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生死一線
吳冕拉着少女並不往鏢局深處躲藏,而是尋着記憶中后廚小門的方向奮力前沖。
他一邊跑一邊心裏瘋狂計劃,仗着對梁州的熟悉,記憶中那些旮旯巷弄城門此時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適才聽那個謝鎮說過,刑部銅章來了以後,接下來便是巡城的騎兵,所以他必須得拼盡一口氣趕在巡城騎兵包圍以前就得逃出去。
往日裏吳冕見過不少這種披甲巡城精騎,個個快馬彎刀悍勇肅殺,要是在後廚門口被趕來的巡騎堵上,絕無生還的可能。
身後的少女眼神獃滯,被吳冕拉着跑過過廊的一處台階一腳踩空,摔倒在地之後手足無措,也不喊疼,只是獃獃地坐着落淚。
吳冕見狀嘆息一聲,走過去把她背起繼續趕路,這與初見她時那副無憂無慮待字閨中的模樣天壤之別。
大悲無聲。
少女在父親的呵護寵溺下長大,家逢巨變,眼睜睜看着往日裏慈愛並被她視為依靠的父親慷慨赴死,為人兒女卻無能為力,常人經受此難大概也是這種反應吧。
吳冕晃了晃腦袋,制止了自己再去回憶起當年那樁往事,咬緊牙關繼續奔着后廚小門跑去。
到了后廚小院,吳冕先伸頭往裏張望了一眼,其餘挑水的僕役要麼是未曾回來,要麼已經在後頭被趕上的刑部銅章殺了。
只見內廚仍是吵嚷不堪,院子裏卻只有酒後靠坐在椅背打盹的肥胖馮管事,后廚小門依舊開着。
吳冕背着少女躡手躡腳地從他身旁經過,配合他的鼾聲挪動腳步,生怕把他吵醒,一個臨時招來的短工,光天化日在府宅裏頭大變活人,現下情況緊急解釋不清,若被他發現糾纏住可就誰都逃不了了。
吳冕快要走出后廚小門的時候,回頭瞥見馮管事肥胖油膩的腰間掛着一個鼓鼓的綢緞錢囊,想起剛才來討活的時候馮管事滿是鄙夷的眼神和言語,氣不打一處來。
吳冕此刻又是一番天人交戰,這次帶着這少女一起逃命,梁州城是萬萬待不下去了,不搞點盤纏光靠自己積攢的那些銅錢又能逃出去幾天?
吳冕想到這又折回來,屏住呼吸緩緩地解開錢囊與腰帶間的束縛,就在吳冕緊皺着眉頭將要成功的時候,內廚裏面有個僕役大聲喊了一聲:“馮管事!”
本來就是一路奔逃到此間,懸着的心就沒一刻放下,又折回頭小心翼翼偷錢囊,心都被提到嗓子眼兒,被僕役喊了這一嗓子,嚇得吳冕差點魂都出了竅!
此時再怎麼哆哆嗦嗦都沒用了,裏頭那位叫不應眼前這頭肥豬,勢必走出來看看,發現自己又偷錢又偷人,偷的還是他們府上的小姐,到時候就萬事皆休了。
事已至此,吳冕把心一沉,握住錢囊的手用力往下那麼一扯。
馮管事被吳冕扯得迷迷糊糊地半睜開胖嘟嘟的豬眼,只見吳冕揚起一個和煦笑臉,背着一位少女落荒而逃。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只聽後面僕役喊道:“進賊啦!抓賊!”
吳冕一出小門巷弄,尚未見騎兵封堵,心中一喜。
小巷攏音,仍是能遠遠聽見有馬蹄鐵甲的鏗鏘之聲已到不遠處,心又是一沉,當下心中思量着方向,背着少女拔腿就跑。
金門鏢局離西城門最近,但吳冕壓根就沒想過往西城門走,板上釘釘要被截住,再怎麼慌不擇路也不能走西城門。
現在離城門關閉還有很長時間,但是料想金門鏢局涉及前朝餘孽,這是類似謀逆的大罪,提前關城門也是板上釘釘,要是城門關閉之前逃不出去,與死何異?
