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奇女(下)
趙國偏居邊荒,很多地方還保持着物物相易的傳統,但是邯鄲作為近十萬戶的大都邑,錢幣卻早已廣泛流通。有錢的地方就會有固定的交易場所,而肥義相邦府後街就是這樣一個集市,每天裏人聲喧嘩,好不熱鬧。沒辦法,誰讓這裏寬敞,而且府裏頭原先權勢熏天的家主又死了呢。
肥府後門處擺着個油炸焦酥的攤子,小小的鍋子裏沸油滾滾,熱氣騰騰,旁邊的板桌兩頭則堆着一塊粟面和幾個炸好的焦酥。因為剛下過大雨,路上行人不多,攤主看着生意不好,便眯縫着眼靠坐在牆根下,沒精打採的打起了盹兒。
申時已過,太陽已經不算很毒,但是攤主卻感覺眼前好像有什麼東西一晃一晃的,睜開眼一看,只見兩個人站在了他的攤子前頭。
來錢兒了!
攤主撲騰站起身來拍拍衣裳忙笑臉相迎,可是當看清楚那兩個人後,卻不由犯起了嘀咕:面前的兩個人都是一身布衣,但是怎麼看怎麼透着彆扭。
他們其中一個是個不到二十歲模樣的年輕人,身材修長高挑,英俊的臉上很是白凈,怎麼琢磨都透着股和市井格格不入的味道;站在這古怪年輕人身後右側的是個四十多歲的粗莽漢子,黑臉虯髯,渾身疙瘩肉,雖然邯鄲多的是強壯的人,說起來這漢子也沒什麼奇特,但是一件小小的布褂包胸露臂的裹在他高壯的身軀上,那叫一個緊,只怕不是他自己的。
這兩位……攤主心裏害怕了起來,但是接着又釋然:咱不過是個賣焦酥的,他倆是幹什麼的關咱鳥事?想到這裏,逢迎的笑容又爬到了攤主的臉上:“兩位來幾個焦酥?都是熱乎的,入口就化。”
“這位大哥誤會了。”那個年輕人笑得很是客氣,年紀輕輕的居然透着股先生氣,“我們是來打聽人的。”
“打聽人的?不認識。”
攤主頓時沒了精神,向後退了一步又想坐下身去打盹,誰知那個壯漢突然長手一伸,隔着攤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猛的向上一提,他立刻只能用腳尖着地了。
“你,你做甚!”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居然遇見了強人,攤主頓時冒了一頭冷汗,剛要大喊,就聽那年輕人厲聲道:“蘇齊,不要胡來!”
壯漢好像很聽年輕人的話,聞聲便鬆開了手,黑黑的臉上也堆起了笑:“嘿嘿嘿,兄弟,我們要兩個焦酥。現在可認得了?”說著話,他已經將一枚圜錢遞到了攤主的鼻子下頭。
“認得了,認得了。”攤主慌忙兩手接過了錢,攥在手心裏小心翼翼的問道,“不知兩位打聽誰?”
沒現蘇齊看上去粗魯,對付這種勢利的人倒是真有辦法,趙勝笑道:“大哥看見喬端沒有?”
“喬端?”攤主仰着頭想了半天才道,“喬瘋子么?下雨之前還見他在這躺着,下了雨便沒見了,你們要是找他,那就去西門打聽打聽,聽人說他在西門外的沈庄住着。”
“西門外沈庄?多謝大哥。”趙勝失望的看了看攤主,轉頭對蘇齊道,“咱們走。”
“哎哎,兩位的焦酥……”
攤主見趙勝他們抬腿就走,連忙提醒,可是那兩位卻連一點停留的意思也沒有。攤主抹了把汗,暗暗叫了聲邪門,今天也不知道是什麼黃道吉日,兩個古怪人找一個瘋子。不過白白賺了一枚錢實在是好事,攤主也就不想去操那份閑心了。
喬端,沈庄。趙勝毫不遲疑的沿着街大步向西走去,他身後的蘇齊連忙緊跟上去,略顯遲疑的問道:“公子要去找喬端?”
“對。”
“可,公子,天色已經見晚了。城外不比邯鄲城裏,荊棘遍地的,又剛剛下了雨,只怕是難走,再說萬一要是找不着……公子,咱們不如先回府歇息一夜,明日再來找也不遲。說不準喬端明天還得來這裏。”
蘇齊不知道趙勝為什麼要找喬端那個瘋子,本來作為貼身侍從,公子要去哪兒,他一步不離的跟着就是了,沒必要也沒權力追問原因,但是蘇齊肩負護衛重任,眼見天色漸晚,公子卻為了一個瘋子要出城,不免心虛起來。公子出城本來沒什麼,可天一黑要是耽擱了回城,萬一出個岔子只怕自己擔待不起。蘇齊生怕有什麼閃失,忙小心翼翼的建議了起來。
“回府?”
