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宴飲(下)

第十三章 宴飲(下)

先秦宴飲是正兒八經的分餐制,一人一個坐席,一人一個矮几,高腳盤羅列,刀箸齊備,酒肉配料所放的位置各有規矩,要是錯了一點那就是失禮。如果是普通富貴人家請客,主人客人分席落座,頂多也就是有幾個小廝使女在旁傳菜倒酒跟隨伺候,外加很少的一點絲竹舞樂,但要是到了今天這種“准國級”(太子到場)的宴會,那規矩可就多了。

主客位置安排先不去說,樂舞也不用去說,單說安排在各位貴公子身後的護衛隨從陪宴就比主宴座位多了好幾倍,這不但是排場需要,同樣也有實際的作用,貴公子們要是有什麼事只要隨手一招,跑腿的人扔下筷子接着就能過來。這樣一來,一場“簡簡單單”的宴席動輒便有上百人參加,如果不是城陽君府正廳這種廳堂套廳堂,並且主廳敞闊的地方,平常人還真瀟洒不起來。

趙勝今天帶到宴席上來的人並不多,除了蘇齊等幾個護衛和藺相如等幾個隨從,多出來的只有一個范雎。范雎是魏國人,但是現在被須賈安排全程陪同趙勝,所以也只能臨時客串一把趙國人了。

藺相如是趙勝的主要謀士,同時也是極少數幾個知道趙勝此行真實目的的人之一。本來他和趙勝商量的很周全,今天的主要任務是與魏章套近乎,但如今魏章沒來,計劃就算落空了。不過藺相如並不氣餒,他魏國范上卿敢欺負平原君年紀小,想從平原君嘴裏套情報,我趙國藺謀士為什麼就不能一聲不吭地聽聽魏公子們的“隻言片語”?禮尚往來罷了,誰也別誇誰陰險……

宏闊的敞廳之中歡聲笑語,絲竹聲中,窈窕嬌美的舞姬翩翩起舞,傳酒遞菜的侍女們如蝴蝶般穿梭在賓客之間,更添幾分熱烈。酒過三巡,虛三套的勸酒詞也說了不止一遍,大家肚子裏存了些酒,裝出來的矜持也就一掃而空了。

太子魏圉手擒酒觶坐在面朝東的主座上,歪頭眯縫着眼盯住場中的舞姬看了半晌,忽然隔幾向側前方一傾身,對着一邊席上的魏齊便曖昧的笑了起來。

“二弟手段不錯啊,這是什麼時候招的舞姬?我太子府里那些樂舞早就看膩了,你有工夫也幫我尋一些來如何?”

“這還不……”魏齊隨口胡應着,誰知道剛說了三個字,接着又像是想起了什麼,尷尬的向對面尊席上端坐微笑的趙勝看了一眼,趕忙捂嘴乾咳了一聲,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高聲對魏圉說道,“平原君是趙王遣使,那可是持節的,咱們若是輕佻了終究不好。太子你看咱們是不是把樂舞撤了好好說會兒話?免得亂樂入耳,攪了心神。”

“亂樂入耳”四個字把魏圉激地微微一哆嗦,他也像是剛想起來什麼,趕忙坐正身子清了清嗓子,板下臉來向那些舞姬吩咐道:“你們先下去吧。”

“諾。”

太子下令,絲竹齊停,舞姬們停下樂舞鶯鶯燕燕的應了一聲,斂衽行禮后便退了下去,這時候魏圉方才讓使女倒了酒,又換上了一副笑臉擒盞對趙勝笑道:“昨日朝堂上平原君那番慷慨之言實在是振聾聵,咱們當為之佐酒一觴,來來來,都請都請。”

“太子謬讚了,太子請,各位公子請。”

“太子請,平原君請!”

宴飲畢竟不同於朝堂議事那樣嚴肅,雖然魏圉把樂舞撤了,但席間的歡聲笑語依然熱鬧,眾人聽見了魏圉的吩咐,趕忙舉杯相祝,酒液入喉,接着又是笑語盈耳。

趙勝今天當真是納了悶兒了,剛才魏齊在府門口那番莫名其妙的話不好理解揭過去也就算了,可現在魏圉又把樂舞撤去,這可就實在沒聽說過先例了。魏圉他們這番奇怪的舉動好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似的,這就不由趙勝不心中起疑了。

魏圉可不會去考慮趙勝怎麼想,這裏雖然是魏齊的府邸,但他身為魏國太子儲君,各種場面就得他挑頭,所以他放下了酒觶,也不去理會自己兄弟們的喧嘩,直接向趙勝笑道:

“我父王對公子實在欽佩有加,今天早上把我們兄弟幾個叫去訓了一頓,說是我們要是有公子一半的才情,他也就心滿意足了。呵呵,父王專門囑咐我們今後多與公子親近些,公子可千萬要不吝賜教啊。”

這到底是在誇獎人還是擠兌人?趙勝實在有些哭笑不得,昨天他也是沒辦法才文不對題的即興揮了一番,沒想到魏王還抓住不放了。再說在場的這些魏國公子們的表現也不像被魏王訓了一遍,然後老老實實向他趙勝學習的樣子,那魏圉這話又算是怎麼回事?然而魏圉既然已經把話說到了這裏,趙勝總不能就這樣笑一笑遮過去,只得向魏圉拱了拱手笑道:

“魏王實在是謬讚了。趙勝身為趙國公子,為趙魏盟好說了那番話不過是出自肺腑。太子和各位公子都是魏國棟樑,心思必然和趙勝相同,只不過身在魏國,沒機會像趙勝這樣表明心跡罷了,如若換上一換,不是趙勝來魏,而是太子或各位公子赴趙,必然也會像趙勝這樣一抒肺腑的。”

趙勝這番話完全是假設,別說魏圉他們現在沒去趙國,就算真去了,會說什麼話誰又會知道?不過假設有假設的好處,那就是魏圉他們遇上同樣的情況,完全有可能這樣做,這樣一來就算把他們跟趙勝拉平了。魏圉和各位魏公子臉上添光,笑得更是舒暢。趕忙呼酒勸菜,又大大地熱鬧了一番。

魏圉那裏只顧着高興,坐在魏齊下的魏腩卻在一片歡聲中施施然的站起了身來。魏腩是魏王的三子,年齡與魏圉、魏齊相仿,已經臨朝佐政了,性情遠比魏圉和魏齊深沉,然而他是庶出,在魏王的心目中又不如魏無忌聰明,所以自知今後前程渺茫,平常做事很是低調,就算剛才大家歡笑熱鬧,他也只是微笑着坐在一邊不吭聲,這時候站起了身來,在後排眾多魏國隨從詫異的目光中向趙勝一拜,四周立刻安靜了許多。

“平原君公子這是客氣了。要是我們兄弟幾個,怕是當真說不出這番慷慨之言來,父王那裏有吩咐,身為人子哪能不遵命?今後還請平原君多賜教。”

“對對對對,多賜教,多賜教。”魏圉一聽魏腩的話,接着便垮着身揮起了手笑道,“平原君,你也別那麼多虛套,兄弟們都是明白人,看得出公子你不是平凡之輩。那個誰……呃,魏腩,你平常最愛親近那些個游南遊北的門客,今天不妨跟平原君公子切磋切磋。”

“諾,太子。”

魏腩謙恭的向魏圉一躬身,接着坐下身一臉笑容地向趙勝看了過去,

“要說切磋,在下實在是不敢。不過剛才看那些舞姬舞樂,倒真是讓在下想起一件事了。前些日子在下聽一個門客說,蘇秦蘇先生在燕國的時候曾跟燕王講過一個故事,說是先前有個名叫尾生的人,有一回跟一名女子約定在橋下相會,結果那女子還沒來,橋底下便了大水。尾生這個人呢,實在是守信,生怕那女子來了找不到自己,便抱着橋柱褲挨,後來愣是讓大水給淹死了……”

魏腩慢條斯理的說到這裏,大廳中頓時爆出一陣鬨笑。魏腩絲毫不以為意,微微地向眾人擺了擺手,接着又笑道,

“這事兒說起來是有些好笑,不過要論踐諾,尾生可實在是我輩楷模……呵呵,以平原君所見,像尾生這般信諾,無論卿士交友還是女子委身,可以放心么?”

眾位貴公子們聽到這裏,立刻停下了笑,眾多目光全數集中在了趙勝臉上。今天的事確實怪了點,好好的歡宴突然變成了“課堂”,趙勝心中更覺怪異,但抬眼間現魏齊一個勁兒的向自己使眼色,登時明白這肯定是魏國公子們早就計劃好的了,說不準其中還有魏王的參與。

現在不論他們想幹什麼,這個問題實在所指豐富,往大了說,可以算魏國試探趙國的態度,往小了說,也可以算魏公子們不服趙勝揚名,故意刁難,當然,除此以外也不能排除別的情況,但不管怎麼說,這個問題要是回答不好,趙勝剛剛在魏國積攢起來的那一點名聲就算徹底丟了。這樣的話,還真得好好的應付應付……

“以趙勝之見,信諾如斯實在不能與之交往。”

趙勝這話一出口,在座的不論是魏國公子還是後排的那些隨從,全都一臉疑惑的互相交換起了眼色。魏齊焦急地向趙勝暗暗捏了好幾回拳頭,見他沒理自己,頹喪之下乾脆也不去管了,氣哼哼的摸起酒杯自顧自的喝了起來。

他們這是懵了,不管尾生做了什麼,魏腩問的都是信諾的人可不可以交往,你能說不能,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么。標新立異可以,但是違背常情常理怕就有些不妥了,魏齊越想越氣,可終究有些不甘心,雖然沒去看趙勝,但一邊耳朵卻支棱了起來。

“趙勝想問諸位一句,信諾為何物?”