之前吳冕還想過回自己破房子裏收拾幾件衣服帶上其餘的銅錢,想來現在的境況絕不可能有這樣的時間,到底該怎麼辦?
吳冕一邊揀選着印象中的偏僻小道撒腿狂奔一邊心急如焚地不斷在心裏頭推演,似乎無論如何都是必死的局面,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情況極其兇險。
他當初不是沒想過撇下少女奪路而逃,勝算肯定大些,那些朝廷的大官應該也不至於追着他不放。
只是當時看見周總鏢頭之愛女心切,甘願以一死拖延時間換取女兒一線生機,就這一點足夠觸碰吳冕內心深處,還有廳內眾多江湖人士也未必就跟金門鏢局有着共患難的必要,愣是一個沒走全部抽出兵器抵抗,這份一同赴難可輕生死的江湖情義令吳冕回憶起來很是神往。
他自己本來就是市井的一個孤兒,生活清苦也一直想攢夠了盤纏去投效邊軍建功立業,現在一瞬間成了朝廷欽犯,剛才一路跑來有一絲後悔過,人生在世不過幾十載,可何時沒有皺眉事,既然輪不着後悔,便且活着吧。
在吳冕分神胡思亂想的時候,面前從牆頭落下一人,定睛一看,恰是適才偷襲周世興得手又率隊大開殺戒的謝鎮。
吳冕萬念俱灰地放下少女在身後,想了想仍是抿起嘴唇伸出左臂攔在少女身前,一步不退。
面對這個陰險小人,剛才周世興沒有退,廳內的江湖群俠沒有退,現在他也一樣。
謝鎮見狀嗤笑一聲道:“呦!想英雄救美啊?這周小姐的確嬌艷欲滴,本公子看着都眼熱,不想死就給我讓開,今天殺人夠多了,也不差你這身輕賤骨頭。”
吳冕緊緊盯着謝鎮,默不作聲,紋絲不動。
謝鎮白了他一眼,上前去沒好氣地想扯開這小子橫在少女面前的左手,在捏住吳冕左手的一瞬間,他猛一轉頭,大驚失色:“你…”
話還沒說出口,吳冕本身垂着的右手突然抓住空當上勾一拳斜斜地直取謝鎮左胸肋骨,這一手出拳極快,方寸之間起罡風!
無論是如何橫練外家武功的武夫,腋下和肋骨皆是相對脆弱的部位,而且心臟正在左胸!
這一手勾拳與謝鎮剛才的偷襲有着近乎相同的刁鑽狠辣,謝鎮本就是偷襲演戲的行家裏手,此番陰溝裏翻船不曾想這個低賤的僕役居然身懷絕技!
幾乎就在同一瞬間,謝鎮作出了倉促的極限反應,他左腳往後撤了一步,讓開吳冕的陰險一拳,強提氣機,反手拿摺扇就勢下壓,迎向吳冕的拳頭。
謝鎮即便再斂起神色積極應對,終究仍是小看了這一拳,連綿不斷的寸勁把摺扇化為齏粉,後撤的那一步尚未站定,謝鎮被轟出三丈以外,砸穿了一戶人家的外牆,倒在一塊菜圃上,爛菜葉和泥巴糊了一身,而吳冕的拳頭指縫之間,也插着一根綠盈盈的銀針。
謝鎮噴出一股鮮血,陰鷙的眼神殺氣縈繞:“你到底是誰?”
