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解脫

第七章 解脫

進入新學校,洛洛通過各種渠道打聽顧曉的去向。他辭職,意味着他放棄了好不容易考出來的編製,但是恰在那年,上海實行了新政策,非師範專業院校的畢業生一律不再於公辦學校被錄用,而顧曉恰恰不是。這對來自於一個普通家庭,好不容易才落實了工作的顧曉而言,簡直就是災難!

他給校方留下的離職理由是出國深造,但是洛洛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一來出國讀書的費用並非顧曉一個工薪家庭可以承受的,否則他也沒有必要成為陳林家的上門女婿看人臉色;二來就顧曉目前的英語水平,沒有個幾年的刻苦,想考出雅思或托福,也是痴人說夢。那麼他到底去了哪兒?洛洛不敢明目張胆地打聽,只能在和老同事電話敘舊或聚會中旁敲側擊,但是甚少有人知道他的落腳點。

洛洛四處探聽,只有小顏給出一絲訊息,聽說好像有人看到他在郊區一家民辦幼兒園裏就職,但是具體情況,無人知曉。

洛洛的心,碎成了片。憑什麼她可以全身而退,而他要遭受這樣的報應?憑什麼他什麼都沒有得到過,卻要付出如此慘痛的代價?憑什麼愛是他們兩個人的,但現在由他一個人去承擔後果?這不公平!留下他和放下他,她既然一個都做不到,那就贖罪吧!

因此洛洛在那段時間萌發了極其變態和自虐的念頭,她常常會故意在老單醉酒後惹惱他,然後任憑他對她施暴,在他的拳打腳踢中,她得到一種快感。只有那時,才讓她覺得她在陪着顧曉受苦,她沒丟下他獨自享福,他們的心一樣在受煎熬。這樣一想,洛洛竟然覺得挨老單的打,成了唯一在心理上靠近顧曉的方式。而惡性循環的是,她每每在被他家暴后,變本加厲地花他的錢,毫不心疼地刷他的卡。當然,老單也因此愈加怨恨洛洛,更容易被激怒和爆發。

他們婚姻的紅線終於在那年的國慶到來。

老單和他幾位相熟的朋友,各自帶着家屬,以家庭為單位,相約國慶一起進行短途的近郊遊,目的地定在崇明島。按照原計劃去崇明兩天後,第三天,直接由洛洛開車帶着老單和子木回上饒看外公外婆。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無論在家老單和洛洛如何反目,但是當著外人面,老單還是那個千依百順的模範丈夫,洛洛還是那個知書達理給他掙面子的妻子。一早就開着車自駕出發,到了目的地,遊玩、休息、吃飯,然後唱K。

老單從中午那頓就開始喝酒,下午酒還沒有徹底醒,晚上又續上了。洛洛暗暗擔心,他這個喝法,萬一在這裏情緒爆發就丟人丟大了。於是她一直設法攔住他喝酒的節奏,惹得他有些不快,所以洛洛也不敢過於干涉,生怕反而激怒了他。

晚上在卡拉OK房,老單繼續喝,然而他慢慢失控的模樣,開始顯現——他開始說話含糊不清,又似小丑般上躥下跳,模仿米高傑克遜跳舞。他扭動着自己那五短的身材,毫不遮掩醜陋的醉態,帶着那油亮發紅的臉和光禿禿的腦門,出乖弄醜,不堪入目,卻不自知,讓洛洛倍覺恥辱,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下去。

就在她無地自容的時候,其中一位朋友起鬨讓她唱首歌,說是沒聽過洛洛唱歌就等於白唱了一場。洛洛不好推脫,於是大方接受邀請,在點歌首頁上隨意點了一首丁當的《我愛他》。從第一句歌詞開始,洛洛心中就暗暗叫不妙,這歌可能會戳到老單某根神經,但是此時叫停已經來不及了。

“我愛他,轟轟烈烈最瘋狂,我的夢,狠狠碎過卻不會忘。”她唱到副歌部分時,分明聽到了老單把打火機重重扔在玻璃茶几上的聲音,她預感今晚將不平靜。

洛洛作為壓軸歌手,唱完了這曲后,大家就結束了這一日的玩耍,打算回度假村的別墅休息。K歌房到他們租住的別墅,有十分鐘的步行路程。十月的夜晚,秋風涼爽,正是最舒適的季節。

旅行組織者,蘇大哥,在行進過程中,問老單道:“國勇,今天玩得還開心嗎?”