趙勝並沒去理會眾人的詫異,略略向前俯了俯身道,

“所謂信諾有大信小信之分,尾生如此不過是小信罷了,雖然信了諾,卻置那名女子感受於不顧,說是信諾,何嘗不是為一己名聲?以趙勝之見,若是大信,不應當只顧自己信諾,當以他人為念。就像那個尾生一樣,既然與女子有約,兩個人必然是兩情相悅的,尾生一死,那名女子必是痛不欲生。尾生若是當真為了那女子,又何必如此愛惜自己的名聲呢?縱使失了信令那女子反感,也遠遠好過讓她負疚一生。這便如同咱們三晉盟好……”

趙勝侃侃而談,敞廳里的人漸漸都靜了下來,不光他們,就連帷幕隔牆之後不為趙勝所知的地方,十幾個一直沒有出聲的華衣男女也跟着點起了頭來,在這群人裏邊一個少女會心的笑了一笑,接着悄然招手將一個使女喚到了身邊……

趙勝老半天才“講完課”,這場揮畢竟是在宴席上進行的,在他自己感覺來說遠比魏國朝堂上那次好得多,滔滔不絕的說了半晌,等意思說了個差不多,他的嗓子也已經有些幹了。看着那些魏國公子們若有所思地點起了頭,趙勝見好就收,剛笑了笑坐下來準備勸杯酒也好潤潤嗓子,誰知道一低頭卻現酒盞里已經幹了。

這酒是誰伺候的,怎麼關鍵時候斷頓兒了?正當趙勝抬頭準備招呼人倒酒時,一個身着紅衣的使女已然如弱柳扶風般走到了他幾前,素手輕舉間,泛着亮光的清液便注滿了趙勝的酒觶。

“公子大信示人,若是尾生如此,那女子也不枉一生了。”

使女微微蹲身捧起了酒觶,光潔的臉上帶着溫柔的笑意略略抬頭望了望趙勝,長臂間輕輕地將那一觶酒奉在了趙勝的面前。

趙勝啞然地望着這名十五六歲模樣的嬌俏使女,當現魏國的公子哥們都是一臉詫異的向自己這邊望過來,卻沒人出言呵斥,登時便明白了過來,趕忙站起身向後退了一步,躬身長臂拜了下去。

“趙勝多謝了。”

…………………………………………………………………………………………………

魏國王宮,魏王在寢殿裏來回踱着步,不遠處上卿范痤和芒卯微鞠着身正等着他的訓示。不大會工夫,一個寺人匆匆的跑了進來,彙報完城陽君府宴飲的情況後接着又退了出去。

“什麼,季瑤公主親自奉酒相祝?這,這,子女之婚命在父母,公主昨天聽了朝堂上的事,說要親自聽一聽,讓大王如此安排太子他們做戲本來便已經有些越禮了,如今又當眾出來怕是有些……

范痤跟芒卯交換了個眼色,下意識之下忍不住嘟囔了幾句,但是當看見魏王捋着鬍鬚滿意的點下了頭時,他終於還是識趣的閉上了嘴。

魏王沒去理會范痤,折身走回幾后坐下來時已經是滿臉微笑。

“出來便出來吧,終究是要見面的,平原君公子也着實聰慧,一眼便看出來了……呵呵呵,這三個女兒啊,說起來寡人最疼愛的還是季瑤。”

大概是愛女心切,魏王對季瑤越禮的行為絲毫沒有一點反感,反倒替她說起了話。范痤自然不敢再說什麼,可還是有些不放心的道:“大王,此時已經如此了,自然是難有返回,只是臣還是有些放心不下,趙國那裏李兌專權,大王有意將季瑤公主許配平原君,還不知李兌會有什麼反應,此時還需好好斟酌斟酌。”

“斟酌自然要斟酌的,不過李兌在趙國終究是臣,合縱之事看似咱們有求於他,其實他又何嘗不是有求於咱們大魏?哼哼,目前用不着理會他。”

魏王冷冷的笑了兩聲,轉口向范痤問道

“齊國派使赴魏的消息可打探清楚了?”

范痤點了點頭道:“此事已經打探清楚了,齊國認為孟嘗君來了咱們齊國,此次派使怕是要以合縱之事相要挾了。

“哼,齊國欺人太甚!齊國使臣來了先將他們晾起來,即便要見,范先生和芒先生也不要去。讓須賈去見他們已經算是寡人給他們面子了!哼哼,狗屁齊使,攪了寡人的好心情!”

魏王恨恨地沉下了臉來,抬掌猛然拍在了几上,半晌方才漸漸平緩了氣息,心煩不已的向范痤和芒卯擺了擺手,頹然的道,

“唉……你們先下去吧。”

“諾。”

范痤和芒卯聽到這裏又下意識的相互看了一眼,心中已知魏王派須賈這個昏臣去見齊國使臣,實在是被齊國惹惱了,此時再多說話無異於捋虎鬚,范痤和芒卯沒敢再吭聲,連忙拜退了出來。

夜色之中,馬車車輪聲更是清晰,芒卯一路昏昏沉沉的回了府,來不及休息便急沖沖闖進了府中隱蔽角落處一個小小的院落里。那院落的廳堂中燈光如晝,甚至還傳出了些男女調笑之聲。芒卯聞此心中頓時氣急,沒用傳報便砰地一聲推開了廳門,壓低聲音衝著裏面怒道:

“孟嘗君,你可害苦下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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悍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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