吳冕看了看拳頭,拔出毒針,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重新背起少女撇下一句市井裏粗俗不堪的言語:“我是你娘的野男人。”
說罷,繼續拔腿就跑。
剛才背起少女的時候,吳冕其實心裏就有了計較,他知道謝鎮挨了這一拳一時半會起不來,順着謝鎮陰毒的眼神,往城東跑去,跑過第五條巷弄,估摸着離得遠了,吳冕頓時折向北行。
如今西城門肯定已經有人堵住,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的法子指定行不通,東和南城門貌似此時逃出最安全,可是現在吳冕就是要給謝鎮這樣的錯覺,引誘氣急敗壞的謝鎮命人去追。
而城裏的越王府和滿是官署的端陽大街在北城,騎兵不讓疾馳喧囂,謝鎮想安排人馬也多有不便,此時北城門的佈控一定最弱。
吳冕也顧不上右手上的略微刺痛,眼下有了生的希望,多活一陣便是一陣吧,他把少女往上顛了顛,弓起身子往北城門狂奔而去。
一路上還是挑那些杳無人跡的小巷弄,躲開了幾股巡城騎兵,繞過端陽大街,吳冕氣喘吁吁地來到北城門附近的巷弄轉角。
他伸出腦袋朝着城門張望,一切並無異樣。
有可能謝鎮早已事先下套,擺着龍門陣就等着吳冕往裏闖,目前苦於沒有驗證懷疑的辦法,但剛才逃命慌不擇路,再遇上謝鎮耽擱了一陣,又改變方向折向城北,已經耗去不少時間,此時再不走,城門要是提前關閉,這下真的得過奈何橋了。
吳冕心急如焚卻無計可施,原地踱了幾步后他把心一橫,去有可能生,不去則妥妥的死路一條,事已至此,那就走一趟!
吳冕回頭在牆上摸了幾把泥灰,把少女好看的鵝黃色衣裙弄得灰撲撲的,又往她臉上抹勻,把她原本白皙透亮的小臉蛋兒抹得蠟黃。
最後卸下她的釵環首飾,緊盯着少女靈氣不再的晦暗眼眸說:“周小姐,的確多有得罪了,現下實屬無奈,逃命要緊,等下我們得稍微分開一些,出了城我再背你走。”
之前路上吳冕有時候會跟她說幾句話,毫無懸念地石沉大海。
這時少女破天荒地回了他一句:“你走吧,不用管我了。”
吳冕彎下腰,扶住她纖弱的肩膀搖了搖,一字一句認真說道:“我吳冕雖不是什麼頂天立地的漢子,也未曾答應過誰要護你周全,可是假如我要走,我早在鏢局的時候就可以撇下你了。你的父親為了換取你現在的一線生機,這是用命給你換來的時間,你就得好好活着,別哭,現在還不是時候,出了城,我還陪你。”
少女聽到他提起父親,紅腫的眼睛又緩緩濕潤,泫然欲泣。
最後還是竭力忍住,看着吳冕她點了點頭,轉身便朝着城門走去。
吳冕一路跟隨。
城門士卒原本昏昏欲睡,被少女的婀娜身段吸引了注意力,打起精神順着身子往臉蛋上一看,頓時翻了個白眼,扭頭看向他處。
吳冕看見士卒的反應,緊繃的心弦鬆了一分。
兩人一前一後走入門洞,少女因之前踩空台階摔的那一跤,膝蓋吃疼,走得極其緩慢艱難,門洞裏陰冷晦暗,陰森得像地府,而門洞的盡頭,夕陽無限好。
再有一步就出城,吳冕忽然聽到一聲聲叫喊由遠及近:“捉拿叛逆,快關城門!捉拿叛逆,快關城門!”
吳冕腦子裏嗡的一聲,顧不得看後頭來者究竟是誰,緊走幾步拉起少女的手,在士卒開始聽見呼喊,城門緩緩關閉的時候,一個閃身出了城。
城外的小道上,少女伏在吳冕的背上,看向夕陽,左手抬起擋住並不刺眼的陽光,兩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長。
“周玄。”
“什麼?”
“我說,我叫周玄。”
“好聽,我叫吳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