老單抽着煙,不說話,洛洛替他尷尬,於是開口說:“當然開心,還有誰比他更開心?一個人又唱又跳了一晚上。”她本不想這樣揶揄他,可是自己也不知為何,開口就是不懷好意,大腦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

毫無徵兆地,老單扔了煙頭,罵了一句:“老子開不開心要你管!”隨之而來的是熟悉的拉拽和推搡,洛洛直接被他推到路邊的草叢裏,頭撞在地上的石塊上。

眾人誰也不曾想他會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攻擊洛洛,蘇大哥愣了一下,就在老單即將用腳去踹洛洛的時候,他反應過來,迅速衝上來從後方橫腰抱住老單,大聲喝道:“國勇!你在幹嘛!”

一眾人等,統統驚愕止步,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子木呆愣了兩秒,大哭着:“媽媽,媽媽!”撲向地上母親。

洛洛艱難地支起胳膊,在草叢裏坐起來,摸了一下額角,看到懷裏驚嚇萬分的女兒,和周圍目瞪口呆的朋友們,竟然爆發出哈哈的大笑,笑得前仰後合,樂不可支。這樣的反應讓在場的人驚嚇不已,蘇大哥的妻子王姐趕緊一步向前,要扶洛洛起來。可是她卻揮開了她,繼續大笑不止。剎那間,她的笑聲,老單的怒吼聲,和子木的哭聲,相得益彰,好似交響樂般完美融合。

“洛洛,你沒事吧?你怎麼了?你別笑了。”王姐恐慌又擔憂地問她。

“我很高興,”洛洛笑得滿臉是淚,她用沾了泥巴的手抹去眼淚,臉都弄髒了,卻拍着手喝彩,“很高興大家都看到了!不用藏了!不用裝了!讓大家看清楚吧,我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謝謝你,老單,今天如果不是你這樣親自示範,誰又能想像得到你是一個變態家暴男!”洛洛托着髒了的臉,挑釁地看着老單。他果然又被激怒,用不堪入耳的話辱罵著她,繼而想衝過來踢她,被幾位男伴拉住。

“我們回上海就離婚吧!別折磨彼此了!”洛洛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當著眾人的面,用平靜的語氣對老單說道,後者則更像獸性大發的動物,恨不能奔過來撕扯她,被大家攔住。

“你們先帶洛洛回去,這邊我們來安頓。快走啊!”蘇大哥死死按住老單,對王姐喊。王姐和其他女人孩子們,這才反應過來,匆匆護着洛洛離開了事發地。老單的吼聲在身後越來越遠,洛洛頭也不回,牽着女兒的手,在大家的保護下往別墅走去。

既然遮羞布已經扯下,她也就沒什麼好遮掩的。此刻的她,一如十幾年前那個走在操場上的女孩,挺胸抬頭,邁着輕鬆自信的步子,馬尾有節奏地在腦後晃動。只是手邊,多了一個哭哭啼啼的子木。

第二天一早,洛洛叫醒了子木,提前發動了車輛,準備出發去上饒。車輛開出度假村的時候,接到蘇大哥的電話。

“洛洛,你帶子木去哪啦?”蘇大哥焦急的聲音。

“我們回上饒,外公外婆等着的。”洛洛說。

“那國勇呢?你們不一起回去了?”蘇大哥說話的語氣讓洛洛聽出老單就在他身邊。

於是她故意放大了音量說:“不用了,我後天回去就跟他辦離婚,麻煩你向他轉告一下。”

“洛洛!”蘇大哥壓低聲音喊了一聲,不無擔憂地說:“你這樣事情就搞大了!”

