……
路奢還有一本學妹贈送的手抄歌詞本。
上面用娟秀的字跡抄寫着什麼素顏、後會無期、犯賤、愛情買賣、考試什麼的都去X吧之類大火歌曲的歌詞。
還是七八種顏色的彩色水筆呢。
歸家之路盡顯漫長,路奢左想右想,腦袋裏天翻地覆。
等到汽車駛過一段寫有標牌『庍河廣場』的街口時,他猛然想起了什麼,慌裏慌張地從口袋裏掏出電量快要耗盡的諾基亞5230智能機。
然後熟練地點開音樂播放器,找到了那首從瀏覽器上下載下來的375kb全損音質歌曲,貼着耳朵靜靜聽着:
“你若離去,後會無期~
“你若離去,後會無期。”
……
“你說陪我到某年某月某天,
“卻把我丟在某日某夜某街。
“錯的並不是你,
“而是全世界。”
“……”
歌曲未半,手機電量耗盡自動關機。
而路奢也在那忽明忽滅的屏幕間,看到自己那張驚慌失措的臉。
歌詞像是利劍,將他刺了個對穿。
“啪嗒!”
手機重重跌落在車廂里。
路奢獃獃愣在原地,腦海里驚濤拍岸。
我好像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西裝、二八大杠、進城、七夕……生日。
十年前的那天,我是不是告訴過夕眠,要她在街口的庍河廣場,等我給她過生日?
我,失蹤了十年。
也就是說……
不行,不能直接就回家,得先去找夕眠!
爸媽和妹妹都近在眼前,他現在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白夕眠。
那個在記憶里,總是怯怯的,一見生人就躲在他身後的姑娘。
她將前半個青春都交給了路奢,現在路奢回來了,必須見她一面!
心裏一敲定主意,路奢立馬就要實施了。
他天生就是這個性子,想到的事無論結果如何也要去實行。
車裏,看了眼犯困的淺淺,趴在老路肩頭的蘇太后,還有大喜之後昏昏沉沉的路大驕。
路奢一瞬間大孝子附體,直接把路大驕給晃醒了。
“爸,我問你個事兒,夕眠還住在咱家隔壁不?”
路奢壓低聲音問。
“好你個大孝……”路大驕被晃醒,一陣惱火,可他話還沒說完,聽見路奢的問題,整個人忽然就沉默了下去。
“怎麼,你想去找眠眠?”他不答反問。
“嗯嗯嗯!”
路奢頭點的跟撥浪鼓似的。
“好吧,既然你早晚要知道,那我也就不憋着了,在你失……不在家的這十年裏啊,眠眠她唔唔唔……”
一旁不知何時醒來的蘇貴英,一把捂住路大驕的大嘴巴,不給他說話。
“奢兒,別聽你爸亂嚎,眠眠的事兒,聽媽跟你說。
“眠眠她現在啊,帶着她媽媽住在新滬城區,早不是咱們鄰居了,不過聽說她每年生日,都會回到庍河村,到街口的廣場上,看着七夕的漫天煙火,給自己過生日……
“去找她吧。”
說完,蘇貴英眨了眨眼睛,給路奢比了個“加油”的手勢,親媽無疑。
……
路奢匆匆離開后。
“好啊你個蘇貴英!你怎麼不讓我說完啊?你總得讓我給奢兒說一聲,如今眠眠這丫頭不近人情,冷得像塊兒……”
“哼——”
蘇貴英端着胳膊,斜乜了自家男人一眼,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語氣極度不滿:
“怎麼,說起眠眠的不好來了,這事兒說到底不還是怪你兒子?也不知道是誰,自家親兒子丟了,卻連人家一個姑娘尋人的毅力都沒有!”
“哎呀我不是說眠眠壞話!我是想說,眠眠現在可跟小時候大不一樣了,奢兒才一十八歲大屁孩兒,哪兒應付得來啊!”
“應付?應付眠眠?哼,你們男人就是這麼敷衍嗎?冷不丁丟下我們姑娘家十年,現今給你個冷臉還不行啦?”
“我……你……唉!婦人之見!”
“好哇!可算等到這句話了,這個月你要是敢碰老娘床一下,你看老娘不把你踹成路大嬌!”
“誒不是我……等等,你給我變啥玩意兒?”
“哼——自個兒想去!”
……
西滬,庍河,街口。
一個梳着痞帥大背頭的年輕人,騎着款式復古的自行車,打扮得極考究,就像是要前往約會地點的富家子弟。
無數前來看七夕煙火晚會的情侶們紛紛叛變了革命,女生們捂着嘴巴發出驚呼聲,男生們則是燥出一陣陣的“可惡啊”,“嗚嗚嗚好想變成他”,好不熱鬧。
而路奢就這麼缺根弦似的左一拐右一晃,無數次地在翻新后無比巨大的庍河廣場裏穿行,尋找着十年前的那抹倩影。
一直追到太陽逃跑,晚霞一點一點鋪滿天空。
她沒有出現。
“呼——”
“呼……”
路奢找得渾身是汗,用力甩掉西裝襯衫,大背頭被汗打濕,散亂地額發隨風晃動。
落日餘暉猶在,這座城已然亮起了滿街的燈火。
人群熙攘間霓虹璀璨,煙花晚會即將上演。
在尋找白夕眠無果,第n次想到要不要放棄的過程中,路奢忍不住想:
這些年,像這樣漫無目的地尋找自己,夕眠她……
究竟經歷過多少次呢?
唉——
就在他拎着濕透的襯衫,一聲聲喘着粗氣。
落寞地坐在馬路牙子上望着滿街歡鳴之時,耳邊忽然響起便利店裏的音樂:
“我尋你千百度,又一歲榮枯。”
“你不在燈火闌……”
燈火闌珊處!
對啊!
路奢猛地從地上蹦起來,一拍掌心,像個野人似的在街頭歡呼起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夕眠這丫頭從小怕生,肯定不會在人多熱鬧的地方。
我真是蠢啊!
有了新的線索后,路奢無視了滿街的繁華,專往人跡罕至處鑽。
在撞破了一對又一對忙裏偷歡的小情侶之後,雙眼已經被汗水模糊的路奢,終於如願以償。
就見人煙薄涼處,一輛小巧的玫紅色甲殼蟲夾在一眾高調的豪車中,反倒更引人注目了些。
這車似乎有些眼熟啊?
不過路奢已經來不及多想了,因為在街頭轉角,他找到了他要找的那個人。
還是記憶里那張鵝蛋臉;還是記憶里那似乎一捏就會泛紅的小巧瓊鼻;還是記憶里,那他總是忍不住偷偷看的,沁着水的桃花眸子。
不過呀,如今的她啊……
身材高挑,骨肉勻停。
已經是個大美人啦。
就連盛夏的落日也甘做她的背景,透過漫天舒捲的雲朵,為她打上一抹唯美的茜色。
此刻,她就那麼無聲無息地站在街的邊角,倚在失修無光的路燈桿上。
終於找到了!
路奢強忍着心中的狂喜,捏了捏口袋裏精心準備了“十年”的生日禮物,就準備大步走上去。
可誰知一輛路過的車,徹底照亮了她那張絕美的臉龐。
也照亮了他一開始沒看清楚的,許多細節。
比如說黯淡的眼神。
比如說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質。
“……”
被汗水打濕的長衫掉落在路上,路奢傻傻站在原地。
她……
她似乎就是路奢先前在警察局見到的那個女人。
那個驚鴻一瞥間,絕美的,驚艷的,清冷的……
他口中的缺愛的,可憐的……
白夕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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