趙勝苦笑了一聲,他現在確實很累,但是又不能回府,如今他已經站在了風口浪尖,再不加緊行事,後邊的情況難以預料。
“天色晚了怕什麼?路不好走又怕什麼?當年列位先君開創基業的時候披荊斬棘,只怕要比這難上百倍。我趙勝雖然不敢比他們,但是這點路還是不會放在眼裏的。”
趙勝把話說到這裏,蘇齊不敢再爭了,他雖然不知道趙勝把列位先君搬出來純屬順口胡謅,但是要說到走路,他卻知道趙勝絕不是誇口。趙勝雖然身為公子從小長在宮裏,但是並不是那種柔弱之人,他的父親趙武靈王胡服騎射、征戰一生,對幾個兒子也要求甚嚴,長公子趙章不到十五歲就已經開始獨自領軍,趙勝雖然比不上大哥,但也是自小習弓矛、練騎射,這點路途自然不會放在眼裏。
肥府離邯鄲西門不遠,兩個人在集市上前買了些果脯,又從一個獵人手裏買了只獐子,打聽了沈庄的具體位置后便出了城門。守在城門口的是幾個低級士卒,領頭的也不過是個中士兩司馬,他們哪裏會想到從面前走過的布衣年輕人竟會是平原君公子,自然連正眼也不會看他。趙勝正盼着無人詢問,便信步走了出去。出城走了五六里路,前邊蒿草叢生的野地里現出了一個的莊子來。
這莊子不大,十幾戶籬笆小院錯落的偎依着一座小丘。夕陽西照下,野徑上農夫荷鋤晚歸,家家戶戶草屋頂上早已炊煙裊裊,一派恬然祥和的景象。進了村,蘇齊便攔住了一個農夫相詢,那農夫雖然臉現詫異,但還是伸手向村中不遠處的一個小院指了指。
趙勝和蘇齊順着手指看了過去,只見小院裏正中栽着一顆棗樹,挨着籬笆處辟出一片小小菜園,裏頭種着些蔥姜葵蒲,靠北則是四五間苫草鋪頂的土坯小屋,雖然寒酸簡陋,但是卻收拾的齊齊整整。
還好皇天不負有心人,趙勝暗叫一聲慶幸,點點頭向蘇齊略一示意,舉步向那院子走了過去。蘇齊順從的跟在趙勝身後,但是卻偷偷撇了撇嘴嘴,他實在是想不通,公子就算是再禮賢下士,也不至於對一個瘋子這樣看重吧。
柴門虛掩着,小院裏一派寧靜,趙勝推開柴門走進院子,隔着棗樹看見大開着的屋門裏一個纖弱的少女正蹲在灶前扇着火,那灶上的陶鍋里熱氣蒸騰而出,氤氳飄蕩,將少女裹在其中,竟有些亦真亦幻的感覺。
“丫頭。”
蘇齊手提果脯,肩上扛着獐子當先走到了門口向那少女招呼了一聲,他是趙勝的貼身侍從,可謂是身兼數任,自然也少不了充當馬前卒。
那少女聞聲抬起頭向趙勝和蘇齊看了過來,眼中略略閃過一絲遲疑,但接着卻又轉頭繼續去忙手中的活兒,只是輕聲說道:“屋裏亂,也沒地方插腳,東西放門後頭吧。”
少女嗓音清脆,可說出的話卻讓人有些摸不清頭腦,趙勝和蘇齊不覺對視了一眼,又轉頭向她看了過去,只見這少女約莫十四五歲模樣,一頭烏整齊的披散在肩上,雖然身上衣裙多有補丁,但是卻身姿曼妙,面容清麗,一雙明眸更是澄澈無比,只不過稍顯黃瘦了些。人說山野藏秀色,本來也不足為奇,但是這少女卻實在有趣了點,蘇齊不覺咧開大嘴呵呵笑了起來:
“你這丫頭還真是有意思,你怎得知道這些東西是給你的?”
少女對蘇齊的嘲弄絲毫不以為意,站起身掀開鍋蓋續了些水才道:“小女子家並非在村口。況且現在已經是農夫晚歸的時辰了,外邊多的是人。兩位要是打聽路,又何必到小女子家裏來呢?”
“呃——嘿嘿嘿嘿,好一張利嘴。”
蘇齊大是尷尬,他知道自己說不過這個少女,笑了幾聲后不敢再吭聲了。
蘇齊一介武夫,與這樣伶俐的女孩打嘴仗哪有不吃虧的道理?趙勝忍住笑施了一禮道:“請姑娘通稟一聲,我們是來拜見喬公的,有些事想向喬公求教……噢,蘇齊,你按這位姑娘的吩咐把禮物放門後頭吧。”
“諾。”
蘇齊應了一聲,正要邁步進門,誰知那少女一雙妙目突然冷冷的看了過來,聲音里更是帶了些許恨意:“兩位要是來求教什麼喬公,還是請把禮物拿走吧。”
“怎麼?”
趙勝頓覺詫異,他怎麼也想不起自己哪裏得罪了這個少女。
“小女子家裏沒有什麼喬公。兩位還是請回吧。”
少女的聲音平淡如水,說完話又去忙活,再也不理會趙勝。趙勝愣了愣,突然之間明白了少女怨恨自己的原因:這裏肯定是喬端家,而這個少女也必然是喬端的親人,自己上來就說有事求教,卻忘了中午馬車衝撞喬端的事,這個少女雖然年紀小,但是卻聰慧無比,肯定上來就已經知道了自己是誰,她見自己絲毫沒有歉意,自然難免怨恨。
“姑娘恕罪,我們兩個本來是來探望喬公的。正午時候在下的馬車衝撞了喬公,也不知喬公現在傷勢怎樣了。至於求教,實在是在下心中有些疑惑,想順便向喬公請教一二……”
趙勝心裏有些愧疚,可是自己急於求成畢竟錯了,現在再道歉為時已晚,只得再次拱手道,
“喬公要是回來,請姑娘轉告一聲,就說在下下次再來請罪。”說完,他示意蘇齊放下禮物,轉身向外走了出去。
那少女絲毫沒有挽留的意思,蘇齊皺着眉搖了搖頭,彎腰把果脯和獐子放在門邊后便大步向趙勝追了過去。
此時金烏漸漸西沉,天地間一派遲暮之色,趙勝站在村口悵然的嘆了口氣,正要離開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清脆的聲音。
“公子,公子請留步。”
趙勝和蘇齊停下腳步一起回過了頭去,卻見那個少女從身後追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