“蘇大哥!”洛洛也喊了一聲,“搞大就對了!我不會回頭了!這次是你們看到了,你們沒看到的是,這樣的日子我過了快八年了,我忍不了了!這個婚,必須離!對不起,我開車,先不說了。”她的手機開着免提,掛了電話后,她聽見後排座位上子木嚶嚶的哭泣聲,她才意識到女兒從昨晚到現在都目睹經歷了些什麼。對一個孩子而言,父母這樣的決裂意味着什麼。

“子木,不哭,”洛洛柔聲喚着女兒的名字,“來,把頭伸過來,讓媽媽摸摸小臉。”子木乖巧地把臉湊到母親的座位旁,洛洛騰出一隻手輕輕撫摸女兒被淚水打濕的臉龐。“子木,你長大了,有些事情媽媽得告訴你了。”她盡量用最平和的語氣,把女兒的身世和自己與老單結合的全過程告訴了子木,除了關於顧曉的那部分,她都和盤托出了。

她邊開車邊偷偷看着後視鏡裡子木的表情,她等待着女兒的嚎啕大哭,或是強烈反對,但是出乎她意料的是,子木出奇的平靜,她甚至擦乾了眼淚,但這反常的行為而讓洛洛更加擔心。要知道當初她和顧曉的錯過,她最大的顧慮就是子木,誰知道知情后的子木竟是這樣的氣定神閑,讓她忐忑不安。

“子木,你怎麼了?你跟媽媽說說話。”洛洛急切地問,眼睛時不時撇着後視鏡。

半晌,子木輕輕地說:“媽媽,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

“什麼?知道?你怎麼知道的?”洛洛瞪眼咋舌,看見有服務區的指示牌,趕緊打了方向燈順着高速公路開了下去。車停穩后,洛洛迫不及待地轉向後座,“你都知道些什麼,子木?”

“我知道,我不是爸爸的女兒。”子木低着頭摳着指甲說,“我知道,我還有一個爸爸,在上饒。我記得他的輪廓,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去過他們家過年。”那是洛洛和俊辰離婚後的半年,唯一的一次俊辰的探視,那時子木才兩歲半,洛洛以為她什麼都不記得,原來她都記得。

“我也知道,爸爸打你。”洛洛還沒來得及感慨子木的記事如此之早,女兒的第二句話讓她越發驚愕失色。

“你......你怎麼知道的?”最擔心的就是女兒看到這樣的場景,這會對一個女孩今後一生的感情之路造成不可逆的傷害,形成無法消除的陰影。所以洛洛和老單的矛盾多是發生在周末,子木不在家的時候。偶爾的幾次工作日的深夜,她也是已經熟睡了,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有幾次你們聲音很響,我就起來了,在門縫裏看到的。一次在客廳角落,一次在廚房邊。我看到......我看到爸爸,在踢你。”子木像是自己做錯了事,看着母親的神色試探着說,直到描述到最後一句,她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洛洛的眼淚隨着女兒的迸發而一併決堤。子木是個敏感懂事的孩子,原來她早就看到了,她不敢說,是她知道母親不想讓自己知道,是她明白母親的自尊心有多麼強烈,也怕說了這個家就沒了。小小的她,把這樣可怕的畫面,層層壓在心底這麼多年,表面還要裝作完全不知的天真模樣,她承受了多麼大的壓力啊!洛洛緊緊抱住女兒黑髮的頭,母女倆抱頭痛哭。

“所以說,子木,媽媽現在想離開單爸爸,你同意嗎?”在徹底揮灑了淚水后,洛洛問道。子木沉默。“目前他和媽媽的關係,你也看到了。之後只會變本加厲,媽媽有些害怕。媽媽的前半生,為你活了,你能同意媽媽把後半生留給自己嗎?如果你不同意,媽媽也可以堅持下去。”子木還是沒有回答,嗚嗚地哭出了聲,

讓孩子突然開始一段徹底陌生未知的生活,可能是和原來落差極大的生活,是多大的恐懼!看着女兒如此傷心,想到再也沒有能力給她換一份父愛,洛洛悲不自勝,傷心欲絕,再次陪着女兒痛哭流涕。

不知哭了多久,只聽得子木從後方哽咽着說了句:“媽媽,我還是希望你過得開心。”女兒的懂事,讓洛洛愈加心碎,眼淚淋濕了女兒的頭髮。

“謝謝你,子木。別怕,就算離開了那個家,你還有媽媽呢!”她撫着女兒顫抖的身體,堅定地說。子木點點頭,用小手擦去母親臉上的淚水。

洛洛發動了車輛,嘴角帶着解脫的微笑,重新開上高速公路。

洛洛回到上海已是國慶假期的第五天,她直接把子木送去了父母家,她知道這幾天將會有一場腥風血雨,得先保全子木的安全。但是她卻沒有跟父母說即將和老單離婚的計劃。包括老單這些年來對洛洛做的一切,她的父母完全不知情。

在父母眼裏,老單是一個知冷知熱的好女婿,能這樣毫無怨言地撫養孫女兒,已經讓他們感恩戴德。加之自己女兒的犟脾氣他們了解,所以每當老單和洛洛之間出現矛盾,他們總會批評洛洛任性和倔強。時間久了,洛洛養成了報喜不報憂的習慣。尤其是關於家暴這件事,如果讓他們知道孫女兒的美好生活是女兒用血肉之軀換來的,他們又如何無動於衷?還是等塵埃落定后,再告訴他們吧!洛洛想着,和子木說好一起保密,就獨自回了她和老單的那個家。

老單並不在家,洛洛以最快的速度打包自己的物件,然後提前把首飾等值點錢的東西藏到了車上,她很不齒自己既憎惡老單,又捨不得他送的東西。可是她不能再犯和俊辰離婚時的錯誤,她必須置清高於一邊,現實點,她要儘可能保全自己的利益。整理完畢,她按照網上的格式打印了兩份離婚協議,表明自己房子和存款都不要,只要離開。她把協議放在客廳的茶几上,想着要是老單如果回來就可以看到。

隨即她立刻去學校附近的中介公司租房。中介公司的小夥子只帶她看了兩套公寓,她就定下來一套看着小區環境不錯,也比較安全的一居室。甚至都沒來得及和房東討價還價,就付了定金。她必須儘快落定住處,她必須儘快從哪個渣滓洞逃出來,老單已經當著眾人面撕扯她了,如果繼續留下,她真有可能死在他手裏,她不可能每次都那麼幸運,可以摸到東西反擊他。帶看房的小夥子見她這麼著急,便推薦了自己開搬家公司的老鄉,立刻約好了第二天一早八點搬家。

如果不是打定了主意,洛洛不會這麼思路清晰乾脆利落地辦完這些事。晚飯時間后,洛洛聯繫了茜茜,在大學路的一家咖啡館門口,他們見了面。

茜茜很驚訝怎麼洛洛突然決定要離婚,雖然她早料到遲早有這一天,因為沒有一個女人可以永遠忍耐得了這樣可怕的生活。聽了洛洛對於崇明事件的敘述,茜茜勃然大怒。“告他!洛洛!告他家暴!你那些受傷的照片我發給你,現在你還有了這麼多人證!還有他找黑社會打顧曉的事!還有他開後門解決了以前刑事傷人的事!我們一併告他!告到他凈身出戶!告到他坐牢!”她拍着桌子低聲怒吼着。

“茜茜,你還不了解老單嗎?我比你更恨他!光想着顧曉身上那些傷,我就......”說到這裏,洛洛哽咽了,她緩了一下,接著說,“這些年來,無論如何,他對子木的付出不少,在我們母女倆身上也花了不少錢。如果我不但要離婚,還要瓜分他的財產,你能想像他人財兩空后的瘋狂嗎?他會殺了我的,茜茜。我倒無所謂了,最擔心的他對子木下毒手,那畢竟不是他的親生女兒。他雖對她好,可也全是看在我出賣自己的份上,如果沒有了這份交易,很難說他會做出什麼來。他是個瘋子!我投鼠忌器啊!”茜茜聽洛洛敘述到此,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她啞然,洛洛說的,字字在理。有得必有失,想要全須全眼地逃離,只能放棄一些身外之物。

洛洛和茜茜約定好,第二天一搬完家就聯繫,如果在十點還沒有聯繫上,那麼就請茜茜報警。茜茜點點頭,沉重地目送着洛洛走遠的背影,眼眶濕潤,這個曾經和她親密無間的女孩,這個曾經被所有人看好的女孩,怎麼會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爛?

回到家已是深夜時分,老單卻還沒有回來。洛洛有些睏倦了,卻不敢踏實睡去,她和衣靠在床上,迷迷糊糊等他回來,和他談判,做好了隨時逃亡的準備。

也不知等了多久,奔波了一天的洛洛沉沉睡去,等她醒來時,天已經蒙蒙亮了,日光透過了粉色的窗帘,房間裏開始微微亮起來。洛洛看了一眼手機,六點五十分。她隱約感覺有人站在床邊,一個轉身,嚇得一骨碌驚坐起來——老單像棵樹一樣正杵在床邊,身邊是洛洛打包好的衣物行李,他什麼也不說,就站在那兒看着洛洛。她不知道他看了自己多久,或許當她還在睡夢中時?她驚得一身冷汗,本能地扯過被子蓋在身上,警惕地問道:“你幹嘛?”

“洛洛,原諒我吧!這次,我給你二十萬。”老單還是那樣僵硬筆直站着,昏暗的房間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得他毫無感情的聲音。

“不!你給我二百萬,我也不要。”洛洛幾乎無縫銜接地回復他,“你看到茶几上的離婚協議了嗎?我不要你的錢,你放我一條生路。”洛洛從床上站起身,想去客廳拿協議。

“那你讓我再抱一下。”老單伸開手臂攔住洛洛的去路,身上散發著昨晚殘留的酒氣。

“你想幹嘛?”洛洛驚叫着,推開他,奔向客廳。她過激的反應,讓老單半天沒回過神。這個和他生活了八年的女人,原來骨子裏這麼害怕他,只一個擁抱的需求,就讓她如驚弓之鳥。他耷拉着腦袋跟隨她走到了客廳,癱坐在沙發里。洛洛拖過一把椅子,隔着茶几和他對視而坐,把兩份協議書,放在各自面前。

“我們走到頭了,好聚好散吧!”洛洛平靜地說,老單低頭沉默。

“你是要和我離婚去找顧曉嗎?”老單還是一如既往地陰陽怪氣。

洛洛輕蔑一笑,說:“你明知道顧曉不會讓我找到他的,你對他做了什麼你自己清楚。我誰也不想找,我只是要保全性命,離開這個家。”

“那我要是不同意呢?”老單接着挑釁道。

洛洛沉思了一下說:“不同意,我也沒辦法,我只能起訴你,反正離婚官司我不是第一回打,你如果想讓我有第四場實戰演習的話,我不反對。”

“你想離婚也行,什麼都不許要,汽車也是我買的,你也不許開走!你自己卡里的錢也全部給我留下,給我光着屁股滾蛋!”洛洛覺得這話似曾相識,不自覺地笑了,難怪人家說分手看人品,她的兩任丈夫,都是看走了眼的。

老單並沒有駕照,他要車顯然無用,而洛洛卡里那些錢,對他而言也不過是九牛一毛,是他根本不在意的數字。很明顯,他的這些要求就是在刁難洛洛,讓她在經濟上知難而退。洛洛琢磨着老單的想法,越想越覺得他幼稚可笑。如果她真的還會為了錢和他在一起,何不在剛才他提二十萬的時候就欣然接受呢?篤定的老單看着洛洛不屑一顧的笑,心有些發怵。

洛洛笑着打開了手機,翻開相冊里老單曾經在她身體上留下的傷痕,遞到他面前,平靜地說:“單先生,你是個生意人,你應該比我精明,我手頭的這些證據還有那晚的人證,告你個家暴應該是不在話下,如果勝訴了,那麼房子和存款至少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二都有可能判給我,難道比我現在這樣什麼都不要更好嗎?”

老單拿起手機翻閱了幾張照片,然後把它扔到茶几上,雙手抱臂在胸前,無賴地說:“你有這些有什麼用?你以為我的朋友會給你作證?再說了,以我的人脈,你就是被我打死在家裏,我也能全身而退,你信不信?”

看着他無恥醜陋的模樣,洛洛深呼吸,反覆警告自己今天的訴求是安全離開這個家,千萬不要激怒他,不要節外生枝。於是忍着厭惡和怒氣,繼續耐心地說道:“好!我知道你的能耐,黑白通吃,誰人不曉?連致人九級傷殘的刑事傷害案,你都能擺平,我肯定鬥不過你!但是別忘了,單先生,你做生意可是靠口碑靠人脈的。我承認我提供的證據可能無力指控你,但是你要知道,無論什麼年代,人們依然還會相信無風不起浪的古訓。我提供的這些證據在法庭上或許不起作用,但是在酒桌上應該還是具有一定摧毀力的吧?你試想一下,如果你認識的那些權貴們,知道你是個家暴男,還會不會和你同桌吃飯?如果你的學生家長知道你如此變態,他們還敢不敢送孩子來機構上學?”

洛洛說到這裏,只見老單的臉色由青變灰,又由灰變白,還不淡定地換了個坐姿。“沒關係,老單,你不同意就算了,那我也只能麻煩點,走法律程序了。”洛洛收回手機,斜睨着他微笑。

“你真是犯賤!還想威脅我?”老單聽了洛洛的陳述,一時語塞,無從辯白,於是惱羞成怒,拍案而起,一聲怒罵,看那架勢又打算用武力征服她了。

門鈴響得恰是時候,洛洛猶如找到了救命稻草,趕緊打開了門,是昨天約好的搬家公司。見有人來,老單隻能收起了凶神惡煞的面孔,眼睜睜地看着洛洛指揮着幾個工人把打包好的包裹一一搬走。直到洛洛關上門留下一句:“單先生,你想好了打電話給我。”他才徹底醒悟,大勢已去。他們生活了八年,他了解她,她想好了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洛洛這次是毫無轉圜餘地,鐵了心要離婚了。

他環顧着一片安靜的家,看了看空蕩蕩的衣櫥與鞋櫃。她走了。她把自己的痕迹消除得一乾二淨。除了卧室床頭上他們的那張結婚照,她的笑容依舊燦爛。

搬出老單家的第二天,洛洛向父母坦白了自己第二次婚姻失敗的事實。看到他們眼裏的痛心和失望,洛洛倍感內疚。可是能怎麼辦呢?她努力了,也堅持了,結果只換來了變本加厲。她突然想起大學裏外國文學老師在講解論述題時談到的性格決定命運,她可能就是這樣的典型人物吧!衝動和感性,以及在重大決定中的草率,讓她一步步走到今天。好在沒有更加嚴重的後果,好在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好在她也曾為子木的童年換來過快樂。

老單還是不死心,通過蘇大哥勸說洛洛,也親自到家來央求洛洛的母親規勸她。可是當他們問及他是否能戒酒時,他的回答是不能。不能戒酒也就意味着會喝醉,同時也意味着會失控,當然也意味着會繼續施暴。“國勇,還是算了吧!我怎麼可能把女兒交給一個隨時有可能要了她命的人呢?”母親嘆息着說。

在老單的反覆和洛洛的堅持下,那年國慶后的一個月,他們終於達成了離婚協議。從民政局走出來的那一刻,洛洛覺得頭頂上的天都更亮了。在民政局門口的馬路上,洛洛揚手找來一輛出租車,她一邊上車,只聽得老單一邊在身後追趕喊着她名字。直到她關上車門,他還在拍打着車窗,口中喊着:“有困難就回家!”她頭也不回地對司機說:“開車!”也許八年前,在火鍋店風波的第二日,她就該如此決絕。

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帶着陰影生活。她的包包里隨身攜帶防狼噴霧,只要是天黑後走在路上,總感覺老單悄悄跟蹤自己,她知道只要他想找到她,簡直易如反掌。想像着那張可怕的面孔緊跟在身後,她的腳步便會禁不住越來越快,最後在霓虹閃爍的街頭狂奔回家。這樣莫名的緊張感持續了兩個多月,終於在平靜的日子中慢慢沉澱,恢復正常。

幾個月後的某一天,在一次和蘇大哥的閑聊中,她才明白,其實老單同意離婚並不是真心要放她走,不過是一種策略。他料定洛洛帶着子木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在外面碰到經濟上的困難肯定會向他投降。到時候再委曲求全,他便更可隨心所欲。

“不要小看了一個女人的韌勁,尤其是一個母親。”洛洛微笑着說。

歷經八年時光,她才得以從一個備受煎熬的牢籠中逃脫出來。這是她人生最不堪回首的八年,也是最歷練她的八年。磨過了這八年的她,愈加堅韌。歲月和折磨,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從當初書涵身邊那個純真爛漫的羞澀少女,她變成了如今可以獨當一面的鏗鏘玫瑰。不知該慶幸,還是該惋惜。

35歲的何洛洛,把自己活成了一道光,從此可以自由而硬氣地在世間穿梭。

她已經不需要任何人再來做她的燈塔,因為她自己就是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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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你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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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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